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非得再次路过湾岸不可吗?
法因娜知道刚刚他们换掉了这辆车的车牌,也明白重复路线和绕路都是甩掉尾巴混淆视线的手段,但当这辆车重新驶上湾岸的时候,她已经只能挤压出几个烦躁的气音。她懒得和降谷零说话,只是坐在后座靠着椅背,一副被抽掉筋骨的样子。
她甚至不想问他是不是有要和她这个“卧底”交代的注意事项,因为站到德米特里的面前,她不需要哪怕一点的伪装,在军队共事的五年,他们小队吃同一个罐头,睡同一条堑壕,她抬抬下巴,德米特里就知道该踢哪个混账的后膝。她或许没有那么了解德米特里,但德米特里一定了解她。
……等等。
或许是空气的扰动?或许是不同寻常的电流音?无论缘由,那细微的预感使她汗毛林立,她打挺坐起,抽出刚刚奥芙娜递给她的一把手枪,马卡洛夫pm,她最擅长用的那一类,但她断定现在的情境不是一把手枪可以应付的。
她踹了脚前座,冲着降谷零说:“别告诉我你只带了你那把P7的手枪,快翻点家伙出来,冲锋枪步枪什么的。”
“……预感?”
“预感,别废话了,快翻东西给我!”
“不会有公安随身携带除了消音手枪以外的武器,秘密接送的车也不会配备任何大杀伤力的东西。”
降谷零清晰地听到后座的人发出了不耐烦的啧声,他翻手摸出那部属于公安的手机,正要拨动,风见裕也的来电已经显示在了屏幕上,他接起来。
“降谷先生,法因娜小姐的行踪暴露了,SAT一二队都在出动追击,或许需要你们那边派人接应——”
“——就是我在带着她走,出动了多少人?装备都有哪些?”
“什么?您千万不能在这种情况下进SAT的手里……”
“这我很清楚,”降谷零打断了他,“报人手和装备。”
“SAT一队没有了队长和副队长,现在暂时归二队指挥,十加十二,二十二个人……出动了警车和直升飞机,其余装备都是正常的出勤装备。”
法因娜冷笑:“真看得起我。”她拍了拍车顶,于是降谷零替她打开了天窗,好让她探出身去查看情况。
“他们到哪了?”降谷零继续问风见裕也。
“十分钟前出发的,预计两分钟后和你们接触。”
降谷零挂断了电话,法因娜正好钻回车里,她迈脚从后座钻来副驾坐下,又检查了前置的储物箱,但却一无所获,她骂了句你们组织真抠门,然后指了指匝道:“下高速,我给你指路。”
“我们被定位了,没有玩猫捉老鼠的必要。”他提醒她,但还是照她说的换了车道。
“我知道,进没有监控的路段之后你下车。”
“……法因娜?”
“你在跟我装什么傻?你那个属下都知道你不能进SAT的手里,你一个服务员协助嫌疑犯越狱逃亡是怎么回事?最好的结果也是你的公安身份大面积暴露,我就不一样了,我只是个前SAT成员但是在逃的犯人。”
“我不认为放你一个人面对二十二个SAT队员和直升机是什么好的选择。”他捏紧方向盘,发出了不赞同的声音。
“我们手里只有两把手枪,手 枪,”法因娜挥手指路,“你很清楚多一个人和少一个人没有区别,你也很清楚我们的争论没有意义,这就是最好的方案,区别只是,你来说出这个方案比我说出来更残忍。”
她开始检查那把手枪的弹匣和备弹,又敲了敲车的四处来试图确认材料,然后她拉开保险,做完这所有一切,她瞥了眼皱着眉头的降谷零。
车已经驶入了无监控路段,四下的车辆稀少,至少他们的后方已经进行了交通管制,法因娜让降谷零停车,但后者充耳不闻,依然踩满油门向前疾行。
“停车。”她再一次指示。
降谷零无动于衷。
法因娜面无表情地侧身,一把拎起了他的衣领,但降谷零只是淡淡地瞥了她一眼,他说:“如果你不希望我把车开出车道撞进海里,那你最好松手。”
“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问。
“我一直都知道。”
“停车,你下去,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警视厅还能定位到我们,也不知道你“波本”为什么要掺和进这么一件很可能暴露身份的事情——你就不应该来接我。”
“你的评估等级很高,他们全副武装,而且是高尾指挥,所以他们一定会开枪,像你这样的越狱嫌犯,他们甚至有直接击毙的权利,”降谷零说,“我不可能放着你不管。”
法因娜松开了他的领子,她难以置信,发出两声气极了的笑声:“事到如今,你还真的对我有了愧疚的心理?”
