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的地铁一号线,在晚上七点半,是一罐被用力摇晃过的、温热的沙丁鱼罐头。林濛就是其中的一条。她被身后一个壮硕的背包挤得贴在冰凉的扶手上,鼻腔里充满了他人发梢上残留的洗发水味、汗味,以及旁边女孩身上过于甜腻的香水味。车厢随着轨道接缝规律地晃动,吊环拉手们整齐划一地摇摆,像一排沉默的钟摆,计算着这座城市里无数人被折叠、被压缩的青春。
林濛掏出手机,屏幕的冷光在昏暗的车厢里照亮了她毫无血色的脸。小学教师的工作群里, “@所有人”的红点格外刺眼,又是关于明天卫生检查的紧急通知。她划开,点进另一个对话框,一个备注着“王子睿妈妈”的头像闪动着。
“林老师,我们家睿睿今天在学校是不是被批评了?他回来情绪不高,饭也没吃多少。”
林濛的太阳穴突突地跳了两下。王子睿,那个下午因为抢同学玩具而被告状的男孩。她深吸了一口气,十指翻飞,打下一段滴水不漏的回复:“王太太您好,今天下午确实和睿睿聊了几句,主要是引导他要学会分享。孩子们之间有点小摩擦很正常,不是批评,您别太担心。睿睿是个很聪明的孩子,情绪调节能力也很强的。”
“他爸爸下周要从香港出差回来,给他买了最新的乐高。林老师您要是有空,我们约个饭?”
“太谢谢您的好意了,但学校有规定,心意我领了。”
她熟练地应付着,言辞谦卑,姿态标准。王子睿的妈妈是她最需要小心应对的家长之一,住在大冲的新盘,朋友圈里晒的是周末去香港听音乐会,或是去冲浪滑雪。她言谈间总有一种云淡风轻的优越感,仿佛林濛的工作,不仅仅是教书育人,还包括为她孩子的每一个微小情绪波动提供24小时的售后服务。
地铁到站,人潮将她吐出。湿热的空气像一张巨大的毛毯,劈头盖脸地裹了上来。这是深圳的秋天,黏稠,暧昧,毫无清爽可言。
她住的公寓在白石洲附近,一个被摩天大楼包围的城中村。这里是深圳的褶皱,藏着和她一样浮沉的年轻人。她的房间只有二十平米,但被她收拾得井井有条。书桌上,学生们的作业本摞得整整齐齐;墙上,贴着她最喜欢的电影海报;窗边,一盆绿萝努力地舒展着叶子。窗外,是远处南山商业区的璀璨灯火,那些大楼像一根根戳破夜空的水晶柱,每一扇亮着的窗户背后,都是一个她无法企及的梦。
她将自己摔在床上,点开外卖软件,却又在看到配送费后,起身从冰箱里拿了两个鸡蛋,准备煮一碗最简单的挂面。
就在这时,手机响了,是闺蜜莎莎。
“濛濛!我的婚纱照样片出来了!美到爆炸!我发给你看!”莎莎的声音像一颗投入湖面的跳跳糖,充满了欢腾的能量。
“快发快发,让我批判一下。”林濛笑着说,一边打开了燃气灶。
很快,十几张照片传了过来。莎莎穿着Pronovias的高定婚纱,在铺满鲜花的古堡里,和她的未婚夫——一个戴着金边眼镜、看起来温文尔雅的男人——幸福地相拥。每一张照片,都像一本时尚杂志的内页。
“怎么样怎么样?”莎莎追问道。
“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啊,”林濛调侃道,“只准你美成这样,我们这些凡人可怎么活?”
“去你的!”莎莎在那头咯咯地笑,“对了,我们上周末去看了香蜜湖的房子,一百八十平的大平层,那个视野,绝了。阿杰非要在房本上加我的名字,你说他烦不烦人。”
“真是太烦人了,这种烦恼请给我来一打。”林濛一边搅动着锅里的面条,一边应和着。她的语气轻松,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细细地扎了一下。莎莎口中的阿杰,是她通过交友软件认识的,一位金融公司的小高管,家里在广州有几套房。他们认识不到半年,就走到了谈婚论嫁这一步。莎莎常常说,这是“精准匹配”的胜利。
挂了电话,锅里的面条已经有些坨了。林濛捞出面,磕了个鸡蛋进去,白色的蛋清在滚水中迅速凝固,像一朵苍白的花。她忽然就没了胃口。
她想起了莎莎的那句话,“精准匹配”。于是,她鬼使神差地点开了那个她卸了又装,装了又卸的交友软件——“实名制高学历交友圈”。
她曾经对它抱有过幻想。但很快她就发现,在这个数字海洋里,她引以为傲的一切,都不过是鄙视链底端的基石。左划,左划,左划。这些男人,像一本本制作精良的商业计划书,展示着自己最优质的资产,等待着风险投资人的青睐。
她感到一阵深刻的疲惫。就在指尖即将触碰到Home键时,她看到了那个被她忽略了很久的功能——“飞飞机”。一个匿名的、缓慢的、与整个软件“高效、精准”的风格格格不入的功能。
一种莫名的冲动涌了上来。她想从这片令人窒息的数字海洋里,短暂地逃离一会儿。她点开“飞飞机”,将那张随手拍的、窗外璀璨又遥远的夜景,设置成了背景图,然后按下了发送。
一架小小的、白色的纸飞机,晃晃悠悠地,飞向了那片未知的、黑暗的数字海洋。
她放下手机,开始吃那碗已经不算热的面。她不抱任何期待,就像往海里扔一个漂流瓶,只是一个无声的仪式。
可她刚吃了两口,手机却震动了起来。
通知显示,她的飞机有了回音。
她点开,看到了软件自动抛出的破冰问题:“分享一件你今天遇到的,最无语的事。”
对方的回答很快,带着一种理工科男生特有的实在和无趣:“代码里有个bug,查了一下午。”
林濛的嘴角,勾起一丝连自己都没察觉的笑意。她敲下回复,一种久违的、分享的**忽然被点燃了:“我班有个小孩,把我新发的绘本全画成了奥特曼,还振振有词,说是在‘保护地球’。我今天的主要工作,就是和一位五岁的宇宙英雄进行星际谈判。”
屏幕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发来一个“笑出眼泪”的表情。“你比我惨。” 他说。
“是吗?” 林濛回道,“我倒觉得,和一个坚信自己是光的小孩聊天,比对着一堆不会说话的符号要有趣多了。”
“有道理,” 他回得很快,“我的符号们今天就没跟我讲道理。”
“它们怎么欺负你了?” 林濛顺着他的话往下说,感觉自己像一个正在循循诱导的心理医生。
“它们组成了一个bug,藏在成千上万行代码里,我花了一整个下午,才把它揪出来。”
林濛看着这段文字,仿佛能看到一个男人疲惫地靠在办公椅上,揉着眉心的样子。她打下了那句直觉性的、带着试探的共情:“其实你听起来不是在烦那个bug,是在烦那种努力了一天,却没有结果的无力感吧?”
这一次,屏幕那头沉默了足足一分钟。久到林濛以为自己这句话说得太过冒昧,戳破了成年人之间心照不宣的伪装。
就在她准备说点什么来打破尴尬时,回复来了。
“是。你怎么知道?”
这短短五个字,像一把钥匙,精准地插进了林濛心中某扇尘封已久的锁孔里。在这个人人都在奋力展示自己过得有多好的城市,第一次有人坦然地、不加掩饰地,在她面前承认了自己的“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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