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翼宸第一次看见云光剑亮起,是在那个有哥哥的梦里。
他终于看懂了哥哥眼里的释然。卓翼轩夙愿得偿,云光剑不再是人间凡铁。
哥哥教给他的那套剑招,卓翼宸很快就学会了。建木皴和冉遗鳞,让梦连接他与哥哥残留在这世间的爱意。再晤不可期,但当等待有了意义,漫长日夜也不再难熬。
剑光划破长空,蝉鸣又木落,又是雪日的冬。十五岁的少年身量抽条得很快。身姿飒沓,树下弄影,剑舞声簌簌,扬起如絮新雪。
嫣黎还是在廊前看着卓翼宸练剑,酸果树挂满橙红的果子。雪地里暖意盎然。一旁,建木的树皮种下的小树长得很快,快要和酸果树齐高了。
卓翼宸和嫣黎不再摘下树上的酸果,任由它走完生命的步调。
在这些日子里,嫣黎认识了一个比自己大几岁的姑娘。那个姑娘的名字很好听,叫文潇。
嫣黎刚听说卓翼宸有个白泽神女小姑姑的时候很惊讶。这四个字自她诞生之日起,已经听了无数次。可真正见面时,她却恍惚了。
这个似乎文文静静温温柔柔的少女,看起来跟普通人并无区别,明明是白泽神女,却没有神力。
她身体很差。嫣黎听说,白泽令一直缺失下去的话,白泽神女会死掉。
所以那日,看着水杉的淡绿光点竟能涌入文潇身体里的时候,狂喜早就盖过了惊讶。一万件事都在弥补的路上,许是对那场昆仑雪里的生命太不甘,嫣黎很庆幸,她的疗愈力终于可以帮上忙。
文潇是因为师父的死被送到这里的。
原来,白泽神女也会被朱厌杀害吗……那年昆仑的雪,到底埋着多少无辜人的尸骨?
没有白泽令的神力,文潇便纵览古籍。她总是带着一个小本,发间簪着一只笔。她知道所有妖兽的故事。初见那日,嫣黎听着从她口中说出的水杉的一切,不自觉生出几分敬意。
拯救这个世间,有一万种办法,他们都在以自己的方式,做着最大的努力。
于是,卓府的日常,变成了文潇读书,卓翼宸练剑,而嫣黎两头跑。
除此以外,她也有在好好修炼。
岁月静好,但他们心知肚明来事难期。从数年前那一刻就注定了,这一生都将蜿蜒崎岖。
卓翼宸想,哥哥说的是对的,他和嫣黎,他们会遇到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
日子慢摇摇地走,真好,他们都有在好好长大。
应该被厌弃的,是欺瞒。
这是嫣黎很久之前就明白的道理。可是认知和行为是两码事,她做不到坦然说出建木背后的秘密,哪怕她知道那是能说服所有人的最优解。
可是卓翼宸总会知道的。
尤其是文潇到来之后。
遍览典籍的小姑姑捧着一本泛黄的书,站在廊上看着院子里的建木树,眉头一皱陷入沉思。
嫣黎还以为她在思考什么新读到的妖兽。
晨露压弯叶片,又跳进泥土。茶厅里,桌上摆着那本泛黄的古籍,文潇和卓翼宸一起皱着眉头。四目相对间,两人眸色沉了几分。
文潇的目光扫览着建木那页的文字。
“不死之国……方啄食人?”喃喃间,她的神色紧了起来。“小卓,院子里那棵树,你确定是建木皴种下的?”
卓翼宸沉吟片刻。
“嗯,不会有假。”
如果不是那块树皮,他不会再见到哥哥了。
于是晌午前,提着玉露团从清风楼回来的嫣黎一跨进门,便被两道声音叫住了。
“嫣黎,跟我过来。”
对上卓翼宸的视线,嫣黎暗叫不好。只有生气的时候,他才会冷冰冰地叫自己全名。
她把求救的目光投向文潇,却撞进同样深邃的一双眼睛。
“文姐姐……”
文潇一反往日的温柔。
“嫣嫣,我们有话要问你。”
战战兢兢地在两人身旁坐下,嫣黎看了看卓翼宸,又看了看文潇,试探性地摆出玉露团。
“我没乱跑,也没闯祸……”
“不是这个。”
话音未落就被卓翼宸打断,他给文潇使了个眼色。
“嫣嫣,建木的树皮,你那年是怎么拿到的?”
