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我自己选择的路。”
迟驻面上的表情很平静,但几乎泛白的指关节却出卖了他。
电话那头顿了顿,似乎有些无奈:
“你要不要这么死性子?我不说你也该知道是谁让我帮忙找的你……算了,先不说这个。按照你们公司那个说法,起落架在近地300ft才放,是严重事故征候……你自己总是知道多高放的吧?这不瞎整你。”
迟驻停下脚步,随手解开制服扣子,看向外面又一架越全航空的飞机落地,等了片刻才开口:“不高也不低,让别人抓了错误,没什么好说的。”
似乎是被他这么犟的性格磨的没话说,十三直接挂掉了电话。直到听到漫长的嘟嘟声,迟驻才将手机拿了下来。
他自己走错的路,还能让其他人帮他承担么。
几年前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他加入业内暗地里名声一直不好的越全航空,已经经过时间的磨砺,变成一件事实。
而几年后的今天,只是因为驾驶舱内敬语称谓问题,机长训斥他十分钟,多次恶意打断他进行进近操纵,并拒绝协助检查单,导致起落架在700ft才放出,险些造成普通事故征候——也怪不了其他人,是吧?
反正也没关系。
就如同他刚才从老板月泉淮的办公室里出来,他一点都不怀疑月泉淮说的,有一百种办法可以整死他。
“迟驻——噢,很优秀。你今年的机长考核没过是吗?我一直听说你不太注重公司同事关系啊。这次的问题比较严重,但你那么多年0安全事故,你是位很优秀的飞行员,停飞几天得了——你恨公司吗?”月泉淮漫不经心的看着他,就跟看着一只囚鸟差不多傲慢的眼神。
“恨也没用,对吧。违约金600万。还有……你喜欢的人,是在恒庆那边的进近工作么?听说你不在家,他得养着你瘫痪的爸还有他家里人,真不容易……”
“我知道了!”迟驻无法忍受的打断月泉淮的话,“公司的处罚我都接受。”
月泉淮这才满意的点点头,“我很喜欢你这个孩子。识时务,不过这性格,真得改改。”
那几乎令人作呕的嘴脸。
迟驻转身离开,不久就接到了十三的电话。
他觉得自己现在很需要抽一根烟,或者畅饮一杯,能把所有的愤怒全部抒解得一干二净。不过最后还是忍耐了下来。只要他受困于现实,明天他仍然会愤怒,而又仍然会继续按捺愤怒。
他很想一拳重重砸在玻璃上。
可是砸了之后,也许他的手会受伤,他又得被停飞一阵子了。
迟驻深深吸了口气,最后也只是拿出手机。微信置顶好友备注着爱,后面的小红泡泡显示他起码有三十几条消息未读。但他也只是挪动着指尖,消去红色气泡,假装他又一次读过。
——
“他又没回你消息?”十三坐在咖啡厅的沙发上问顾锋,“装死吧,就不接你的电话,也不回你的消息,鬼知道他要干什么。”
“你别这么说他。”俊美的男人轻声开口。
十三瞪了顾锋一眼,觉得有一个词尤其适合自己的好友,恋爱脑。
“那你觉得要怎么说?或者需要我们干什么?”说话的是叶未晓,他和十三都是LX航空的飞行员,和顾锋关系不错,对于迟驻的事情多少有所耳闻。
“我必须和他当面谈谈。”顾锋肯定地说。
“可是他不见你。”叶未晓一针见血的指出,“微信不回,电话不接……他不见你……你怎么将他约出来?”
顾锋笑了笑:“那不还有最傻的办法?我就在他门口站着,他得见我,他必须见我。”
“犟种。”十三看着顾锋离开,用两个字简洁评价,“两个犟种凑一块了。”
叶未晓用看那种的眼神看了眼十三,摇了摇头也走了,只留下十三一个人满头雾水,最后决定算了,他谁也劝不动,去吃点饭算了。
顾锋是买的最早的一趟航班去龙泉,一架越全航空的737-8,新飞机。顾锋坐在机翼旁边的座位,其实平常他是不喜欢这个位置的,宽大的机翼挡住了所有的视线,几乎望不见窗外的蓝天。
“先生,需要喝点什么呢?”
