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少爷到了。”
“让他进来。”
兰达挥挥手,书房门被立刻推开。
奥雷诺走进书房,军靴踏在地板上发出清晰的回响,他脸上的表情是完成任务后的平静,看不出丝毫异样。
“父亲。”
他例行公事般地称呼。
兰达没有回头,山雨欲来。
“巴黎的情况稳定了?听说死了一个卧底。”
“基本在控制之中。”
奥雷诺回答,措辞谨慎。
“那么。”
兰达缓缓转过身。
“关于‘盖世太保’这个代号,你有什么需要向我补充的吗?不是指你的职务,指的是你在盟军小队的代号!”
空气瞬间凝固。
奥雷诺咽了咽口水,但他脸上的肌肉没有颤动。他沉默着,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这种沉默,本身就是种答案。
“跪下。”
兰达的命令很轻。
奥雷诺的身体僵硬了一瞬,他看着父亲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里面没有愤怒,只有彻底的令人心寒的失望。他依言,缓缓单膝跪地,挺直的上身依旧保持着军人的姿态。
兰达踱步上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下一秒,一记凌厉的耳光狠狠扇在奥雷诺的脸上。
“啪——!”
清脆的响声在寂静的书房里炸开。奥雷诺的脸偏向一侧,白皙的脸颊上迅速浮现出清晰的指印,但他立刻转回头,压抑着怒气的眸子此时不合规矩地直勾勾盯着自己的父亲。
“你不配当我的儿子!”
兰达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怒火。
这句导火索,瞬间点燃了奥雷诺心中积压的所有情绪。他猛地站起身。
“我本就不是你的儿子!我是我母亲的儿子!却不是你的!”
“母亲如果还活着,知道你侵略她的故园,焚烧她玫瑰园里的玫瑰!她也会做出和我一样的选择!”
“你还有脸提你母亲?!”
兰达的手指着奥雷诺的脸,似乎是想落下第二个巴掌。
“我为什么不敢提!”
奥雷诺毫不退让。
“我是吃母亲的奶长大的,是母亲生养了我!她的血有一半在我身体里流着!”
积攒了二十年的质疑与痛苦倾泻而出。
“我母亲是因为你死的!难道我也要因为你,像母亲那样死一遍吗!汉斯·兰达!”
他直呼其名,彻底撕碎了父子间最后的遮羞布。
“自私的一直是你!薄情的是你!虚情的是你!”
奥雷诺的指控一句比一句更狠。
“你只有在母亲死后才爱她!就像我即将赴死你才准备来爱我一样!何等生物才能生出你这么冷血的人?双手鲜血就是你想要的吗?!”
“够了!”
兰达暴喝,第三次举起了手,但这一次,他的手悬在半空,剧烈地颤抖着,却没能再落下去。
“双手鲜血就是你想要的吗?”
他的眼前猛地一阵恍惚,仿佛又看到了那双眼睛——奥德莉总是带着淡淡忧郁的双眸,那里面盛着对他身份的恐惧,对未来的不安,以及他始终无法完全驱散的哀愁……她从未真正快乐过,在他用权力和**构筑的牢笼里,她像一朵失去水分的玫瑰,日渐枯萎。
他侵略了她的故国,践踏了她记忆中的玫瑰园。如果她真的还活着……
兰达踉跄着后退了一步,举着的手无力地垂下。他脸上的暴怒如同潮水般退去。
他始终忘不掉妻子那双哀愁的眸子。
他看向已经与自己齐肩的儿子,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了他。
奥雷诺看着他瞬间灰败的脸色,心中没有胜利的快意,只有一片冰冷。他慢慢直起身,不再看父亲一眼,转身,挺直了背脊,一步步走出了书房。
门被轻轻关上。
寂静,如同坟墓。
那是……在梦里?
奥德莉的影子如同水中的倒影。她清澈的眸子凝视着汉斯,悲伤难以言喻。
“汉斯,你可曾看到我们的儿子?”
一个五六岁的孩童在梦境里跑过,是幼年的奥雷诺,他牵住奥德莉的手,望向汉斯·兰达,那双小小的、绿色的眼睛里,带着孩童特有的纯真与探寻。
“我的妻……”
他想上前,却被奥德莉轻轻抬手制止。她的手仿佛带着无形的屏障,隔绝了生与死,也隔绝了他渴望的触碰。
“在我过世之后,你可曾关爱过他?你灌输给他的,为何总是那些维护帝国主义的话语?你为何不曾看到他多么唾弃战争,为何不曾看到他的梦想,而是毅然决然让他步你的老路?”
