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Heroine/
戈夫曼在其主张的拟剧论中认为，社会与人生皆是舞台，而我们则是按照预想的社会剧本在不同的剧目里轮换演绎不同角色的演员。如果基于这样一种符号互动论式的思想来进行自我介绍的话，我所扮演的角色可以是我父母疼爱的独女，是备前国立科技大学的优秀毕业生，是时政科技株式会社的高级工程师，是烛台切光忠的发小与挚友，是实休光忠的女朋友。
……虽然我强烈怀疑，从眼下的情形来看，我的人生角色列表里说不定还包括了某个狗血三流剧本里的女主角。
除开这样的形容，我真的找不到更合适的词汇来描述现在的状况了。
说实话，在光忠哥说出那句“我爱你”的时候，我的大脑已经濒临死机了。现在竟然还能勉强保持正常的思考能力，于我而言都属于是人类生理学奇迹的范畴。
而始作俑者还在紧握着我的手不放。他安静地望着我，那只澄金色的独眼流露出一种湿漉漉的眼神，令我不合时宜却无法抑制地想起那只小狗——那是我还在和光忠一起念中学的时候，在雨天的散学路上偶然遇到的小流浪狗。仅仅是因为我给它喂了一点牛奶（是光忠哥库存的零食），那个可怜的小东西就嘤嘤地叫唤着一路跟着我，在我停下的时候用湿漉漉的毛发蹭我的裤脚。在那个时候，小流浪狗摇晃着炸毛尾巴，仰头望向我，也是像这样一双潮湿又可怜的眼睛，令人忍不住的心软。
……不行，用小流浪狗来比喻光忠哥这种事情，还是有点太不礼貌了。
“烛台切光忠。”
我还是决定先确认一下自己没有突发恶疾产生什么幻觉：“你刚刚……是不是说了什么不得了的话？”
“嗯，是挺不得了的。”
他微笑了起来，我甚至能从他的笑容里感觉到一种莫名其妙的释然和放松，虽然他接下来说出的话语完全不能让我感到半点放松。
“我喜欢你，一直一直都是喜欢着你的。虽然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逐渐演变成了爱情这样的性质，但是现在的我，的的确确抱有想要和你成为恋人的心情。没能赶在实休哥前坦诚地向你说清楚是我的过错，真的很抱歉……总之在出差的这段日子里，我愈发确定了这一点。如果可以的话，真希望我能代替实休哥，成为你的男朋友和未来的丈夫。”
不是，光忠哥，你应该感到抱歉的事情不应该是这个吧！
“光忠哥，你看起来好像记忆没有什么问题啊？明明也还记得我现在是实休的女朋友，怎么会说出这种奇怪的话……”
我下意识地吞了吞口水，想要把自己的双手从他的手中拯救出来。但是显然本人的力气并不能与一名坚持每天锻炼的成年男子抗衡，尽管我拼命地拽了两下，他依旧保持纹丝不动。
似乎是留意到我慌张逃避的动作，他意味不明地轻笑起来，力道有些强硬地将我贴着他脸颊的那只右手牵到他的唇边。
手掌的地方传来柔软潮湿的触感——我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在亲吻我的掌心。
“等一下，光忠哥你……！！”
我下意识地推开了他——这次大约是他主动放松了力气，使我得以轻松地挣脱。
方才我们明明在进行轻松愉快的餐桌闲聊，到底怎么会发展到现在这个情况？我的大脑已然成了一团浆糊，整个人都有点犯晕。明明光忠哥分给我的那点啤酒我还一口没喝啊……
啊，对了，啤酒。
我猛然抬起头，再次试图为现在的荒唐状况寻找一个合理的解释。但是对面的人好像比我还要懂我在想什么。他抢在我前面开了口：
“我没喝醉哦，妹妹。半罐啤酒而已，对我来说和喝水没什么区别。”
他紧追着我的目光平静得有些骇人。我回望着他，深呼吸了一口气，心底终于莫名升腾起一点火气来。