飞机起飞很平稳,起飞后没过多久就进入了巡航高度,有空乘推着餐车过来挨个询问。
顾锋靠在窗边,他不是很渴:“橙汁就行了。”
空乘笑了一下,倒了一杯橙汁递给他,贴心的加上冰块,甚至递出了一份蛋糕:“您的橙汁。夏日不要吃的太冰哦。”
也许是橙汁真的有些冰了,顾锋接过橙汁的手抖了抖,他刚抬起头,空乘便已经转身离开了。
其实就连那个地址也是他一年前从小时候认识的白姨那里得来的,他其实对现在的迟驻一无所知,但又相信现在的迟驻。
迟驻在越全航空的总部待了很久,一直到要下班了才转身离开。
他现在住的地方是找人便宜租的,按理说飞行员的薪资还不错,可是父亲因为多年前的意外至今瘫痪在床,家里欠下的外债……说多了都是头疼,他还是个机长,也就只能租个房子应付生活。
所以见到门口坐着的人影吓了一跳。
“谁……锋哥?”
他下意识的就急着去摸钥匙,然后关心的话脱口而出——最后他又忍住,只是按捺不住自己的右手,将顾锋拉了起来。
“你一直没回消息……出了这样的事情,我比较担心。”顾锋主动开口。
不知道从何时起,他们之间,就是顾锋说话,而迟驻大多时候只是沉默的倾听者。
迟驻这间公寓在机场旁边,两室一厅,不好不差,只是赶上了人家急租,才便宜租下。顾锋熟练的跟着他进屋,去了厨房,冰箱里菜不多,毕竟迟驻常年就在机场那边盒饭解决。
“吃点什么?”刚刚的问题没有得到答复,顾锋也不恼,“来个丝瓜炒鸡蛋,生菜土豆泥……我刚外卖买了条鲈鱼,还可以做个清蒸。打个酸菜肉丝粉丝汤吧。”
“都听你的。”迟驻终于开口。
顾锋点了点头,也没多提他本来的来意。他的手艺一直不错,在恒庆那边的时候,他一个人还要照顾家里的老人,久而久之,算是熟能生巧的一项生活技能,也说不上多厉害。
迟驻呆呆的站在一边看顾锋打理食材。一直从顾锋熟悉的眉眼,到眼下那颗小痣,还有挺直的脊背,一件并不多昂贵的衬衫穿在合适的人身上,也是让人心旷神怡。
他每一眼都恨不得再贪婪一些,弥补错过的时间。
但是在顾锋回头之前,他又收回了视线。
自从他选择来越全航空之后,他和锋哥见面的时间越来越少,特别是……在越全航空几乎畸形的职场关系下,他开始对这段关系产生一种割裂感。可能这个世界上,没有比他们之间更熟悉对方的人了,这一点父母几乎也做不到,他和锋哥,是亲人,是友人,是爱人,对彼此的探索,除了肌体,深入灵魂。而这样几乎令人窒息的割裂感,是他恍然惊觉自己深陷泥沼之后做出的一些挣扎。
——我不能让顾锋也因此连累了。
“发什么呆?来端盘子,阿迟。”
最后的鲈鱼蒸好,迟驻才从自己的思绪里面挣扎出来。他哎了一声,就和顾锋一起把做好的菜搬上桌。
吃饭的时候,迟驻张了张嘴,似乎忍不住想说什么,都被顾锋拦下了。他信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只是这种时候,本来喜欢沉默装哑巴的迟驻却反而觉得难熬。
于是美味的佳肴都开始无味,原本精明的脑袋似乎也有些浑浑噩噩。而顾锋仍然是清明的,他没有说什么——似乎做管制的,脑子就是更理性聪明一些,也不对,这样的本质,顾锋从小就是了。
“阿迟。”
在迟驻打算第四次张嘴的时候,顾锋放下了碗。
他站起身,走到迟驻身边,将迟驻的脑袋按进自己怀里。
“和我说说话……好不好?上次咱们说话,还在波道里。越全310,恒庆看见。”
他语气放的很轻,尾音甚至有些发颤。听得迟驻横生出一种“我真是王八蛋”的感觉。
“对不起……锋哥……我……”
“嘘。”
顾锋松开迟驻,半跪在地上,吻上迟驻的眉心。
“我们聊聊,好不好?”
顾锋好像天生对迟驻就有一种魔力——他反抗不了。于是乎到底是怎么样,推搡之间他被顾锋按在卧室的床上,顾锋坐在他身上,以一种压制的态度,迟驻还反应不过来刚刚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阿迟,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能耐。”
前半句有多缱绻,后半句就有多让迟驻心凉。
“我……”
迟驻努力想着辩解的话:“当时和我搭班的是一个……哎就是,公司里有关系的,主飞是我,单子什么的都是我签的,CVR断路器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给跳开了,我自己的问题……所以,然后就是停飞,不是什么……我就不想让你担心。”
顾锋俯下身,环住迟驻的腰:“我问你这个?你选越全航空,我没有意见,这是你的选择。但是……迟驻,你能不能告诉我一声?”