降谷零没有回答。法因娜坐回位置上,目视了一会儿前方,然后突然拿起枪托砸碎了窗玻璃,在意识到她想做什么的时候,降谷零已经狠狠踩下刹车并且伸出左手想要抓她,但她的半个身子都已经探到了车窗外面,他只堪堪抓到了她的右手,车在急速降下速度并失衡摆尾,法因娜顺势拉过降谷零的左手,以此为支点将他的半个人都扯出了驾驶座。
降谷零摆脱不开她的手,只能单膝跪住坐垫稳住平衡,一片混乱中,法因娜探回车里拉起手刹,使得车还算平稳地停下,这也使得车门锁顺势解开,降谷零伸手要拦她,但她抬脚就是一次踹击,他只好竖起手臂挡住。
“法因娜!”他喊着她的名字,想让她改变心意。但这头以厮杀和攻击为生的野兽只用冷冷的红眼睛睨着他,随后她毫不犹疑地拉开车门,她从一开始就知道什么样的方法能让降谷零在狭小的车内施展不开手脚,知道怎么做能让他的重心不稳无法反抗,或许也知道降谷零不会真的对她出手。
所以,在车门打开的瞬间,降谷零就已经意识到自己只能被扔出车外。
他或许不该在看见她砸开玻璃的时候就降下车速的,法因娜不会蠢到在一百八十码的车速时跳车,她选择砸玻璃也只是想要给他制造惊吓并让他留出时间刹车……她要跳车的行为只是一种陷阱。
所有的预设除了懊恼之外都没有意义。
扔出不被欢迎的乘客之后,斜停在路中央的车被再次启动,一次漂亮的摆尾,它掉头重新向湾岸驶去。
如果不是在日本,法因娜应该会打满一整瓶伏特加,以此去回应尖叫着沸腾的肾上腺素。她觉得自己还有时间可以抽一根烟——或许是最后一根,于是她单手扶住方向盘,从胸口拿出了烟盒。
警铃由远及近,如同追杀者的脚步。后视镜里已经能看见直升机的缩影,她还看不清外挂两侧的SAT队友,但她反正也不可能伤害到天上的对手,于是她只是深吸一口烟雾,一头扎进隧道。
很小的时候她就走过湾岸。即使八岁之前的记忆早已模糊得似乎不再属于她,但在这条漫长的隧道里,远处出口的细小光点还是避无可避地唤醒了她的记忆。
那是个不算美好的午后,七岁的法因娜坐在奶奶的车后座兜风,她不太记得奶奶的具体样貌了,只记得她是名瘦削但硬朗的女性。她的脊背总是挺得很直,且从来不在乎与日俱增的白发。那些丝丝缕缕的白色出现在被高高挽起的发髻中,和她那总是傲然的脊骨一起,仿佛岁月根本冲刷不了她的桀骜。
她架一副半框的金丝眼镜,用一只同样金色的滤嘴吸烟。后座的法因娜鼻青脸肿,因为她刚打完架。
“法娅,”奶奶喊着她的昵称,即便只是回忆起来也会让她一阵战栗的昵称,“那个孩子骂你什么?”
