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
玛莱区公寓的门被极轻地推开，发出令人牙酸的细微吱呀声。
首先涌入的不是人，是一股浓重的铁锈味——血腥味。
奥蕾莉亚正就着昏暗的台灯研究一张巴黎下水道的老旧地图，这味道让她瞬间抬头，她差点没昏过去。
诺曼站在门口，身影被走廊昏暗的光线拉得扭曲。
他不再是那个玩世不恭的吟游诗人，也不是那个陷入哲学思辨的疯子。他像一个刚从屠宰场归来的梦游者。他的大衣前襟完全被深色尚未完全凝固的液体浸透，黏腻地贴在他身上。手上、脸上，都溅满了斑斑点点的猩红，有些已经干涸发暗，有些还沿着他的指尖缓缓滴落，在他脚边形成一小摊令人触目惊心的污迹。他那双异色的瞳孔，此刻空洞地大睁着。
“诺曼！”
奥蕾莉亚猛地站起，椅子在她身后发出刺耳的刮擦声。她冲到门口，一把将他拽进来，迅速关紧门，反锁。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你……你做了什么？！”
诺曼没有回答，他只是机械地、踉跄地向前走了两步，然后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一样，瘫坐在门厅的地板上，靠着门板，垂下头，看着自己沾满鲜血的双手，仿佛不认识它们一般。
奥蕾莉亚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不需要答案了，这浓烈的血腥味和诺曼的状态已经说明了一切。她的大脑飞速运转——处理现场？掩盖痕迹？不，首先是要处理掉诺曼身上这身无法辩驳的证据，以及……确保他不会再次失控。
她没有丝毫犹豫，立刻冲到公寓里那部老式电话旁，飞快地拨通了奥雷诺留给她的一个紧急号码。她对着听筒，只说了最短促、最清晰的一句。
“奥雷诺，立刻过来。诺曼出事了，他……浑身是血。”
不过十几分钟，门外就响起了有节奏的、克制的敲门声。奥蕾莉亚透过猫眼确认后，迅速开门。
奥雷诺闪身进来，他依旧穿着便服，但周身散发着冷冽的气息。当他的目光落在门厅地板上那个血人身上时，即使是以他的定力，也被恶心到了。浓烈的血腥味让他眉头紧锁。
他甚至没有问“怎么回事”，直接走到诺曼面前，蹲下身，冷声道。
“对象。地点。时间。”
诺曼依旧垂着头，毫无反应。
奥蕾莉亚急促地低声解释。
“我不知道具体情况，他回来就是这样……是‘红死魔’，肯定是他！”
奥雷诺伸出手，不是去扶诺曼，而是强行抬起他的下巴，迫使那双空洞的异色瞳对上自己绿色的眼睛。
“诺曼·克里瑟洛，或者不管你现在是谁，回答我。你杀了谁？在哪里？什么时候？”
或许是这强烈的刺激，或许是“红死魔”已经退去，诺曼的眼珠缓缓转动了一下，焦距慢慢汇聚。他看着奥雷诺，嘴角极其缓慢地扯动了一下，发出沙哑破碎的声音：
“一个……军官……国防军……中尉……巷子……靠近……交易所广场……大概……一小时前……”
国防军！奥雷诺的心沉了下去。这不再是杀几个底层混混可以掩盖的事情！一个国防军军官的死亡，尤其是在占领区核心地带，会引发何等严厉的搜查和报复！
就在这时，原本在里间休息的罗蕾莱也被动静惊醒，穿着睡衣走了出来。看到门厅里的景象，她猛地停住脚步，倒吸一口冷气，手下意识地捂住了嘴。但她没有尖叫，只是镜片后的眼睛瞬间睁大，迅速从震惊切换到分析模式。
“血型与喷溅模式像动脉破裂。”
她声音有些发颤，但依旧保持着可怕的冷静。
“需要立刻处理污染物和本人。我有强效氧化剂，可以破坏血红蛋白结构，但气味无法完全掩盖，需要其他挥发性物质干扰……”
奥雷诺站起身，脸色阴沉得可怕。他看了一眼失魂落魄的诺曼，又看向脸色苍白的奥蕾莉亚和正在快速思考化学方案的罗蕾莱。
