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翼宸再次见到嫣黎是在那年春。
春暖得太快，雪早就消融得透彻，练剑跌下去的时候，再也没有柔软的新雪接住他了。
他看到了久违的那包玉露团。
少年眼眸一亮，下意识抬头望向那个房间，下一个瞬间，迷茫和挣扎又把他定在原地。当期待落了地，卓翼宸终于看见那背后的寂寥。
嫣黎知道。
所以她在那包玉露团里留了信。
建木皴握在掌心，隔着深紫透着绿意，好像永远满怀生机。那上面的气息太过温暖，又太过熟悉。恍惚间，卓翼宸看到那片树皮翠意欲滴，伸手一抹才惊觉满脸泪水。
“英招爷爷说，建木可以把我们和那些散落在虚无里的爱意相连。存在过的人是不会消失的，他们散落在世间，变成星星月亮，山川湖海，永远注视，永远同在，不管在多远的地方。
“我不会再骗你了。”
建木，是存在。冉遗的鱼鳞，是看见。
那天晚上，卓翼宸做了一个长长的梦。
梦里的雪地一尘不染，而哥哥眉目如旧，教给他那套约定好的剑招。他突然发现，自己前日里练得如此拙劣。
那柄云光剑，在卓翼轩手里发着光。
哥哥好像永远是温柔的，哪怕死在被血月染红的昆仑雪下，这缕神识仍然干干净净，不染纤尘。
“抱歉，小宸。没能陪你走得更远，是哥哥这一生最大的憾事。但哥哥相信，你和嫣黎，你们会遇到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
“小宸，不要记得哥哥离开你，要记得哥哥是为了守护。所爱在哪里，哪里才是我们的家。
“记得告诉嫣黎，我不怪她。”
卓翼宸一遍遍擦着模糊视线的泪水，每一秒钟都弥足珍贵。
“还有，哥哥也不怪你。这一切本不该落到你头上的。”
云光剑的光芒在卓翼轩手里被染得温润，那是卓翼宸第一次看见云光剑真的亮起。哥哥眉眼里的温柔好像要溢出来，扫遍卓翼宸心里透不进光的死角。
“哥哥的生命有些短，但哥哥爱过小宸，爱过人世。哥哥做了许多事，这些事，也都被看到了。”
卓翼宸发顶没有碎雪了，但哥哥还是替他拂了拂发丝，温热一直灼到心尖。
“哥……”
“当然有憾，可是无悔。这就足够了。不知道下次见面的时候，小宸会不会已经长大了。哥哥很期待。”
梦里空阔，好像只有心魂在跳动。卓翼轩伸出手，云光剑通体泛着莹润的冰蓝。
“哥哥留下的东西不多，云光剑是一个。记住了，哥哥一直在的。”
卓翼宸只能一遍遍地点头，所有的话被堵在眼泪里。
胡说八道，哥哥留下的明明就太多太多，多到他的生命都快要无法承受了。
“哥……我想你了，我好想你……你能不能，多来看看我？”
“嗯，哥哥听到了。那小宸和嫣黎都会好好长大，对吧？”
卓翼宸的心里，那块生生剜去的空缺好像又被填满了。他从昏暗的烛火中醒来，看见窗台月光，满眼清泪碎成星子。发丝上没有余温了，可他知道，哥哥真的来过。
建木皴和冉遗鳞安静地待在床头，他提起云光剑站在大树下。
春也深了，夜里不冷。
练着练着，眼泪又碎在剑刃上。
他的哥哥，怎么就这么好呢？他甚至无法再怨他食言。
天边泛起鱼肚白的时候，少年枯坐廊前。
嫣黎看着卓翼宸的侧影，读不懂他的情绪。她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又做错了。就像是无数次回望走马灯，纵然知道那不是虚妄，但一想到还有巨大的现实在等着自己，总归会难过的吧。
猝不及防对上卓翼宸的视线，刹那间，她还以为他在看身后的某人。
慌忙躲闪下是翻了天的心绪，在那道目光消失的那一刻，她还是走了过去。
嫣黎犹豫着坐到卓翼宸身边，那些过往的瞬间一帧帧在脑海闪现，相比于难过，她发现更多的是贪恋。
“小宸……”
“谢谢你，嫣嫣。”
小水杉的泪啪嗒一声在地板上晕开痕迹。卓翼宸终于肯理她了。
“……对不起。”明明冬天已经走了很远很远，可嫣黎能说的仍然只有一句道歉。
模糊的视线里，一只手出现在嫣黎眼前，掌心是她带回来那片建木皴。
“如果还觉得亏欠的话，嫣嫣帮我种棵树吧。”
庭院里那棵大树孤独了千百年，卓翼宸不知道它陪伴过多少人，但他知道它孤单。它或许需要一个朋友，现在还不算迟。
嫣黎在那段透着绿意的紫木片上看到春日的生机和不灭的心魂。她终于敢抬起头，对上那双熟悉的眼眸时，拦住自己想逃的冲动。
“小宸……不怪我了吗？”
那边那人的眉眼温柔，眸子亮亮的，像是光又像是泪。
少年握着木片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良久沉默。
“不怪。”
那时的心绪，实在复杂。就像最残酷的那晚，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一切只是如此。可现在，卓翼宸想，余生未定，来事难期，爱都来不及，怎能再怨？
“可是这只是一块树皮……它……”
“不试试怎么知道？”
树会很快长起来的，现在是春日呢。那颗总是结酸果的大树，会有朋友。
少男少女站在小土包旁，斜阳把影子拉得好长好长。
卓翼宸手心里摊着另外一串铃铛。
少年眉眼弯弯，一如当年。
“我帮嫣嫣戴的话，嫣嫣可以不难过了吗？”
他和她，他们还有好多时间。他们要好好长大，还有好多事要做。
“那……我们去清风楼吧，有玉露团的话，小宸会开心一点吗？”
叮叮当当的铃铛声里，两个人出门了。
玉露团还是甜的，还好还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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