“前几个月,恒庆机场出了特情。DP的一架A320-212,起落架未固定,两位机师没有交叉检查,继续进近。塔台观测到前起落架问题,通报机组,机组到达决断高度,PF上仰机头操作过猛,迎角达到18°,最后以430节的速度坠海,143人全员遇难。阿迟……我那天在塔台,我没有指挥这架飞机,但我是看着他坠海的。”
方才什么旖旎的情绪一下子就没有了,迟驻急忙捧着顾锋的脸:“我知道那件事……我们学了。但你……你怎么不告诉我一声?”
顾锋反问:“那你又为什么不告诉我?阿迟,我们是爱人。”
迟驻沉默。
也许是不知道,也许是不敢。但过了一段时间后,他就是说不出口了。
“锋哥……对不起。遇上我,真的……对不起。”
可是顾锋千里迢迢来这里,就只是为了迟驻的一句对不起吗?他难得生了气,拍开迟驻的手直接在他脸上咬了一口,他是气得狠了,又舍不得对着迟驻撒气,只能自己红着眼眶,眼泪从眼眶滑落。
这下可真给迟驻吓着了。
他哪里见过顾锋哭呀!哪怕是大学刚刚毕业的时候,他们一家出去玩,遇见大货车和他们的私家车对向行驶……最后导致顾父死亡,迟父瘫痪的悲剧,迟驻咬咬牙决定去薪资更高的越全航空,得奔赴外地的时候,顾锋也只是擦了擦脸,给迟驻收拾好行李,又继续去医院守着两家人,另外晚上七点钟还得去夜班。
“不哭不哭……锋哥,锋哥我在,阿迟在,阿迟听你的话……”迟驻颤抖着吻去顾锋脸上的泪水,咸涩的味道像一只手,攥紧他的心脏。
那眼泪实在太烫了,温度高的灼人,也太疼了,惹的迟驻也要掉下眼泪。
“他走之后……我一直在做噩梦,阿迟,我怕死,怕得要命。”顾锋嗓音带着沙哑,迟驻知道顾锋口中的“他”是谁,顾锋至今很难面对父亲离开的事实,那种痛是多年也没有办法磨灭的,即使口上不说,脸上不表现,但是根本上他就像是扩散的癌症,止不住,抹不去,随着时间越来越疼。
“前几个月又出了那种事情,我听到你起落架晚放出的时候,我快吓死了……我手脚发凉,几乎说不出话。我只能和江潮临时换班,离开席位……我一遍一遍给你打电话,发微信……我知道你不想回,可是直到你肯接十三的电话……我知道,哦,没事了,至少他没出事,我才敢放心,阿迟……”
“你怎么就对我那么狠心?”
所谓长痛不如短痛,就是要人再坚定一些。
顾锋最后一个字抛落在地,迟驻再也忍不住,抱住顾锋,说不出什么话,只是这样一个拥抱或许就能给冻僵的心一些温度,指引落地。
那天晚上,他俩一晚上都没睡。
在熟悉顾锋的人面前,顾锋总是一副忧心的模样,话也不多,像是十三便说顾锋身上总是背了太多说不出口的秘密,久了就变成了一座山,说不出口,也无法说出口。他们只是顾锋的朋友,朋友不足以让顾锋能将困住自己的秘密全盘托出。
但是迟驻可以。
对于他们两个来说,从朋友,到爱人,再到家人,到生命中不可缺的一部分,他们什么都可以说。
龙泉总爱下雨,顶着厚重的天气,通常被好多飞行员诟病为“禁区”,飞不出来,也落不下去。
但是今天,那架飞机敲打雨滴,落在了心上的停机坪。
“爸还好吗?”
“挺好的,前几天打算坐着轮椅去爬泰山。”
“那他身子骨挺硬朗。”迟驻抱着顾锋絮絮叨叨的说了一整晚的话,“那妈呢?”
“她俩更好。前些天我值完大夜,等十三给我捎个东西,回去的时候才六点钟,两个人就不见了。后来说是坐高铁去隔壁赶集了。”
“精神比我好。”
“是吧,她俩精神一直很不错。说那么多……阿迟,你呢?”