梦境中的小奥雷诺仰着头,那双酷似她的眼睛里,期待渐渐变成了困惑。
“汉斯,你可曾看到我们的女儿?”
随着她的话语,另一个小小的身影出现,是幼年的罗蕾莱,抱着一本比她脸还大的旧书,怯生生地躲在母亲裙摆后面,只露出一双金棕色的、写满不安的眼睛。
“你将她送到千里之外的翡冷翠,可曾记得她离开你时不过十四岁?你可曾记得她多害怕孤寂,你可曾知她惟有与书作伴?你可知她也曾思念母亲,思念我……”
“你将她放逐到陌生的国度,如同遗弃一件不再需要的物品。你以为给了她优渥的生活和知识,便是尽了父亲的责任。可你从未问过,在那些异乡的深夜里,她是如何抱着我留下的唯一一张照片,在泪水中入睡。”
“你将两个孩子都变成了你权力棋盘上的棋子,用冰冷的责任与荣耀束缚他们,却吝啬到不肯给予一丝真正属于父亲的温暖。汉斯,你建造了宏伟的帝国梦,却亲手拆散了我们的家。”
“看看他们,汉斯……看看我们的孩子。他们身上流着你的血,却也承载着我的灵魂。你究竟……要把他们逼到怎样的境地才肯罢休?”
话音落下,奥德莉的身影开始变得模糊,如同消散的雾气。两个孩子的身影也随之淡去,小奥雷诺最后望向他那一眼,充满了不解与受伤。
“不……奥德莉!别走!”
兰达猛地从梦中惊醒,冷汗浸湿了丝质睡衣。黑暗中,他下意识摸向身侧妻子的位置。
伊人已远,枕边再无温柔倩影,耳边只剩下梦中妻子那字字泣血的诘问和孩子们消失前最后的眼神,在他脑海中反复回响,挥之不去。
那是母亲去世的那晚。
汉诺威在下雨。
管家把罗蕾莱和奥雷诺带到母亲的床前,母亲苍白的面容见到孩子后终于有了些血色,她费尽力气抬起手,示意孩子到她跟前来。
“来,奥雷诺……”
她把长子叫到跟前。
“照顾好罗蕾莱,照顾好妹妹……”
她快没力气说话了,然而眼泪还是顺着眼角滑落。
就在这时,房门被推开,汉斯·兰达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似乎是匆忙赶回,肩头还带着室外的湿气与寒意。他看到床榻上妻子奄奄一息的模样,看到围在床边惶恐无助的儿女,他惯常冷静自持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空白的震愕。
奥德莉的目光越过孩子们,与他在空中短暂交汇。那眼神复杂难辨,有解脱,有哀怨,或许还有一丝残留的、连她自己都未必清晰的依恋。然后,她眼中的光,如同风中残烛,迅速地黯淡下去,最终彻底熄灭。那只被奥雷诺握着的手,也失去了最后一点力量,软软地垂落。
女仆的啜泣声低低响起。
小罗蕾莱似乎终于明白了什么,“哇”地一声哭了出来,紧紧抱住哥哥的手臂。奥雷诺没有哭,他只是死死盯着母亲不再起伏的胸口。
“…出去。”
汉斯·兰达的声音嘶哑,打破了房间内死寂的悲恸。
兰达没有看孩子们,他的全部视线都凝固在床榻上那个已然失去所有生息的身影上。他一步步走近,军靴踩在地板上的声音在寂静中显得异常沉重。他无视了哭泣的小女儿,也无视了像一根钉子般钉在原地的长子,径直走到床边。
他俯下身,伸出手,似乎想要触碰奥德莉苍白却依旧风华正茂的脸颊,但手在即将触及的那一刻还是缩了回去,最终颓然落下。他只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凝视着妻子永恒的睡颜。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仿佛是整个世界在为这早逝的生命哀歌。
女管家最终还是强行抱走了哭到几乎晕厥的罗蕾莱。奥雷诺被另一个仆人半劝半拉地带离了房间。在房门关上的最后一刻,他回头,看到的依然是父亲那凝固的、对着母亲遗体的背影,仿佛他们这些活着的孩子,在那具冰冷的躯体面前,都变得无足轻重。
房门隔绝了室内外的世界。
兰达跪了下去,跪在妻子的身边,他将他的头埋进她尚有余温的手掌心里。
他没出声,但其中的痛苦早已溢出、过载。
第二天清晨,雨停了。
当书房那扇紧闭了整整一个晚上的门终于被从内部拉开时,守在门外的女管家差点失手打翻了手中的水盘。
汉斯·兰达站在门口。
仅仅一夜之间,他那一头曾经如同熔金般灿烂的金发,竟变得灰白驳杂,刺眼的花白占据了一半。让他整个人看起来苍老了十岁不止。然而,当他开口下达首个指令时,那声音里的沙哑和空洞却暴露了他内心的崩塌。
“夫人的遗体。”
他说。
“暂不下葬。保持原样。”
这个命令让所有仆人都惊呆了,这简直是不可想象的。女管家鼓起勇气,颤声劝道。
“老爷,这……这恐怕不合……”
兰达一个眼神扫过去,那眼神里没有任何情绪,却让女管家瞬间噤声。
这种状态持续了整整一天,直到第二天,得到消息的凯普莱特家族成员从法国匆匆赶来。来的是一位年长的奥德莉的叔父,以及几位面容悲戚、眼神中却带着愤慨的女眷。
他们被引到那间保持着死亡瞬间的卧室。看到眼前的情景,那位叔父的脸色瞬间铁青,他强压着怒火,转向如同幽灵般守在房间角落的兰达。
“兰达!你这是做什么!”
