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划上手心的那一刻他就反悔了。
神经被密密麻麻的痛感覆盖,电视剧都是骗人的,怎么会有人轻易地眼睛都不眨一下地就把手割破,左手不自然地抖动,下意识蜷缩,涌出来的血珠沿着掌纹滚落在地全浪费了,周书白只能胡乱地把手上的血胡乱在抹在加雷斯唇边,可粗糙的皮肉扎蹭着掌心生疼,手不受控制地蜷曲,而下一瞬间,一个湿热的事物舔上掌心。
“嘶...”
手反射性地缩回。
[怎么了?]
小白蛋飘到跟前,而贴在雌虫唇边的精神力对此视而不见,自顾自地缠上人类的手心,在伤口处蹭了蹭,下一刹那,原本触碰不到的牢笼平白化作拖尾的流萤,携着满天的星,轻飘飘地融进浓厚的夜。
只剩下一片狼藉。
“这是...没问题了?”
[嗯嗯,应该没问题了。]
小白蛋说。
“真的?”
周书白抖着手又问一遍。
[肯定没问题。]
[明天早上他就能醒了。]
-
可雌虫是在三天后的清晨醒来的。
那时周书白正和小白蛋争论不休,一个站着质问是不是检测错了,这都两天了怎么还没醒,一个飘在屋顶气囔囔地叫说没问题,他就是只是想睡觉而已,你赶紧上班去吧烦死了!
“不行!我今天去找医生,我再也不信...”
“唔...”
“你醒了?!”
身旁塌下去一块。
几近模糊的视线里拢着一团黑影,光斑刺激,眼睛忍不住闭上,反复几次才堪堪适应,这时雌虫才偏过头去看坐在身边的人类,其实也不需要偏头,毕竟人类就撑在自己的正上方,每次睁眼的瞬间,他都能看见人类眼尾的泪痣。
从模糊到清晰。
“能看清吗?还疼不疼?有没有什么不舒服的?”
一连串的问题砸过来,雌虫反应不过来,只能看见人类晃在眼前的手。
缠着纱布的。
“...不疼。”
他愣愣地说。
疼痛来得突然,而且来得汹涌,比之前都汹涌,铺天盖地的痛感紧攥神经,缠绕成锋利的丝线切割血管内脏,涌上来的铁锈味又被拉扯,划破喉咙挤进胸腔,破碎的呼吸牵扯起更深的疼痛,接连不断的刺痛涌向精神海,蚀骨嚼筋啃噬吞咬,微弱的皮肉伤在此刻不值一提,飞溅的木屑玻璃扎进血肉无知无觉,就连自我伤害都无法给予清醒。
他仿佛被疼痛囚禁。
就这样死了吧。
他在碎成几瓣的月亮面前乞求,而涓涓而流的夜覆盖过视线,拢成一片黑。
像那个梦一样。
像那片墨。
在疼痛的间隙中,在一望无尽的黑中,他漫无目的地想,人类和雄虫一样,惯会装可怜,很会哭,眼睛总是哭兮兮泪汪汪的,微红裹着墨,连带着泪痣似乎都能挤出水来,也会装柔弱,总爱低着脑袋裹毛毯,精神力全缠他身上也要用哭腔腻乎乎地委屈控诉,还会耍把戏,偷袭手拿把掐,谎话得心应手,碗筷都摆桌上了还口口声声地说离开,可也好脾气,任劳任怨地窝在狭小的沙发,踏进潮湿的浴室,穿着旧衣服打扫卫生,没半点娇纵,也认真,自从交代过关于精神力的事情后总是时不时往身后瞧,生怕精神力又冷不丁地冒出来,更别提雨幕里三番五次的坚持,还奇怪,总爱说一些奇奇怪怪的话...
可他又觉得自己可笑,怎么接近死亡的时候,他想起的会是一个和自己相处不过月余的人类?
于是在无休止的疼痛里,他放弃思考,只期待起自己的死亡,却尝到熟悉的味道。
加雷斯记得血液的味道,或者说,他很熟悉血液的味道——铁锈一般的、咸腥的味道,他从小就开始和这种味道打交道,雄父的打罚幼弟的折磨、雌父夜夜新添的伤同僚血肉模糊的脊背、还有训练的负伤和战场上的浴血奋战,这种味道几乎浸染了他生活的每时每刻,所以他很清楚...很清楚在意识模糊的时刻,在死亡的瞬间,挤进口中的甘霖究竟是何物。
世界颠倒,夜空破碎,而他听见月亮说,他不喜欢。
他不喜欢。
'喜欢',他默念,所剩无几的意识分辨不出这个词的意思,其实就算在正常情况下他也不理解周书白口中的'喜欢'究竟是什么意思,毕竟虫族没有这个词语,而要理解一个情感类词汇是一件很费劲很虚无缥缈的事情,但人类没有让他的心悬着,人类继续说他不愿意。
于是他将'喜欢'嚼碎了连着甜腥一同吞下去。
周书白和雄虫不一样。
他想。
“不疼就行。”
于是思绪又被牵扯回来,纱布刺眼,他想问周书白疼不疼,又觉得这话多余,肯定是疼的,这么多年,大大小小的伤口让他对伤痛的感知下降,可他一直记得那个躲在雌父怀里哭着说疼的自己,疼痛可以被习惯,但疼痛永远是疼痛。
所以他又没话了,索性人类多话,问他饿不饿,问他渴不渴,他都一一作答,坐起来的时候贴心地被塞了靠枕,还递过来一杯水温正好的水,他抬头,看见茶几旁边的一床被子,还有对面破了一半的门。
“啊对..卧室,”
周书白说卧室基本上没什么完整的家具了。
“不过你放心,我什么没动,我怕里面有重要的东西我别一股脑全给扔了。”
“...谢谢你。”
他攥着水杯。
“不知道为什么你会出现在这里,但还是要谢谢你。”
“哦对!”
