万象殿的喧嚣终于彻底沉寂下去,如同退潮的海水,留下的是一片被月光浸透的、略带凉意的宁静。唐家堡在星子与弦月的注视下安然沉睡,唯有巡逻护卫规律性的脚步声,以及远处机关工坊隐约传来的、永不停歇的低沉嗡鸣,证明着这座庞大堡垒的生命脉搏仍在持续。
唐棠回到棠梨苑时,已是月上中天。
她没有惊动任何人,独自一人穿过庭院。月光如水银泻地,将院中那几株海棠树的影子拉得细长,斑驳地投在青石板上。白日里喧闹绽放的花朵,在夜色中收敛了娇艳,显得娴静而幽美,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略带甜涩的海棠花香。
她没有直接回卧房,而是走到庭院角落的石桌旁坐下。石桌冰凉的温度透过薄薄的寝衣传来,让她因宴席间种种虚与委蛇而有些昏沉的头脑清醒了几分。卸去了华服珠钗,只着一身素白寝衣的她,在月光下显得有几分单薄脆弱,白日里强撑的镇定与疏离此刻消散无踪,眉宇间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疲惫与迷茫。
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回放着晚宴上的画面:墨子悠那完美无瑕的笑容、滴水不漏的言辞、看似温和实则审视的目光、以及那不经意间流露出的、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笃定……每一帧都像一根细小的针,刺在她的神经上。
还有父亲看似从容、实则紧绷的背影,二叔与玄天宗长老交谈时那意味深长的眼神,以及周围族人或明或暗投来的、包含着各种复杂情绪的目光……这一切都像无形的蛛网,将她越缠越紧。
“天机扣……联姻……大局……”
这些词汇如同沉重的枷锁,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她才不过双十年华,人生的画卷才刚刚展开,为何就要被强行塞进一个早已设定好的、冰冷而华丽的框架里?她向往的是山高海阔,是凭手中流云梭与海棠针快意恩仇,是探索机关阵法的无穷奥妙,而不是被困在深宅大院,做一个符合“宗主夫人”标准的、失去自我的傀儡。
一阵极轻微的、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从回廊传来,打断了唐棠的沉思。她无需回头,便知道是谁。这棠梨苑里,会在这个时辰、用这种方式靠近她的,只有一个人。
果然,一个穿着粉色寝衣、抱着个软枕的小小身影,像只胆怯又依赖的小猫,从廊柱后探出头来,小声唤道:“姐姐……你回来了吗?”
是唐瑗。她显然一直没睡,在等着唐棠。
唐棠心中一软,那股因烦闷而生的戾气消散了不少。她转过身,对妹妹露出一个温柔的、带着倦意的笑容:“瑗儿,怎么还没睡?这么晚了,当心着凉。”
见姐姐没有责怪的意思,唐瑗立刻抱着枕头小跑了过来,很自然地挤到唐棠坐的石凳上,紧紧挨着她坐下,将小脑袋靠在唐棠的胳膊上,声音闷闷的:“我睡不着……姐姐,晚上的宴会……是不是很累?那个墨少主,他……他跟你说什么了?”
小姑娘的心思单纯,藏不住事,语气里充满了对姐姐的担忧和对未知的恐惧。晚宴时她坐在姐姐身边,虽然大部分时间懵懵懂懂,但也感受到了那种不同寻常的紧张氛围,尤其是当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姐姐和那位墨少主身上时。
唐棠伸手揽住妹妹瘦小的肩膀,感受着那份毫无保留的依赖和温暖,心中酸涩又慰藉。在这个充满算计和压力的家里,或许只有这个心思单纯的妹妹,能让她暂时卸下心防。
“没什么特别的,就是一些场面上的客套话。”唐棠轻描淡写地说道,不想让妹妹过早接触这些复杂的东西,“宴会嘛,总是那样的,吃吃喝喝,说说笑笑,累是累了点,但也还好。”
“骗人。”唐瑗抬起头,借着月光,能看清她眼圈有些发红,“我都听丫鬟们偷偷议论了……她们说,玄天宗的使者这次来,就是要定下姐姐和墨少主的婚事!还说……还说这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家主已经……已经默许了。”说着,她的声音带上了哭腔,小手紧紧抓住唐棠的寝衣袖子,“姐姐,你不要嫁给他!我不要你嫁到那么远的地方去!那个墨少主,虽然长得好看,对人好像也挺客气,但是……但是我总觉得他笑起来怪怪的,没有陆家哥哥看起来舒服!”