危机，巨大的危机，因为诺曼那不受控制的第二人格，以最血腥的方式，砸到了他们所有人的头上。
“奥蕾莉亚，立刻烧掉他所有衣服，灰烬冲入下水道。罗蕾莱，准备你的药剂，处理掉所有可见血迹，包括地板和门把手。诺曼。”
他再次蹲下，盯着诺曼的眼睛，语气森然。
“你去洗澡，用刷子，把每一寸皮肤、每一个指甲缝都洗干净！现在，立刻，马上！”
“在天亮之前，我们必须让这里，还有他，看起来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否则，我们所有人，都得给他陪葬。”
第二天，工位上。
奥雷诺走进会议厅，脱下外套，副官下意识接住他的外套，开始絮叨他今天的办案内容。
“昨晚出大事了。交易所广场附近的后巷，发现了一名国防军中尉的尸体。”
副官有些不安地看向奥雷诺。
“这个案子已经经过别人的手了，但是……效率低的可怕，恐怕今落您头上了。”
“我知道了。”
奥雷诺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具体情况。”
他开口。
副官连忙汇报。
“死者是后勤部门的中尉，被人用利器割喉，几乎身首分离，现场非常血腥。钱包、手表都在，排除抢劫。初步判断是仇杀，或者抵抗组织的挑衅。”
副官的声音越来越低。
“上面非常愤怒，要求我们限期破案，以儆效尤。”
仇杀？抵抗组织？不，他知道真凶是谁，此刻大概正在公寓里，被奥蕾莉亚看着，或许还在为昨晚的“失控”而恍惚或兴奋。
“现场勘查报告呢？有什么有价值的线索？”
奥雷诺问道，试图将调查引向歧途。
“呃……凶手非常谨慎，几乎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没有指纹，没有明显的脚印，就像个幽灵。”
副官显得有些为难。
“唯一的线索是有目击者称，在案发时间段附近，看到一个穿着深色大衣、行色匆匆的年轻男子从那条巷子出来，但光线太暗，没看清脸。”
深色大衣……诺曼昨晚穿的就是一件深色大衣，还好已经被奥蕾莉亚烧成了灰。
“就这些？”
奥雷诺抬起眼。
“这种模糊的目击证词，巴黎每天能有一百条。调查方向太散了，仇杀？抵抗组织？我们需要更精确的画像。”
他顿了顿，做出决断。
“先从死者的人际关系查起。重点排查他最近是否与人结怨，是否有经济纠纷，或者感情纠葛。后勤部门油水不少，难保不会有人眼红。至于抵抗组织……”
他嗤笑一声，带着盖世太保特有的傲慢。
“他们最近活跃度不高，用这种明目张胆的方式挑衅，不符合他们一贯的作风。先按这个方向去查。”
他将调查重点巧妙地引向了死者自身可能存在的问题，试图将水搅浑。
“是，少校先生！”
副官立正敬礼，显然认为奥雷诺的分析切中要害。
副官离开后，奥雷诺独自坐在办公室里，阳光透过百叶窗，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他拿起关于中尉的初步档案，目光扫过上面的信息。他必须确保，任何可能指向诺曼，进而牵连到他们所有人的线索，都被及时、彻底地掐断。这意味着，他可能需要在调查中主动忽略一些东西，甚至制造一些误导性的证据。
他拿起内部电话，接通了技术侦查科。
“我是奥雷诺·兰达少校。关于中尉的案子，现场提取的所有物证，直接送到我这里来。没有我的允许，任何人不得擅自检测和分析。”
他要将一切潜在风险，牢牢控制在自己手中。
放下电话，他靠在椅背上，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诺曼那双沾满鲜血、空洞失神的异色瞳。
“红死魔……”
奥雷诺最担忧的情况还是发生了。