叔父的声音因愤怒而颤抖。
“让奥德莉安息!你难道要让她不得安宁吗?!”
兰达缓缓抬起头,他那双布满血丝的金棕色眼睛看向来人,里面是一片荒芜。
“她还不能走。”
一位奥德莉的表姐再也忍不住,哭出声来。
“汉斯!看看你现在的样子!看看奥德莉!她已经不在了!你留住她的身体又有什么用?让她走吧,求求你,让她体面地离开……”
“体面?”
兰达重复着这个词,他似乎还想说什么反驳的话,还想用他的权威强行留下这具他唯一能抓住妻子的躯壳。
但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奥德莉那张毫无生气却依旧娴静的脸庞上。他仿佛突然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那强撑起来的偏执在娘家人悲痛而愤怒的注视下,轰然倒塌。
他踉跄了一下,没有再说任何话,只是默默地、一步一步地退出了房间,将空间让给了那些要来带走他妻子的人。
深夜,汉诺威庄园一片死寂,只有风声掠过屋檐。
奥雷诺并未入睡,他坐在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脸上被父亲掌掴的痕迹依旧隐隐作痛,心中则是翻江倒海的冰冷与决绝。与父亲彻底撕破脸的对抗,抽空了他所有的力气,也斩断了最后一丝侥幸。
这时,房门被轻轻敲响。
奥雷诺皱眉,这个时间……他警惕地走到门后,低声问。
“谁?”
门外沉默了片刻,传来一个他无比熟悉,此刻却带着难以言喻疲惫的声音:“是我。”
是汉斯·兰达。
奥雷诺犹豫了一下,还是打开了门。门外,兰达没有穿制服,只着一件深色的睡袍,那头刺眼的花白头发在走廊昏暗的光线下更显沧桑。他手里拿着一瓶酒和两个杯子,脸上没有了白日的暴怒与威严,只剩下深沉的、几乎要将人压垮的倦怠。
“能陪我喝一杯吗?”兰达的声音沙哑。
奥雷诺侧身让他进来,没有说话。
兰达自顾自地走到房间圆桌旁,倒了两杯琥珀色的烈酒,将其中一杯推给奥雷诺。他自己先仰头喝了一大口,酒精让他微微蹙眉,却仿佛带来了开口的勇气。
“我最近……”
他望着杯中晃动的液体,缓缓开口。
“总是梦见你母亲。”
奥雷诺沉默地握着酒杯,没有喝,只是看着他。
“她很清晰,就和…就和离开那天一样。”
兰达的声音带着梦呓般的恍惚。
“她看着我,问我……问我对你们好不好。”
他又喝了一口酒,才继续道,声音更轻,带着恐惧的茫然。
“奥雷诺,你说,我是不是快要见到她了?”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在奥雷诺心中炸开。他猛地看向父亲。
他在怀疑自己油尽灯枯?