“烛台切光忠，如果你现在还清醒的话，就不应该说出这样的胡话。就算是在开玩笑，到这种程度也实在是太荒唐了。我们一直像兄妹一样一起生活一起长大，你也明知道我一直把你当哥哥看待，现在却说你对我……这种事情、这种事情……”
“我没有开玩笑。”
他的语气不急不徐，近乎从容地打断了我已经支离破碎、不成样子的发言：
“可能是之前我的迟钝和犹豫让你产生了误解，也正因如此，我已经错过了太多。如果再放任自己错失更多的话，未来的我一定会在你的面前暴露出嫉妒后悔的丑态吧——我不愿这样，妹妹。只要现在还有一点可能性，我都想再向你乞讨一个机会。”
我沉默地攥紧自己的双手，再一次审视着眼前这位26岁成年男性——烛台切光忠，我曾经在眼中贴心又帅气的好哥哥——自心底里由衷地感到一种诡异的陌生。简直像是褪去了某种难以忍受的伪装一样，他此刻径直望向我的目光中带着近乎灼热的祈求，彷佛溺水之人看见了不远处的浮木。我的心头突突直跳，下意识地移开视线，不敢去看他。
说真的，我想，在我24岁的有限人生中，现在这一刻大约是我人生中最绝望的至暗时刻了——在我产生这个念头没有几秒之后，荒诞的命运就放肆地大笑起来，顺带给了我响亮的一巴掌。
我听到了门锁被打开的声音。
实休回来了。
我憋着一口气发泄不出去，只能梗着脖子狼狈地瞪了一眼烛台切光忠，示意他在实休面前多少收敛一点。这家伙显然接受到了我的讯息，却只是有些散漫地低笑了一声，用一脸坦荡的微笑目光回望着我。
“我回来了……啊，烛台切也在，欢迎回家。”
“欢迎回家，实休哥。”
闹剧的始作俑者镇定得仿佛方才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向正朝着餐厅方向走来的实休轻轻点头致意。反倒是我显得比较僵硬，酝酿了一会儿才敢和实休对上视线，勉强朝他扯起一个微笑：
“欢迎回家，加班辛苦了。”
实休显然注意到了我的异常，视线在我和烛台切光忠之间辗转，最后朝我走了过来。
“怎么看起来有点生气？”
他微微俯下身，周身的药草香气落进我的鼻腔，很熟悉的气味，令人安心。
“……没什么，我没事。”
我环住了男朋友的腰，将整张脸埋进他的胸口。衬衫布料柔软的质感贴着我的脸颊，遮挡住我的视野。我终于能短暂地逃避烛台切光忠那太过于有存在感的视线。
“我的问题。真是抱歉了，实休哥，刚刚不小心欺负了她一下，惹她生气了。”
真正制造了大麻烦的家伙还在继续喋喋不休。我忍不住抬起头，又警告性地瞪了一眼烛台切，用眼神提示他不可以乱说，然后像鸵鸟一样再次快速地将头埋进实休的怀里。
“嘛，实休哥也知道，我家这个妹妹一旦生气起来就怪难哄好的，我就不继续在这里败坏她的心情了，过几天再来和她赔礼道歉。真是不好意思，都是我的错……”
我沉默地埋着头，听见烛台切光忠避重就轻地把这桩事情糊弄过去。之后他便起身同实休道了别，离开了我家。
大门被打开，又重新关上。实休仍然安静地站在我的身前，保持着微微佝偻的姿势，任由我赖在他的怀中不肯出来。他的一只手轻轻地拍着我的背，节奏和缓，简直像是在哄婴儿入睡。
良久之后，我才缓缓抬起头，对上那双像薄雾一样美丽的紫色眼眸。
“好些了吗？”
“好多了，谢谢你，实休。”
“唔，今天晚上吃的什么……意面吗？看起来只吃了一半，现在还饿吗？”
“不饿，气饱了。”我瞥了一眼餐盘里凉掉的面条，恶声恶气地回答。
天杀的，我最讨厌浪费食物了，尤其是美味的食物，就算是厨子亲自带头浪费也不行。此时此刻我对烛台切光忠的仇恨值又上涨了五个点。
实休只是无言地摘掉皮质手套，用干燥温暖的掌心轻轻摸了摸我的脑袋。
“我买了和果子，要再吃一点吗？”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和而温柔。
“要吃。”
“那我去冰箱拿，顺便再配一点花草茶。”
“好，那么我来收拾餐桌。”