中尉被杀案的影响恶劣，加上奥雷诺“刻意”引导的调查进展缓慢，上面失去了耐心。一道命令直接从柏林传来，特邀正在附近“休憩”的汉斯·兰达上校亲自督导此案。
当那道穿着灰色党卫军上校制服的男人，迈着从容不迫的步伐走进奥雷诺的办公室时，整个楼层的空气都仿佛安静了。奥雷诺立刻起身，立正敬礼。
“父亲。”
汉斯·兰达随意地摆了摆手。
“奥雷诺，我听说你这边遇到了一点小麻烦。”
他的语气轻松。
“一个国防军中尉，在核心区域被像猪一样宰杀，而我们的调查似乎陷入了泥潭。”
他走到奥雷诺的办公桌前，拿起那份被奥雷诺“精心”处理过的案卷，随意地翻动着，速度很快，但奥雷诺毫不怀疑他捕捉到了每一个细节。
“带我去现场。”
兰达合上案卷
交易所广场附近的后巷依旧拉着警戒线，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若有若无的血腥味，尽管已经被清理过。汉斯·兰达站在巷口，并没有立刻深入。
他甚至没有去看警方划出的尸体位置标记，而是走向巷子一侧的墙壁，在某处不起眼的、略微潮湿的砖缝前蹲了下来。他用戴着手套的手指，极其小心地从缝隙里，拈出了一片极其微小的、深色的羊毛纤维碎片，它几乎与墙面的颜色融为一体。
“深色大衣。质地不错，但不是军用品。”
兰达将碎片放入证物袋，语气平淡。
奥雷诺的心猛地一沉。诺曼那件被烧掉的大衣，就是这个颜色和质地。
接着，兰达走到巷子另一头的排水沟旁，示意随从撬开格栅。他用手电筒照向沟壁，在淤泥和污水的边缘，指着一处极其模糊、几乎被水流冲刷殆尽的痕迹——
“半个脚印，不是军靴，尺寸大约40码。匆忙离开时踩滑留下的。”
汉斯·兰达直起身，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转身看向脸色有些发白的儿子。
“很有趣，不是吗？”
他慢悠悠地说。
“一个谨慎到几乎不留痕迹的凶手，却在这里……”
他指了指墙缝。
“和那里。”
又指了指排水沟。
“留下了如此私人的纪念品。而我们的调查，似乎恰好忽略了这些。”
他的目光压在奥雷诺身上。
“奥雷诺，我亲爱的儿子，你最近的办案风格，何时变得如此优柔寡断了？这不像你。”
奥雷诺感到喉咙发紧，他强迫自己迎上父亲的目光，试图辩解。
“父亲，我……”
“不必解释。”
汉斯·兰达抬手打断了他，语气忽然变得意兴阑珊，他转身向巷外走去，仿佛对这一切失去了兴趣。
“案子结了。”
奥雷诺愣在原地。
“结了？”
兰达头也不回。
“证据不足，线索中断。定义为无法侦破的悬案。一个后勤中尉，死了也就死了，不值得浪费更多帝国资源。报告我会签字。”
他走到车边，拉开车门，在上车前，最后回头看了奥雷诺一眼，有审视，有警告，或许还有因为某个早已逝去之人才产生的宽容。
“管好你身边的人，奥雷诺。”
他意味深长地说。
“尤其是那些容易惹麻烦的客人。同样的意外，我不希望看到第二次。毕竟，不是每一次，都有足够好的运气。”
车门关上，黑色的轿车无声地驶离。
奥雷诺独自站在阴冷的后巷，浑身冰凉。父亲知道了！他不仅知道是诺曼干的，甚至精准地找到了他们未能彻底清理的痕迹！他什么都知道，但他选择了放过。
不是因为证据不足，不是因为案子不重要，仅仅是因为——诺曼是奥德莉在另一个世界的儿子。
这份源于对亡妻执念的“爱屋及乌”，此刻成了他们所有人侥幸逃生的护身符。但奥雷诺比谁都清楚，这份“宽容”是有限度的，代价高昂，且摇摇欲坠。
下一次，恐怕就不会有这么好的“运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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