唐瑗口中的“陆家哥哥”,指的是青云剑派的大弟子陆靖言。陆靖言性格爽朗正直,剑法高超,前些年曾随师门长辈来唐家堡交流过一段时间,与唐棠切磋过剑阵,对活泼明媚的唐棠颇有好感,对唐瑗这个古灵精怪的小妹妹也甚是温和,因此深得唐瑗喜欢。
小孩子的直觉往往最为敏锐直接。唐瑗说不出墨子悠哪里不好,但就是本能地觉得不舒服,不如陆靖言那般让人安心。
妹妹的话像是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在唐棠心中漾开圈圈涟漪。连瑗儿都感觉到了吗?那份完美之下的不真实感。
她将妹妹搂得更紧些,下巴轻轻抵着妹妹柔软的发顶,嗅着那淡淡的皂角清香,低声道:“傻丫头,事情还没定呢,别听她们瞎说。爹爹……爹爹也不会不顾我的意愿的。”这话像是在安慰妹妹,又像是在说服自己,但底气却明显不足。
“可是……可是如果家主一定要你嫁呢?”唐瑗仰起小脸,泪珠在眼眶里打转,“就像三姑姑那样……姐姐,你要是走了,以后谁在我被二叔考较功课时偷偷给我提示?谁在我生病的时候整夜守着我?谁给我编最好看的花环?谁带我去后山掏鸟窝、采最甜的野果子?”她一件件数着姐妹间温馨的往事,越说越伤心,仿佛姐姐明天就要出嫁了一般。
唐棠听着妹妹带着哭腔的“控诉”,那些被家族责任和外界压力暂时掩埋的、属于姐妹间的温暖记忆纷纷涌上心头,鼻尖一阵发酸。她想起妹妹小时候体弱多病,自己是如何彻夜不眠地照顾她;想起妹妹调皮捣蛋被二叔责罚,自己是如何挺身而出替她受罚;想起姐妹俩偷偷溜出堡去,在山涧溪边分享秘密,在星空下许下永远不分开的稚嫩誓言……
这些点点滴滴的日常,才是她内心深处最珍视的宝藏,是她愿意用尽全力去守护的温暖。而联姻,意味着要将这一切生生割裂。
“瑗儿,”唐棠的声音有些哽咽,她用力眨了眨眼,将涌上的泪意逼回去,看着妹妹的眼睛,语气异常认真,“姐姐答应你,绝不会轻易离开你。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是姐姐最疼爱的妹妹,这一点永远不会变。”
“真的吗?”唐瑗吸了吸鼻子,大眼睛里充满了希冀。
“当然是真的。”唐棠用力点头,拿出绢帕,细心擦去妹妹脸上的泪痕,“姐姐什么时候骗过你?而且,你看姐姐像是那种会乖乖听话、任人摆布的人吗?”
唐瑗想了想,很认真地摇了摇头。姐姐看起来爱笑,其实骨子里倔强得很,认定的事情十头牛都拉不回来,否则也不会在机关术上取得连许多长辈都称赞的成就。
“所以呀,别担心。”唐棠努力让自己的笑容看起来轻松一些,“天塌下来有姐姐顶着呢。说不定……说不定事情还有转机。”
话虽如此,但转机在哪里?她心中一片茫然。面对玄天宗这样的庞然大物,面对父亲和家族的压力,她个人的意愿,又能有多大分量?
姐妹俩一时无言,只是依偎在一起,静静地听着夜风拂过海棠树叶的沙沙声。月光将她们的影子投在地上,融为一团,仿佛永不分离。
过了好一会儿,唐瑗似乎想到了什么,忽然抬起头,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唐棠:“姐姐,我有个主意!”