顾锋很少介入迟驻的工作计划,迟驻一直是个很有打算的人,从生活到工作。但是越全的各种行为,真切的让人恶心。迟驻这个“有打算”的性格最大的缺点,就是他遇上了解决不了的麻烦,便会“有打算”的瞒着所有人,“有打算”的忍着事。
“你……希望我怎么做?锋哥。”迟驻道。
顾锋也很不客气的开口:“我希望你明天辞职,晚上就回家,可以吗?……我尊重你的打算,除了你继续受委屈。”
老实说,迟驻想到那600万,都觉得呼吸困难。他不是傻子,自然咨询过律师什么的。当年越全招聘,给的数很大方,后面又提供了给他培训的所有费用,包括空客A320、A321、A330等一系列机型。迟驻与越全的合同还有很久……600万这个数字可以谈,但谈的余地不多。
顾锋知道他的顾虑。
“我在恒庆那么多年,好歹也混了个二级。虽然薪资比不上你们天上飞的,但是也不算差,一年下来工资也能有个三十万左右。我爸爸……那笔赔偿款没动过,现在一家人都住一起,我家那套老房子也能挂出去卖了——”
迟驻刚要开口,顾锋就伸手捂住他的嘴。
“念想是念想,把那套房子放到拆迁,我爸爸……他肯定是希望活着的人活得更好。感情,无论是友情,爱情,亲情,都不应该是债,那是活着的爱,知道吗,阿迟。”
迟驻眼眶通红,死死抱住了顾锋。
“操,别说那么多了……你要了我的命了,锋哥……”
顾锋无奈的抱着他的爱人,伸手擦了擦迟驻眼角不听话偷跑的眼泪,“哭了?”
迟驻闷着不说话,顾锋笑了笑,轻轻拍着他的背。
哭了也没事,他在的。
——
“你要辞职?”月泉淮饶有兴趣的看着迟驻打的申请,“600万的违约金……属实有些高昂啊。”
迟驻准备的属实充分:“嗯,我也查过了,关于违约金这一条的规定。我对金额没有异议,但是合同上写了,首笔支付20%,剩下的分期12个月支付。120万我可以立即支付。”
月泉淮挑了挑眉,没说什么:“准备的不错。但是这才月中,你也知道,你明天本来就该恢复正常工作,公司的排班表你也收到了。330的飞行不多,抓飞也凑不齐。你这也不算提前30日通知的我们,那么我要求你把这个月飞完可以吧?30日一过,你付钱走人,没问题吧。”
迟驻沉默了一会儿,也同意了。
月泉淮的话并不是没有道理,他没有提前申请,公司要求他继续提供劳务直到交接成功是合理的事情。再者身为一名飞行员,迟驻也算很负责的。他如果强行提前离开,公司肯定是要抓飞,抓飞不到就可能因为公司原因去取消一些航班,也会耽误乘客的出行安排。
当天晚上,迟驻送顾锋到机场。
正值暑运高峰期,进近人手不足,顾锋还是个二级空管,要请假的时候领导就磨蹭了半天。最后还是和同事调班,然后领导才同意的。顾锋一回去就会有整整三个大夜等着他。
两人在送机口磨蹭了半天,亲也亲了,抱也抱了,可是无论是要上飞机的,还是那前来送人的,都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手机APP响起开始登机的提示。
“那我……走啦?”顾锋这才开口。
“注意安全……飞机上冷就要个毛毯,充气U型枕在夹层……算了,不说了,太啰嗦了。”迟驻道。
顾锋失笑,不过或许是知道有了盼头一类的感觉,他对于这次称得上短暂的离别不算太难过。
“反正及时回微信……有空了打电话。下个月见。”顾锋说。
“不对。”迟驻笑着把排班表发给顾锋,上面有一条从阿姆丹直飞恒庆的排班,就在下周一的UQ307,“雷达上见。”
顾锋便笑了,不过实在来不及再和迟驻说几句话,顾锋要乘坐的航班已经变成了催促登机,两人只来得及最后交换了一个吻,顾锋就提着袋子匆匆赶往登机口。
或许真的是幸运保佑,这架从龙泉飞往恒庆的LX9912次航班是一架波音787-9,难得这种两小时的航线会遇见的大飞机。顾锋心情很好的拿出飞行日志递给空乘——又会是一次崭新的收获。
“DP7735 , Hengqing , radar contact , expedite descend to 5000m.”
“LX663,恒庆进近。向右偏置3海里,过UDINO报。”
“白山6283,恒庆,雷达看到了,海港01号进场,跑道29L,下标压3600保持。”
“九满3292,恒庆,干扰了,证实下2000,请明确意图。”
恒庆机场一如既往的繁忙,哪怕是顾锋他们这种一二级的老管制,遇到小高峰的时候还是要说一句麻烦。顾锋喝了口水,还继续指挥刚刚的九满。
“九满3292,下1200,调速180保持到接地点10海里。”
直到九满报告建立下滑道,联系塔台134.2,这波小高峰才算过去,顾锋歇了口气。
“今天没什么大问题吧?”