人类突然雀跃起来,对着半空中招了招手,右手平放着仿佛上面有什么东西一样,然后问他你能看见吗?
“这里,它坐在我手上,能看见吗?”
那里空无一物。
至少在雌虫的视线里,周书白的手上空无一物,他只能摇头,于是雀跃的表情落下去,可人类还是说可是我真的没有骗你。
“它就在我手上,小小的,像个蛋壳一样,大概就这么大,”左手圈成一个半圆,又指向虚无的空气说它会飞但是没有翅膀,还会发光,就像你的翅膀一样。
“是它带我过来的,这次是,上一次卢卡斯也是,它叫小白嗷!”
人类平白流了鼻血。
仿佛受了撞击。
“你没事吧!”
“没事..没事,我习惯了,是我介绍错名字了,”周书白仰着脑袋找纸,擦掉鼻血看了眼得意洋洋的系统愤恨地说它叫小精灵。
“它飘到你身边了,在右肩的...”
“你说它叫什么?!”
猛的提高的声量吓了周书白一跳,他下意识地回答问题,又急忙添了句怎么了,但没得到回答,于是他躲着加雷斯问小白蛋,可系统斩钉截铁地说没见过。但雌虫不可置信的眼神不似作假,水波荡漾,碧水泛漪,他告诫自己与自己无关,却没法忽视,所以晚上回来后他又试探着想问,但雌虫躲在狼藉的卧室,合不上的门框住月亮也框住彼此,他们没必要了解太多,周书白想,于是踌躇不前的脚步转了个弯,可温润的月光溢出来,他听见加雷斯说我雌父死了。
“我十五岁那年,精神海暴动,课本说陷入精神海暴动的雌虫已经不能算虫了,他们没有意识,会无差别攻击身边的所有东西,所以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遗憾,我没见到他最后一面,那会我还在上学,等医院通知我的时候,雌父已经注射完药剂死了,他就躺在白布上,特别安静...特别安静,过于安静了,和废墟一样的家格格不入,”
周书白也走进废墟一般的卧室。
“那个家里什么都没有了,我想找一件像样的遗物都找不到,但还好,我的床完好无损,我以为那是巧合,”
雌虫摆弄着手中的木屑,哑着声音说我以为是因为我的房间和雌父的房间隔着一堵墙我的床才幸免于难。
“直到今天,我才知道不是的。”
“我的床就在墙边。”
“没道理墙都砸烂了不砸床。”
黛色的天遮上云层,吝啬地连月光也不愿给予,废墟拢上层灰,连带着面前的雌虫也不清楚,人类摸索着往前,却恰好接住一滴眼泪。
是凉的,也是烫的。
“...加雷斯,”
他拢住加雷斯,可雌虫继续说,说我拿走了床上的一个玩偶,是雌父给我缝的,小时候缝的,那时候我不受待见,因为我是只雌虫,也因为和我同一天破壳的,是雄父雌君生下来的雄虫蛋,全家都围着他转,好吃的是弟弟的,玩具是弟弟的,故事书也是弟弟的,后来才知道原来那些故事书都是雄虫专属的,但当时不懂,被雄父打了一顿,那是雄父第一次打我,我记得可疼了,抱着雌父哭了好久,后来雌父也给我讲故事,他说神秘的森林里有一群蛋壳模样的守护神,它们负责保护小小虫不受伤害,我问他也会保护我吗?
“他说会,他说我有一个专属守护神,他说它叫小精灵。”
朦胧的灰里平白多了些光,但雌虫眼前仍是灰色,所以他依旧自顾自地说,说我还问过雌父为什么小精灵没有在雄父打我的时候冲出来保护我,雌父说它保护了,说它通知雌父去保护我了,然后雌父还说小精灵拜托雌父在我小时候保护我,等到雌父离开后,小精灵才会亲自守护我,所以后来雌父有一年离开,他给我留了一个蛋壳玩偶,其实他不擅长这些,比起针线活他更擅长领军作战,所以他给我的那个玩偶缝的歪歪扭扭的,还有针脚露出来。
“后来,我在废墟里找到它带走,再后来它就丢了,那已经是雌父死后三四年了,我已经接受雌父离开我的事实,也知道那些都是骗小小虫的故事,我知道只是巧合,可我......”
“不是巧合。”
周书白牵着雌虫的手往前。
“这里,它在这里。”
前面是虚无的空气,可人类一本正经地讲解。
“这里是它的小手,像火柴棍一样,有三个手指,现在有一个手指正和你贴在一起,这里是它的小脚,像小鸡一样的爪子,这里...这里是肚皮,也是它全身最圆的地方,其实它不太圆,有点方,还有这里,”
他感受到手指偏离几分,云层舒展,月光倾泻,荡着风落在空荡的指尖。
“这里是歪歪扭扭的针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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