“哦?什么主意?”唐棠有些好奇地看着妹妹。
“既然待在堡里这么闷,这么不开心,姐姐为什么不出去散散心呢?”唐瑗兴奋地说,“就像你以前偶尔会做的那样,跟爹爹说要去附近的城镇采购些特殊的材料,或者去拜访某位隐居的匠师请教问题!出去走走,看看外面的山水,心情说不定就好了!”
这个提议让唐棠微微一怔。外出散心?在这个玄天宗使者刚刚抵达、联姻之事悬而未决的敏感时刻?
但仔细一想,这似乎……不失为一个办法。
继续留在堡里,每天面对那些探寻的目光,面对可能随时会正式提出的婚约,面对那个让她感到压抑的墨子悠,她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出去走走,哪怕只是短暂的几天,也能让她喘口气,理清纷乱的思绪,或许……还能找到一丝摆脱困境的契机?
唐家堡虽然规矩森严,但对核心弟子,尤其是她这样需要经常实践和寻找灵感的机关师,外出游历和采购本是常事。只要理由充分,去向明确,父亲应该不会强行阻拦。毕竟,在正式婚约定下之前,她依然是自由的唐家大小姐。
这个念头一旦生出,就像一颗种子落入了心田,迅速生根发芽。对自由的渴望,对现状的抗拒,共同浇灌着这颗种子。
她想起距离唐家堡不算太远的“云雾山”,那里山势险峻,云雾缭绕,盛产几种炼制特殊机关润滑油和淬火剂所需的草药与矿物,她以前也曾去过几次。以采集材料为由外出,合情合理。
看着妹妹充满期待的眼神,唐棠心中做出了决定。她伸手刮了一下妹妹的鼻子,笑道:“鬼机灵,你这个主意……倒是不错。”
“真的吗?姐姐你同意了?”唐瑗高兴地几乎要跳起来。
“嗯。”唐棠点点头,“不过,这件事暂时不要告诉别人,尤其是爹爹那边,等我找个合适的机会亲自去说。”
“我知道!我一定守口如瓶!”唐瑗连忙捂住自己的嘴巴,大眼睛滴溜溜地转,一副“我绝对可靠”的模样。
姐妹俩又低声商量了一些细节,比如去哪里,大概需要几天,要准备些什么等等。虽然前路依旧迷茫,但至少有了一个短暂的目标,唐棠感觉心头的阴霾似乎被拨开了一丝缝隙,透进了一点微光。
夜更深了,凉意渐重。
“好了,很晚了,快回去睡觉吧,明天还要早起练功呢。”唐棠拍了拍妹妹的背,柔声催促。
“那姐姐你也早点休息。”唐瑗听话地站起身,抱着自己的软枕,一步三回头地往自己的房间走去,走到门口,又忍不住回头叮嘱道,“姐姐,你一定要开心点哦!”
看着妹妹消失在门后的身影,唐棠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她独自坐在院中,望着天边那轮清冷的弦月,心中思绪万千。
外出散心,或许能暂时逃避,但问题终究还是要面对。玄天宗的野心,父亲的抉择,天机扣的重担……这些都不会因为她离开几天而消失。
然而,无论如何,她都需要这片刻的喘息之机。需要离开这令人窒息的氛围,需要独自一人,好好想一想,自己的路,究竟该怎么走。
她想起小时候,母亲还在世时,曾握着她的小手,在月光下轻声说:“棠儿,你要记住,无论未来遇到什么,都要像这海棠花一样,或许会经历风雨,但内心要永远保有绽放的勇气和追寻阳光的本能。”
母亲的话语,如同穿越时空的温暖力量,轻轻包裹住她此刻冰凉的心。
是啊,她不能就这样认命。就算是为了瑗儿,为了心中那份对自由的渴望,她也必须做点什么。
去云雾山,不仅仅是为了散心。
或许,在那片人迹罕至的山林中,她能找到答案,或者……找到改变命运的契机。
唐棠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月色下的海棠花,转身坚定地走向自己的房间。
明天,她就去跟父亲说。
而在棠梨苑外,一墙之隔的阴影里,一道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身影,悄无声息地离去,如同鬼魅。方才姐妹俩的对话,也不知被听去了多少。
唐家堡的夜,依旧平静,但暗流,已悄然转向了那座名为云雾山的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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