“拜托你了。”
……不得不说，家务活有时的确很有平心静气的作用。
等我将最后一个洗干净的盘子塞进消毒柜，关上柜门时，方才那场意外事故带来的烦乱心绪似乎都统统随着污水一起被冲进了下水道。我终于恢复了正常的情绪管理能力，能够将方才餐厅里发生的那段不快回忆压在脑后，神色如常地往客厅走去。
实休正端坐在茶台前，动作熟练地在装满草药香料的玻璃罐里挑挑拣拣，时不时地取出某样药草，投进茶壶，再盖上香料罐的盖子，寻找下一味合适的材料。
——啊，我可能忘了说，我的男朋友，实休光忠，是业内知名的天然香料与香水品牌“信长LABO”的首席调香师，年纪轻轻时就已经是被业内称为“天赋系香料魔法师”的权威人士。虽然调配花草茶不过是他闲暇之余的一点爱好，但是不带任何恋爱滤镜地评价，我觉得与专门店里贩售的昂贵茶包相比，由实休随性创作的配方要美味太多。
唔，只能说，“天赋系香料魔法师”这种头衔虽然听起来是挺夸张，但是用在实休的身上，竟然意外地有点合适。
我在实休的身侧坐下，托着腮看他专心致志烹茶的侧脸。灰白色的发丝下，那道烧伤的疤痕隐约可见，像刀剑的飞烧刃纹一样，攀附在他俊美的脸庞上。
我偶尔会觉得，我的男朋友有一点像博物馆里的珍贵陈列藏品，或者是藏品的幽灵转世也说不定。他安静地垂眸工作时，姿态美丽得令我失神。比起平凡常见的人类，更像是哪位不具名隐世艺术家的杰作，让人想要放进恒温恒湿的藏品柜里，隔着玻璃墙仔细欣赏。
“好了。”
在我走神的时候，实休的药草茶已经完成了。他将盛满浅褐色茶水的玻璃杯推到我面前，又托着切好的茶果子，递到我的唇边。
“尝尝看，味道怎么样？”
结果自然是不出意料的美味。清香微苦的茶水中和了羊羹的甜，又凸显出红豆的清香。
“很协调的味道，非常相配……我没想到花草茶也能与和果子这么搭配。”
我捧着热乎乎的茶杯，懒懒地把脑袋倚在他的肩上。“这次加了很多洋甘菊呢，好香。”
实休也微微歪了歪头，把他的脑袋叠在我的脑袋上。
“你说过，洋甘菊的味道有平静安宁的质感，你很喜欢。或许这样的气味会让你心情好一些……我是这样想的。”
“在用这种方式哄我开心吗？那确实很有效哦，谢谢你，实休。”
我忍不住笑了起来，在这漫长又奇诡的一天结束后，依偎在恋人的身畔，我终于久违地感受到放松。
“不问问我为什么生光忠哥的气么？”
“如果你愿意说的话，总是会告诉我的。”
“哎，实休你总是这样，有时候我真觉得你实在太有耐心，脾气太好了，看起来很容易被人欺负的样子……”
我嘀嘀咕咕地发着莫名其妙的牢骚，伸手去挠他的掌心，却反手被他勾住了手指。他的左手中指上，与我同款的情侣对戒闪烁着漂亮的珠宝光晕。这是实休上个星期和我约会的时候，我们一起挑的对戒款式。想到这一点，我的心情又稍微好了一点。
“实休，我有时候也会困惑，有的人好像明明是喜爱着我，但是实质上这种喜爱又给我带来麻烦；反过来说，虽然给我带来麻烦，但是因为知道对方的行径出自对我的爱意，我又无法置之不理。”
“听起来像是某种过度的溺爱带来的负担。”实休简略地评价道。“是因为这个原因在生烛台切的气吗？”
“也不算是生他的气，说不定是在生我自己的气……”
实休微微偏头望向我，神色平和：“我明白了，大概是因为我的女朋友太可爱了。”
“哈？这算什么理由？”
“唔，你还记得我的同事吗？叫压切长谷部的那位，上次你去工作室玩的时候遇到的。”
“我想想……啊，我有印象，灰色头发的那位男士？”
我知道实休在说谁了。
前阵子他们工作室有开放日活动，我就申请了实休的家属权限去参观，顺带着也被他介绍给了他的同事们——说真的，信长LABO的工作室成员构成真是奇奇怪怪的，除了全工作室看起来最正常甚至正常得有点离谱的压切长谷部先生之外，还有忧郁深沉宛如艺术家的粉色长发男、非常能喝且健谈的德古拉气质银发男、过分活泼外向并积极策划了整场活动的整蛊环节的白发男……