燕山去年从一线管制升了领导,他时不时来进近这边转悠一下,不过到底是一线出身,不乱指挥管制员,所以得空了,管制们还是很乐意和燕山这样的领导打交道。
“没有,不过还好,暑运快过去了。”
小高峰结束,顾锋让跟着的小徒弟野风拿了话筒,野风模拟机已经练的很不错了,就是实际上进近管制席位的时候还是有些紧张,顾锋就一边盯着他,让他别出错,一边和燕山搭话。
“暑运忙,没办法。不过明年吧,恒庆双安机场就投入使用了,还是能给咱们首浦分点压力的。明年我可能就去双安了。”燕山说。
“噢,我知道,双安现在不就已经在招人了,不过要我说,管制不好培养,一个优秀管制,和一个优秀飞行员一样,都是难养出来的,一下子招那么多人,双安够呛。”顾锋道,野风熟练了一些——毕竟民航大给出来的高材生,模拟机这些天也是成绩最好的。
燕山点了点头:“你明年也可以考虑去双安吧,新机场,待遇——”
“主任,顾哥,区域那边应该给我扇区移交的飞机超时后不能联系上,我叫不到他,雷达也找不到!”
“是UQ307!在我波道里的航空器注意,请帮我叫一下越全307。再重复一遍,请帮我叫一下越全307。”
“越全307,恒庆在叫你。”
顾锋当机立断的走到同事身边,由顾锋临时接管03扇区。
“UQ307,恒庆进近,请在133.6或133.7应答,收到请识别。”
周围的同事一起协调开始清空空域,提供特情条件。当然,也有可能只是应答机故障,可总要为最坏的情况考虑。
一时间,航空器编号,高度层,航向,调速指令应接不暇,野风年轻,没处理过这么大的事情,燕山给塔台打了电话,暂缓航班出港,然后就接替了野风的工作。
但是03扇区的频道里静的可怕。
噗呲,一声很轻微的电流声,代表着频道里有航空器联络进近。
03扇区已经完全清空,会是……他吗?
“UQ307,呼叫恒庆进近。”
UQ307……迟驻!他声音绷得很紧,像一根弦,绷到极致,几乎能从中品尝出血腥气。
“Mayday Mayday Mayday,我们的飞机正在俯冲,飞机俯仰控制失控,重复,我们正在垂直俯冲,高度5600米……”
那种恐慌是生理性的,顾锋脸色一下子白了,但他理智的回应。
“UQ307,Mayday收到,可以直飞本场……空域已经净空了,我们会为你们提供任何可以提供的服务。”
迟驻喉头一哽,几乎要说不出话来。
他听出了顾锋的声音,也知道自己将多么可怕的事情……让顾锋亲眼看见。
5300米,飞机初步改平了。
副驾驶是个年轻的小伙子,脸色苍白,他刚进公司没多久,他已经六神无主了,只剩下一些学到的基本本能在维持手上的操作。
飞机的坠落,仅仅是六十秒钟,他们坠落了整整两千米,多么可怕的下降率。
在前面几小时的飞行中,无论是飞机,还是天气,都安分平稳。飞机是在准备进近的时候出现的故障的,尾翼配平出现故障,迟驻当机立断的接过飞机操控权,人工控制俯仰。
在液压系统的帮助下,这理应是一件轻松的事情,可是迟驻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勉强将机头维持在水平的位置。
他们都知道,这是出现问题了。
操纵杆上的配平开关,以及行李箱把手,几乎都没有起作用。年轻的副驾驶在迟驻的判断下匆忙的翻阅着QRH——可是就是空客官方给出的QRH,也仅仅就是行李箱把手与配平开关。
“我们试试自动驾驶呢?”迟驻提议道。
即使副驾驶只是一个新人。
可是越是这种关头,讨论,交流,越是有用,无关新人又或者是资深的□□机长。
自动驾驶让两个飞行员有了喘气的机会,可是也就是十几秒的时间,飞机陡然俯冲。
“操!帮我拉,拉起来!”迟驻吼道,也不管CVR会录到什么了。
“拉不起来啊!我已经使尽全力了!”副驾驶咬紧牙关向后拉着操纵杆。
两个飞行员以人力企图让这六十吨的大家伙听他们的操控。
“放扰流板!”
“扰流板放下!”副驾驶立刻操作,迟驻试图以这样的方式减缓飞机俯冲的速度,让他们有机会向后拉操纵杆,搏得一线生机。
“起落架要放下吗?”
