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劲那句“你怎么知道?”像一滴落入平静水面的墨,迅速在林濛的心湖里晕染开来。她仿佛能看见,在深圳某个和她一样亮着灯的格子间里,一个男人卸下了坚硬的壳,露出了一瞬间的柔软与惊愕。
“因为我也是啊,”她回道,指尖在微凉的屏幕上划过,“我每天都在做很多看起来很有意义的事,教他们知识,引导他们成长。但有时候,特别是夜深人静的时候,会觉得特别空。我好像改变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没改变。像在沙滩上建城堡,海浪一来,就什么都没了。”
这段话,她从未对任何人说过,包括莎莎。莎莎会说她“想太多”,会劝她“找个好男人就没空想这些了”。
但屏幕那头的他,却好像立刻就懂了。
“我懂。我写的代码,可能明年就会被新的技术替代。我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在沙滩上建城堡。”
“沙滩城堡”,这个比喻像一个精准的密码,瞬间接通了他们之间的信号。从这句话开始,他们之间那堵由陌生和戒备筑成的墙彻底消失了。对话的节奏变得飞快,像一场酣畅淋漓的乒乓球赛,每一拍都精准地落在对方最舒服的位置。他们聊起同为“小镇做题家”,是如何靠着一股不服输的劲,一路考到深圳这个巨大的竞技场;聊起第一次看到深圳湾的灯火时内心的震撼与自卑;聊起过年回家时,亲戚们那些“在外面赚大钱”的误解和自己有苦难言的窘迫。
林濛发现,自己从未和一个人如此畅快地聊过天。她不需要解释自己玩笑背后的深意,也不需要为自己的负面情绪感到抱歉。他就像她肚子里那条从未出声过的蛔虫,懂得她所有的言外之意。这是“精准匹配”的大数据永远无法计算出的化学反应,是一种奢侈的、被完全理解的幸福感。
时间在飞速的打字声中流逝,碗里的面条已经彻底凉了,凝成了一团。林濛却丝毫没有察觉,她所有的感官,都聚焦在这块小小的、发光的屏幕上。
“跟你聊天,比我刷一晚上主页都有意思,”他发来这样一句话,“我很好奇,屏幕那边的,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灵魂。”
紧接着,一行小字出现在屏幕中央:“对方请求解锁主页信息,是否同意?”
林濛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魔法即将消失,南瓜马车和水晶鞋都将被打回原形。那个与她灵魂共鸣的、匿名的“他”,即将被还原成一个个冰冷的标签——学历、职业、收入、籍贯。而她自己,也将从一个有趣的聊天对象,变回那个普通的、在深圳苦苦挣扎的小学老师林濛。
这像一场豪赌。赢了,或许是童话的开始;输了,则会连今晚这份难得的美好也一并摔碎。
她的拇指悬在“同意”按钮上,感到了一丝细微的,连自己都无法控制的颤抖。
“好吧,”她对自己说,“反正明天又是新的一天,不会比现在更糟了。”
她点了下去。
页面像被投入石子的湖面,晃动了一下,然后重新变得清晰。一张证件照式的头像跳了出来,背景是公司的工位,照片上的男人戴着黑框眼镜,笑容干净,但透着一丝拘谨和疲惫。
陈劲。
林濛的目光迅速下滑,像一台高速运转的扫描仪,精准地抓取着每一个关键信息。
职位:某科技公司软件工程师。
——心跳加速,很好。科技公司,收入的下限有保障。
毕业院校:华中科技大学。
——985,不错。和自己算是门当对户。
籍贯:江西省 吉安市。
她搜了下这个没听过的地方。
——……
她的瞳孔,在那两个字上猛地收缩了一下。仿佛一首流畅的交响乐,在最**处被掐断了所有声响,世界瞬间一片死寂。
她的大脑开始不受控制地进行冷酷的运算。
南山区的二手两居室,楼龄二十年,起步价六百万,首付最少也要一百八十万。
他是工程师,就算是大厂,算上年终奖,一年拿到手五十万,已经是天花板了。税后、扣除五险一金和高昂的房租,他一个月能存下两万,都算是极限操作。一年二十四万。
一百八十万的首付,不靠家里,他需要不吃不-喝七年半。七年半,房价会涨到哪里去?他们的青春还剩下多少?
这道数学题,她用自己和无数个相亲对象演算过。答案永远只有一个:无解。
除非,他家里能鼎力相助。但“吉安市”这三个字,几乎已经宣判了这条路的死刑。
那份刚刚因为灵魂共鸣而升腾起的巨大喜悦,在这一刻,被现实的重力狠狠地拽回了地面,摔得粉碎。这是一个异常信号,一个足以让整艘船偏离航向的危险警报。
屏幕那头,陈劲应该也看完了她的资料。
“林濛”,一个听起来很温柔的名字。“深圳某小学教师”,一份稳定但清贫的职业。一张在梧桐山拍的生活照,笑容很甜,但姿势有些刻意。
对话框沉默了足足两分钟。每一秒,都像是在林濛那根紧绷的神经上缓慢地切割。那场热火朝天的对话,仿佛是上个世纪发生的事。
终于,他发来了信息,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
“所以,是林老师。”
一句陈述,听不出情绪。
林濛的心沉到了谷底。她自嘲地想,他肯定也在计算吧,计算着一个小学老师的收入,能否和他共同承担起在深圳安家的成本。答案,想必也是无解。
“嗯,陈工程师。”她回道,语气也变得客气而疏离。
又是一阵沉默。
就在林濛准备打出那句“时间不早了,下次再聊吧”来体面地结束这场幻梦时,他的信息又跳了进来。
“我还是觉得,很想见你一面,林濛。”
这句话,像黑夜里一根被再次划亮的火柴。微弱,却足以照亮她眼中那片刚刚被失望淹没的荒原。
她的理智,她的大脑,她过去三十年积累的所有关于“贫贱夫妻百-事哀”的经验,都在声嘶力竭地对她喊:“拒绝!这是一个错误!这是一个你看得到尽头的死胡同!”
但那个在深夜里和她探讨“沙滩城堡”的灵魂,却在她心底用微弱的声音问:“万一呢?”
林濛看着那行字,看了很久很久。
最终,她在那片理智的废墟之上,打出了一个字。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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