“……金毛杂种,外来杂种。”七岁的她可以完整地复述每一个脏词。
“从听见这个词语,到你动手揍他之间,你想了什么?”奶奶似乎是从后视镜里看了她一眼,“我教过你的,就算是冲动行事,事后也要想清楚自己为什么动手,即便你回答我‘只是愤怒’。”
“他们觉得我不是亚洲人,我不是黑发,我跟他们没有道理可讲,他们只是对我有恶意,”法因娜说,“我们没法交流,所以我只能揍他……但我确实也是很生气。”
“嗯……你不认为你们是平等的,”奶奶说,“你认为他们是愚蠢而不可交流的,所以你用压倒性的暴力向他们宣称了自己的权利。”
年幼的她消化了很久奶奶的话,因为对方一直学不会降级语言来和一个孩子交流,所以法因娜总是要多花很多时间去试图理解奶奶在说什么,甚至有很多话,她是在逐渐长大的过程中理解的。
“我不是说你的‘复仇’不对——如果这算一种复仇的话,”奶奶说,“但我必须告诉你,生活就是这样不公平的,总会有大量的恶意倾倒在你身上,尤其当你是一个不符合普罗大众规则的人。”
“……我是什么样的人?”法因娜只能这样问。
“用通俗的话来讲,你很个性,虽然人人追求个性,但真正的个性出现,人们会对它喊打喊杀,因为它是一种异端,它会挑战秩序。”
“秩序也是人造出来的。”法因娜在众多语言中做出那句反驳。
“人类需要秩序,社会需要将人群趋同成为一种人,即便那是庸才,但他们足够拥护秩序,”车正驶进隧道,奶奶指尖的金色滤嘴在最后一次折射后暗淡下去,“两条路,法娅,你面前摆着两条路,成为明白一切但默不作声的假‘庸才’,或者被秩序驱逐的‘野兽’。”
“你觉得现在的我是野兽?”
“你才七岁,我不想把这些强硬地施加在你身上,但是法娅……但是法娅,”黑暗中,光点离得太远太远,“野兽如同利刃,不断打磨,上阵厮杀,要么撕裂对方,要么折断自己。”
奶奶。
法因娜把嘴角的烟一把扔入风中。
我已经厮杀到了今天。
直升机的声音从隧道口呼啸而过,它在奔向隧道的出口,并笃定自己会在那里跟上它的猎物。但法因娜在进入隧道之后就踩下了刹车,她甩尾掉头,将车头指向自己的来路。
SAT用以运输人员的车辆,速度限制只是190码,这是当然的了,毕竟那是原厂原装,符合所有规范的警用车。那么SAT的直升飞机呢?川崎重工许可生产的UH-1J ,时速是220码。
她现在这辆看似不起眼的翼豹,即便是出厂速度也有210码。这就是JDM盛行的时代,是湾岸的狂徒们争相以命为赌注博取速度的时代。
这辆翼豹只需要一点点的改装——但凡“组织”的人懂一些车,但凡他们在派车的时候多思考了几秒今晚可能遇到的情况,但凡上天愿意倾斜一点点的幸运给她——即便只是涡轮的小小升级,也能让她用自己的方法逃出去。
她不可能被直升机和警车撵着继续往那个方向跑,因为这是陷阱,路段已被控制,前面会有无数个关卡在等着她,所以她要做的,就是利用进入隧道时直升机的视野盲区,短暂地和直升机拉开距离,然后调转方向,等待警车即将靠近隧道入口的瞬间,最后——
她踩下油门,依次升档,如离弦之箭般从隧道中冲向来时的道路。领头的车措手不及,在猛烈的刹车声中撞向一边的围栏,而紧跟着的那辆则打直车身想要用撞击截停法因娜,但她摆正躲过了这一击,随后如鱼入水般穿过因突然的变故而紊乱的车群,绕过第三辆和第四辆车,她一路加速,向前逃亡。
密集的枪声响起了。它们大量地落在翼豹附近的地面,却也有不少的数目正正打上车后,后方的挡风玻璃应声而碎,躬身操纵方向盘的法因娜竭力使自己的路线不那么容易被猜测,混乱中,强烈的电流音从警车的扩音喇叭里响起,他们开始呼喝法因娜停车。
在那句“立刻停车!”中,夹杂着混乱的呼吸和争夺声,在那声呼喝的末尾,似乎是有人终于抢到了开口的机会,他大声呼喝着:“队长!再跑下去你会死的!他们会一直开枪——”
呼喝戛然而止,警用喇叭被强制关闭了,但法因娜听出了那是本间凑的声音。
她没有回头,也没有动容。她从来不惧怕死亡,但她活到今天,就是为了和包括死亡在内的事物去斗争。这是利刃的使命,奶奶在她七岁的时候告诉过她了。
她只是踩下油门,将视线锁在前方,在枪声之中向前开,向前开,向前开,向前开……向前开——
直到回到七岁的那片湾岸,直到回到没有阿富汗战争的童年,回到葡萄藤架旁的家乡,金发的孩子坐在那里哭泣,而她永远有走上去的勇气。
引擎嘶鸣着,声浪鼓动她的耳膜,除此之外,世界一片寂静。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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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利刃的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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