“不,先不放。”
扰流板放下是有作用的,飞机在5700米左右减缓了俯冲趋势,于5300米改平,他们得到了联络地面的机会。
“恒庆进近。我们暂时……不,我们还没有解决困难。”迟驻声音发紧,他们虽然改平了飞机,没有让这架飞机蛮不讲理的撞向大海,可是但是控制机头不要执着的向下就已经让他们两个飞行筋疲力尽,“请尽可能的为我们提供帮助,我们高度5300,航向030,请让我们优先下降,减少飞行员负担……UQ307。”
“UQ307,恒庆进近收到,我们会一直为你们提供帮助。”顾锋一字一句道,“保持当前航向,你们可以尝试进近02L跑道。”
“02L跑道全长3600米,距离你们5.5海里,目前是逆风,风速10节,你们可以保持下降率”
迟驻和副驾驶对视一眼,他们在刚刚的俯冲中不能很好的掌控自己的位置,但是无需再度调整航向,并且还有5.5海里距离的02L无疑是一个好的选择,这是在刚刚的惊魂六十秒后,他们首度看见生还的机会。
但是……他们确信他们已经无法使用任何的配平,他们的俯仰失控,他们真的有机会进近吗?
“总不能一直待在天上。”
迟驻一字一句的道,作为机长,他坐在驾驶舱,就要顶起这个决定的责任。而他此刻做出的决定,就是顶着风险,高速降落。
“襟翼40,缝翼27。”
“襟翼40,缝翼27,已调好。”
小年轻副驾驶刚刚紧张的要命,现在却已经缓过来了,迟驻说一步他就紧跟着配合,一点不拖沓。
迟驻忍不住看了副驾驶一眼,抽空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江澜。千江有水,潮落澜生,我就叫江澜。”
青年人眼睛亮晶晶的,迟驻想,他一定才毕业没多久,本应该是新一批有作为的年轻飞行员的。
“好,江澜,好名字。”迟驻点头,“让我们准备进场,我爱人是恒庆机场的工作人员,他一定知道很多好吃的,我一定要请你吃饭。”
江澜刚准备点头,尖锐的主警报声再次响彻驾驶舱,庞大的铁鸟不受控制的向左翻滚——这架A320在距离跑道4.2海里的地方,横滚了。
“推杆!和我一起推啊!用力,江澜!”
这简直是每个飞行员的噩梦了。
迟驻不能再看见地平线,G力变化让他觉得头晕目眩,就好像下午的太阳太过刺目,4.2海里,不到8km。
但是好像,就跟那一个晚上,骤然熄灭的“抢救中”三个字一模一样。
一门之隔,阴阳两界。
车祸离世的人大多不怎么体面,尤其朝他们对向行驶的,是一辆大货车。顾父是那场车祸中唯一去世的人,在大货车冲过来的最后一刻,他将生还的机会给了副驾驶的迟父。
“小迟和小锋年龄小,你得活下去!你最有主见,你得活下去!”
迟父活下来,代价是顾父的命,还有他的一双腿。
顾父是盖着白布出来的,他和锋哥,没有一个看见了顾叔叔最后的模样。
但是想想也知道,一定一定狼狈极了。
——如果我从万米高空摔下去,也会这样吗?
迟驻如是想。
他模糊的视线扫过水平姿态仪,大片的黄区,一眼看不见代表天空的蓝色——这代表着飞机彻底翻了个圈,机腹朝上。
应该不会吧!他们还剩下很多航空燃油,巨大的冲击力,一定会爆炸,他会和这架钢铁飞鸟一起化作一堆齑粉。时间诡异的变得很长,迟驻甚至想,那一定速度快极了,会痛苦吗?还是会怎样?
最后一刻,他又开始恐慌。他并不想死,死后的世界是未知的,但唯一确信的是,死后的世界一定孤独寂寞,没有任何人——没有顾锋。
“推——!推杆!”