啊，还有两个男孩子看起来年轻过了头，简直像是还未成年的程度。其中那个叫不动行光的孩子比我还不能喝酒，沾了一小口香槟就醉得不省人事了，还是长谷部先生把他拎到休息室去睡的。
“长谷部先生看起来有点不喜欢我。”
我尝试着回忆了一下那天发生的事情，笃定道：“从游戏打卡集章活动开始的时候，他就一直在盯着我看，还皱着眉头，怪吓人的。”
“是吗？”实休好像心情很好，我听见他轻笑了一声。“但是我前几天在茶水间碰上长谷部的时候，他还问我什么时候和你分手，说是想等你恢复单身后第一时间去追求你。”
“哈……？”
我决定收回“长谷部先生是信长LABO最正常的员工”这个评价。
“哦对了，药研藤四郎当时也在，说他会和长谷部公平竞争的。”
“哈？？？？”
这次我被惊得差点拿不稳手里的茶杯，还是实休眼疾手快地扶住我的手腕。
“……我下次再也不去你们工作室了，真可怕。”
“没事，只要我不和你分手，他们是不会出手的。大家都是很守信用的人。”
实休好像用悠闲平淡的语气说着一些非常不得了的话……在经历了今晚这些大风大浪之后，我已经几乎失去了正常的吐槽能力，只能沉默地给自己灌了一口茶水压惊。
“我只是想用具体的例子来作证这一点——毕竟你实在非常可爱，有很多人都喜爱着你。如果这些爱给你带来了烦恼的话，把它们丢弃或者挥霍掉就好，就算再娇纵一点也没什么。倒不如说，作为男朋友的我反而更希望你可以更任性一些、更多使用我一些……如果能这样就好了，偶尔也会有这样的想法呢。”
“什么嘛，总觉得你在带坏我……我还是比较想做善良正直的好青年啦。”
我感觉自己的颊侧有些轻微发热，心脏也轻飘飘地上浮……这就是被恋人爱着、珍视着的感觉吗？能和实休成为恋人，真是一件幸福的事情呢。
“总之还是谢谢你，实休。我感觉心情好多了。”
我凑上去亲吻他的唇角。
在刚想要撤回身的那一刻，实休突然伸手揽住了我的腰。他俯身过来，另一只手力道柔和地托着我的后脑勺，阻止了我抽身离开的动作。一个更绵长的深吻落了下来，我的唇齿间满是他身上微苦的草药香气。
我终于有些喘不上气，手脚发软，干脆拽着实休的胳膊向后栽倒，与他一同陷进柔软的沙发。泛着灰白色的发尾垂落在我的脸颊与耳边，有一点轻微的发痒。他的唇温柔地在我的唇角流连，随后是脸颊、耳垂、脖颈……
直到实休用牙齿轻轻叼住我衬衫上的第一颗纽扣，这时他方才堪堪停下动作，抬眸望向我。同居了半个月，我自然熟悉他的肢体语言——如果这个时候我选择了同意的话，接下来的事情就是……
我下意识地想要回应他，用一个可以表达肯定的亲吻或者拥抱。
但是，当我抬起头，与那双袒露出请求意味的薄紫色双眸对上视线时，一瞬间的恍惚感击穿了我，几乎让我无法动弹——为什么，为什么我会在这片紫色的迷雾中唐突地想起那只小狗，在中学时期的放学路上遇到的那只湿漉漉的小狗，又在下一个瞬间回想起半个小时前的餐桌前，烛台切光忠望着我的眼眸呢？
掌心那块被异性的唇接触过的肌肤正泛着莫名的热意。我再次无法遏制地回忆起那个意味暧昧的手中吻。
难以描述的情绪乱糟糟地堆在心口，几乎打消了我的旖旎心思。
“抱歉，实休……”
我垂下眼，不敢去看他的神色。“我今天有点累了，想休息一下。”
短暂又漫长的沉默后，我落进一个温暖的怀抱。
“是这样吗，我明白了。”
实休俯下身拥抱我。他拍了拍我的背，语气一如既往的温和。
“不用向我道歉，是我今天临时加班，才会麻烦你，让你帮我接烛台切回来的……总之，今晚早些休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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