嫣黎仓皇抬眼,又慌忙避开他们的目光。
她早就把这事儿抛之脑后了,没想到今日还会被算旧账。
“我……”
嫣黎在脑海里疯狂检索着各种理由的时候,文潇已经把古籍上记载着建木的那页摊开摆在了她面前。
而卓翼宸目光又忧又气。
从那目光里,她还看出几分受伤。
“我们明明说好的,嫣嫣不会骗我了。”
所有的理由被这句话钉回心底,嫣黎想起那年春她回来时留的那页纸。
她说好不再骗他的。
水杉妖眼眸低垂,一五一十地交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对面两人的脸色越听越黑。
“所以,你就用寿数去换?!”
在卓翼宸下意识提高的音量里,嫣黎的辩解声逐渐小下去,放在桌下的手攥得很紧。手心里,建木的印记隐隐发烫。
“可我是妖啊,我要那么长的生命做什么?文姐姐和你,你们都是人类……”
妖族漫长的寿数是她用不到的东西。
万寿无疆,名为长生,实为诅咒。心会变成万里荒坟,如同长不出春的昆仑。
建木皴的交易,对她来说简直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那边的两人被水杉妖这一番理由噎得说不出来话。
“那你也不能……万一你以后有想做的事呢?万一哪一天你……”
人类最渴望的就是长生了,她这妖还偏偏不珍惜……
嫣黎低着头,沉默着把玉露团往卓翼宸和文潇面前推。
“再说吧。如果有那一天的话,会有办法的,对吧,小宸?”
就算重来千百次,建木下的雪里,她仍然会做出那样的选择。
如果因为惧怕未来就放弃现在,那若干年后站在生命尽头的走马灯里,大概会看见,这一路走来,尽失而罕得。
“万一没有呢?”卓翼宸皱着的眉头就没有舒展过。“嫣黎……”
水杉妖渐渐收起嘴角的笑。执拗像大树的根,蜿蜒向下,深深扎进土壤。
“你都说了那是万一。可我确定我想换他回来,哪怕只是片刻神识。”
卓翼宸闪烁的眸光里满是挣扎,握着云光剑的指节泛白。
他说不过她,可他就是觉得这样不对。
漫长的沉默后,是文潇轻声打破卓翼宸的欲言又止。
“那……下不为例。”
嫣黎终于松了一口气,点头如捣蒜。
“嗯!下不为例!”
月上中天,卓翼宸轻轻敲开嫣黎的房门。借着盏盏烛光,嫣黎看清卓翼宸眉眼间藏起的脆弱。
“嫣嫣……失去的就回不来了,”少年的嗓音有些哑,压抑的情绪翻滚其间。“我不想你为了弥补已经发生的事而受伤。”
“我明白。可是没有人规定,心里的受伤就不算受伤。”
烛火被风吹得摇曳,月色劈开昏暗,目光在其中相接,灼暖春夜。
岁岁年年到底带来了不同的东西,稚嫩的往事上长出繁茂的芦苇荡,摇摇荡荡,风一吹,涟漪得像连天碧水。
窗外不知何时已经淅淅沥沥。一场春雨一场暖,烛火被风盖灭,目光接替月光,成为唯一的光源。
在雨声里,卓翼宸逐渐听清嫣黎一切情绪。猝不及防地,他的气息压近,拉回嫣黎所有思绪。
漫长的静谧里,人影交叠,风扬起鬓边发丝,又温柔放下。少年埋着头,一滴热泪悄无声息地落在嫣黎颈窝。水杉妖慌忙抬起头,借着碎雨月幕看清他通红的眼眶。她这才听见身前那人碎在雨声里的抽泣。
那日遮天蔽日的荒凉重新落回卓翼宸心间。
“嫣嫣……”
嫣黎指尖掠过少年发丝,话语轻轻。
“我在呢。”
找不到话安慰,她只能沉默着把头埋得更紧。
“……对不起。”
卓翼宸浑身一僵,猛地抬头。
“你道什么歉?!”
屋檐的水一串一串往下跌,荷花缸的圆圆圈圈淹没叹息。
相看无言,只是雨霖铃一声一声,千千万万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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