“Bank Angle Bank Angle(注意倾斜角)……”这样的警报声响个不停。
此时,他们仅仅距离地面2100米。
横滚不止伤害着机上人员的身体,也同时让这架钢铁飞鸟受伤严重。
主警报的声音尖锐刺耳,这架钢铁飞鸟还停留在天上,但是所有人知道,它的坠落只是时间问题。
它还能飞行一分钟吗?如果可以,那么两分钟呢?那么五分钟呢?没有人可以做定论。
“UQ307,恒庆叫,UQ307,恒庆在叫你。”
没有回应。
“UQ307,你们已经飞过了02L跑道,UQ307,收到请识别。”
“UQ307……”
进近仍然再做着最后的努力,而高处的塔台,将那架机腹朝上的飞机看得一清二楚。
他们看见了那架受伤铁鸟的最后挣扎,也将他们的失败看的一清二楚。
迟驻和江澜的努力或许是奏效了,这架A320的机头在努力的抬起,机翼也在调整着姿态,试图翻过来。
可是横滚和俯冲让这架机龄12.5年的飞机撑不住了。
一架A320ceo,保养得当可以使用30年,经历4万次起降。可作为民航客机,它不能接受俯冲与翻滚的折磨。
引擎的气流被打乱,两个引擎,熄火了。
他们已经飞过了02L跑道,机腹朝上,他们又丧失了全部推力。
两位飞行员,实际上已经变成乘客了。而且是坐在最前面,最直观感受生命坠落的乘客。
机头笔直的对准大海,近地警告响个不停,这应该是飞行员最害怕的声音了,可是真的当这一刻来临的时候,迟驻只觉得“恐慌”两个字,味同嚼蜡。
——也不知道CVR在这样可怕的撞击下能否幸存。
“我们要坠机了。我爱你。”
迟驻哽咽的9个字,是他留下的最后声音。
作为飞行员,他尽力了。人类与机械的搏斗,或许别人可以说一句,虽败犹荣。
但是作为爱人,他一败涂地。
作为儿子,他更是……
“砰。”
UQ307,重重的摔向恒庆机场不远处的恒庆湾,声音大的,远在恒庆进近管制室里,也听得一清二楚。
顾锋只觉得自己像是耳鸣了,他仿佛也承受了那几个G的重力,他头晕目眩,什么都不知道了。
03扇区里隔了很久才传来一道无线电的声音:“恒庆机场,东南669heavy,UQ307……他们坠机了。”
“……恒庆收到。”顾锋的脸白的吓人,嘴唇嗫嚅了几下,燕山打了机场紧急救援的电话,然后拍了拍顾锋的肩膀。
“你……先回去休息吧。”燕山安抚道,“我来指。”
“好,你来指。”
顾锋没有逞强,其实也是不知道自己现在到底身处何方,到底应该做什么,到底是,姓甚名谁了。
“所有在恒庆机场133.6频率的航空器注意,一架航空器于15:31分在02L跑道延长线4海里发生紧急情况,该区域已划定临时危险空域,02L跑道暂停使用,所有航空器保持无线电静默,维持当前高度,不要进入02L跑道延长线4海里的临时危险空域,等待下一步指令……”
“师父!”
顾锋倒了下去。
管制室内早就因为UQ307有了小小的混乱,最后也只是一个没有当班的女同事和野风一起叫了120,将顾锋送到了医院。
“据悉……于12月2日下午15:31在恒庆湾坠机的UQ307次航班,初步判断是安定面故障问题导致。搜救工作已经初步完成,机上搭载乘客149人,机师2人,乘务组4人,已全部遇难。”
迟母一进病房就听见新闻,她红了眼眶,又迅速的抹了抹眼角,走了几步关掉了电视机,她看着病床上不发一言的顾锋,将悲痛压在心底。
“……你mama带着老迟去复查了,你mama腿也不舒服,我就让她一起去骨科了,我给你炖了点山药汤,你尝尝……”
顾锋放空的思绪迅速收拢,急忙应了声,他们默契的没有提及UQ307,就像生活,互相舔舐着,也还得过去。
不过是这个家,又少了一个人。
“……你真的要辞职?”燕山惊讶的看着时隔一个月,才回到恒庆机场的顾锋,他摇了摇头,显得有些不可置信,他并不知道UQ307与顾锋的关系,“相信我,你处理的没有一点问题。这件事和你一点关系也没有。你需要一个更长的假期吗?我可以帮你争取。或许你想换个工作的地方吗?你可以一直放假,等到双安机场开放。”
顾锋摇了摇头:“UQ307的事情……一个月了,连期初报告都还没有出,我得追着这件事。”
“我的爱人是那架飞机的飞行员。”顾锋抢在燕山说话之前道,“他爸爸腿脚不方便,截瘫,妈妈有高血压,都不能再追到龙泉了。我得去。我必须去。”
燕山的表情从不可置信变成凝重,他最后重重叹了口气,写下一封推荐信,递到顾锋的手上。
“我尊重你的选择。但是顾锋,你是个优秀的管制员。你自己也说过,优秀的管制员比一个优秀的飞行员,或许还难。我要去双安了,如果你之后还想从事管制工作,来找我,这个承诺,永远作数。”
顾锋谢过了燕山,离开了机场。他最后看了一眼恒庆湾,几个月前,一架A320-212就在那里坠落,一个月前,他的爱人也在那里葬身大海,听说那里都快成了民航圈内的魔咒。