“你……”
奥雷诺喉咙发紧,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恨意依旧存在,但面对一个可能自觉时日无多的父亲,那恨意变得古怪起来。
“我知道……我不是个好父亲。”
兰达没有等他的回答,自顾自地说下去,他终于抬起头,那双曾令无数人胆寒的金棕色眼眸,此刻盛满了无法掩饰的痛苦。
“我对你和罗蕾莱不够好。甚至是忽视。”
他吸了一口气,仿佛承认这点需要耗尽他全部的力气。
“因为每次看到你们,尤其是看到你的眼睛,罗蕾莱偶尔的神态……我都会不可抑制地想到她。想到她是因为生下你们而损耗了本就脆弱的身体,想到她的生命在你们身上得到了延续,而我……却永远地失去了她。”
他的声音颤抖起来。
“那种痛苦……太尖锐了,尖锐到让我只想逃避。所以我把自己埋在工作里,用帝国的责任来武装自己,我严格要求你们,把你们塑造成‘兰达’该有的样子……我以为这样就能隔绝那份无时无刻不在啃噬我的思念和……负罪感。”
“负罪感?”
奥雷诺终于开口。
“是。”
兰达闭上眼,重重地点头。
“我常常想,如果她没有嫁给我,没有经历生育,是不是……就不会那么早离开?是我……是我用我的爱,我的占有欲,扼杀了她。”
他睁开眼,看向奥雷诺,眼中是前所未有的坦诚与悔恨,“所以,我不敢对你们太好,我怕那会是对她的一种更深的背叛,我怕我会在她的影子里彻底崩溃。”
他仰头将杯中残酒饮尽,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抖。
“我愿意赎罪……奥雷诺。”
他看着儿子。
“为我对你和罗蕾莱的亏欠,为我对她故土的践踏……为我所做的一切。如果这就是代价,如果生命的尽头能让我再次见到她,亲口对她说一声‘对不起’……那我接受。”
这番倾诉,撕开了汉斯·兰达内心深处最鲜血淋漓的伤口。他不是不爱孩子,而是他的爱被巨大的丧失感,负罪感和扭曲的占有欲彻底扭曲了。他将对亡妻的痴狂,变成了对子女的冷漠,将对无法掌控生命的恐惧,投射到了对权力和秩序的极端追求上。
奥雷诺站在原地。
恨意依旧在,但悲哀的浪潮同样汹涌地淹没了他。
第二天,书房。
管家把奥雷诺请去了兰达的书房。
房间里只剩下父子二人沉重的呼吸声。
许久,兰达仿佛下定了决心,缓缓开口。
“那个克劳德……”
他顿了顿,甚至没有看奥雷诺。
“你不会再听到他的消息了。”
奥雷诺猛地抬头。
那个逃到汉诺威、指认他是卧底的告密者,已经被处理掉了。不是以盖世太保的名义,而是以兰达家族的方式。
父亲选择站在了他的身后。
兰达终于将目光转向儿子。
“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
他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
“走你自己的路。”
奥雷诺屏住呼吸,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但是。”
兰达的语气恢复了属于上位者的威严。
“记住,你身上流着兰达家的血。你可以不认同这个姓氏所代表的一切,但你无法摆脱它。你做的任何事,一旦失败,后果将由你一人承担。不要牵连到兰达家,不要牵连到罗蕾莱。否则……”
“……其他一切好说。”
兰达最后补充了这六个字,仿佛他们讨论的不是叛国与生死,而只是桩普通的家庭事务。
这是基于冰冷算计的父爱吗?还是对亡妻愧疚的另种形式的补偿?或者,仅仅是他在帝国理想与家庭血脉之间,在绝对秩序与对儿子复杂情感之间,找到的扭曲的平衡点?
奥雷诺无从分辨,也不需要分辨。
他看着父亲那双疲惫而坚定的眼睛,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深深地、郑重地点了一下头。
他明白了规则,接受了条件。
没有感激涕零,没有父子相拥。
兰达挥了挥手,示意他可以离开了。
奥雷诺转身,迈步走向书房门口。
当他握住门把手时,身后再次传来父亲的声音。
“活着回来。”
奥雷诺的动作停顿了一瞬,没有回头,拉开门,走了出去。
书房门轻轻合上。
汉斯·兰达独自坐在书桌后,目光再次投向窗外。他除掉了告密者,默许了儿子的背叛,他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也不知道这将把奥雷诺、把兰达家引向何方。
他只知道,在昨夜梦回,见到奥德莉那双哀愁的眼睛后,他无法再亲手将儿子推向绝路。
这或许是他能为奥德莉,能为那个他从未真正了解过的儿子,所做的最后一件事。
至于帝国的荣耀,历史的洪流……在这一刻,似乎都变得有些遥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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