他摇了摇头,真是……要是阿迟知道,一定会笑的,他从来不信这个。
“现在……我们认定。”
2年后,UQ307的期终报告发布会在恒庆首浦机场举行。
“经过事故考察及综合资料评估,我们认定这起事故的可能原因,是水平安定面配平系统伸缩螺杆组件的梯形螺母螺纹在飞行中出现故障,导致飞机俯仰控制失效。”
“螺纹失效的原因是越全航空公司对伸缩螺杆组件的润滑不足,导致过度磨损,而航司未及时更换受损螺帽组件,最终在飞行过程中制动螺杆将梯形螺帽的螺纹扯开。”
汇报的官员顿了顿,最后补充道:“UQ307次航班的全体机组在本次事故中沉着冷静,无需对本次事故负责。”
事故报告一般不会加上主观判责,但是……两鬓斑白的老人看了一眼坐在最前排,背挺得笔直的青年人,眼神复杂。
他们这些人,听了CVR一遍又一遍,包括机长最后那一句,我们要坠机了,我爱你。
他们事后需要走访调查机场管制,作为主管的燕山给了他们一个号码,表示当班的进近已经离职。而他们打通电话的时候,不过一个小时,这个年轻人就赶到,并且带来了他们正准备去越全航空寻找的航空器维修记录。
“您好,我是12月2日负责UQ307的恒庆首浦机场进近管制,我姓顾。”他镇定又理智,“我可以回答所有问题。另外,这些事UQ307次航班执飞飞机的维修记录,有越全的官方盖章,我想您应该用得上。”
而事实上,也是从那箱子维修报告里,他们查出了越全航空隐瞒的真相。
——拯救那155人性命的成本,最多不超过30元。
越全航空会付出相应的代价,经过两年的事故调查以及相关行政调查,作为直接管理人员的月泉淮被吊销管理执照,越全航空需要缴纳30万元的罚款,并对155名遇难者进行赔偿,总计赔偿金达到25亿元,越全航空甚至因此卖掉了几架飞机,缩小了经营范围。
但是离开的人,再也找不到他们的甚高频全向信标,也就不会返航了。
愿所有小伙伴起落安妥,首发1006中秋联动
①复飞坠毁事故原型是2000年发生的海湾航空72号班机事故,机长事发前连续超过12小时连续驾驶飞机,已经疲劳驾驶。复飞时机长拉杆过猛 CRM失效,迎角18度超过了A320的临界设计,最后以430节(796km/h)速度坠海,机上143人全部遇难。但复飞原因是进近时飞机高度偏高,下降率不稳定,不能及时接地。文中起落架属于为情节服务。
②文中事故有原型,是阿拉斯加261号航班。2000年1月31日,阿拉斯加261号航班从墨西哥巴亚尔塔港飞往美国西雅图,途中经停旧金山 。飞机型号为MD-83,当飞经洛杉矶上空时,机组人员报告水平尾翼卡滞,尝试解决问题无果后,水平尾翼突然进入使飞机机头向下的位置,导致飞机俯冲。尽管机组人员采取了一些措施,但最终飞机仍在加利福尼亚州安那卡帕岛以北4.3公里的太平洋里坠毁,机上88人全部遇难。事故缘由就是因为润滑不足导致的螺帽磨损最后导致安定面失控。玛丽·夏沃(美国运输部督察长1990-1997,航空安全代言人)在空中浩劫纪录片中便表示:“拯救这些生命的成本,也就一杯咖啡的价钱,真的只需要几美金而已。”
③受害者家属追查事故真相间接参与调查也有原型,1989年2月24日,美国联合航空811号航班从夏威夷檀香山飞往新西兰奥克兰,起飞约16分钟后,飞机在23000英尺高空时,前货舱门突然爆炸脱落,造成爆炸性失压,9名乘客被吸出客舱坠入太平洋。机组人员紧急放油并返航迫降。NTSB初步调查认为货舱门因电机故障意外打开,但遇难者李·坎贝尔的父母凯文和苏珊·坎伯夫妇未认可此说法,自行调查,发现货舱门固定装置设计存在缺陷,坎伯夫妇将调查结果公布给媒体,NTSB委托美国海军打捞货舱门,经试验证实坎伯夫妇的说法正确。1992年,NTSB修改事故报告,承认波音747客机货舱门的电力系统设计存在缺陷是事故根本原因。
参考资料:
《空中浩劫》S22E05 罪落深渊
NTSB官网:阿拉斯加261号航班事故报告
《空中交通管制员无线电陆空通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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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受伤的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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