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通过城门时被拦了下来。守城的士兵身披陈旧皮甲,见我形貌异样、苍白得不似常人,顿时露出警惕之色。他挥戟呵斥,嘴唇开合,但那些声音传到我耳中只剩破碎的嗡鸣。
我怔在原地,只能努力从他拧紧的眉头、挥动的手臂和戒备的姿态中拼凑意图。
迟缓的反应引得后方行人拥堵,抱怨声四起,可那些声音同样微弱遥远。
士兵彻底失去耐心,猛地一把将我推搡出队伍。
我退到路旁,碎石硌着脚底。无数道目光像针一样刺来,好奇、警惕、窥探。
我忽然意识到,曾精通数门语言的我,在此地竟成了彻底的异类——耳不能闻,口不能言,像个误入此世的幽灵。
为什么…完全听不清?
在雪山之巅醒来,凡人的絮语声在我耳边便如隔世之音,常常模糊不清
可如雷震子那般蕴含风雷之力的声音,或是百年前巫祝灌注了癫狂信仰的吟唱,我又能听得真切。
仿佛只有极致的情感与力量,才能穿透将我与此世的隔膜。
脑中熟知的历史在此时重叠分开,熟悉的是书本上的名词,陌生的,是眼前这粗糙坚硬、散发着泥土气息的原始生活。
这一刻,我无比清晰地意识到,我与这世界,根源上并不相干。
这种认知让我感到一种灵魂出窍般的空阔。
行人依旧或明目张胆或悄悄回首,打量我的外貌,揣测我的来历。
若在从前,这密集如穿刺般的注视足以让我这个社恐无所遁形,恨不能原地消失。
可如今,那些曾纤细敏感的情感脉络,仿佛被某种无形之力生生斩断、磨平,变得迟钝。
他人的目光,于我而言,不会再比掠过身边的一株草、一颗石子更具压力。
尽管如此,当目光如粘稠的蛛网包裹时,一种想要彻底脱离此地的冲动还是攫住了我。
于是,身随意动,随着一股清灵之气自然托举,我倏然离地飞起,将地面的惊呼远远抛下。
当我无所顾忌地飞行在这座城邑上空时,气流如温顺的仆从萦绕周身,我越飞越高,起初地上人惊惶四散,误以为我是巨禽入侵,纷纷举弓便射。
箭矢叮叮当当撞击在我周身,这些凡铁铸造的兵器,甚至无法让我感到丝毫震动,便纷纷坠落。
直到一名射手越众而出——他目力极佳,臂力惊人,拉开的弓饱满如圆月,搭上的箭镞萦绕着不凡的寒芒。
在他松弦的前一瞬,我福至心灵,侧首回望。
四目隔空相对刹那,他浑身剧震,手中强弓“啪”地一声从中断裂,此后,再射来的箭矢便稀落了大半。
为免麻烦,我飞入更高处的云层,借缭绕雾气掩去身形,观察地上人们的劳作。
贵族们戴着繁复的玉石冠带,身着交领右衽、纹饰狰狞的绢帛深衣,宽大袖口与腰间蔽膝随风摆动,于木瓦宫室间饮宴、田猎,驱使仆从,使用着精美却透着古朴的青铜礼器。
而平民仅以粗麻布片胡乱裹身,出入于半陷地下的穴居窝棚。
每日黄昏,他们都会在室内一方低矮的土台前,供奉上一小撮珍贵的粟米,匍匐在地,喃喃祈祷许久方敢入睡。
我在云中看了不知多久,直至神思因这单调景象而有些困倦时,身下的城邑猛地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欢呼。
我凝神望去。
是征战凯旋。
大量俘虏被驱赶入城,衣不蔽体,像牲畜一样被木矛戳打着关进露天围栏。一个孩童踉跄着摔倒,立刻被守卫一脚踢开,溅起的泥污中混着血丝。他们争抢着扔进来的麸皮和发霉的粟米,眼神空洞得如同枯井。
而在盛大的典礼上,他们更会被像猪狗一样拖出,宰杀、烹煮,成为祭坛上的牺牲,或是贵族墓穴中的陪葬。
我冰冷地俯瞰着这野蛮而残忍的一切,促使我持续观看下去的,并非怜悯或同情。
当我看见高台上举杯豪饮的贵族,指着鼎中与牛羊同烹、已难以区分的人肉,精准地夹起放入盘中,满足咀嚼时——
我只感到一种置身事外的、纯粹的“古怪”。
源自遥远过去的、作为“人”的记忆却在胃里翻搅,带来一阵生理性恶心。
理性告诉我这是此世的常态,但潜藏的认知却尖叫着这是彻底的疯狂。
贵族饱食的胃袋还在丝帛袍服下起伏。
风将他愉悦饕足的思绪裹挟着吹上高空,那是一种粘腻腥臭的意流,令我本能地侧身避开。
然而,并非所有盛宴都能持续。
又一次征战之后,这座城邑未能掠回新的奴隶,自身却死伤惨重。
曾经分食人肉的贵族,如今已被枭首截肢,投入了更为巨大的、金光闪烁的青铜鼎中。
沸水翻滚,迅速溶化了他的面容与躯体,不过片刻,便与鼎中其他牲肉难以区分。
身形更为壮硕的胜利者端坐于上首,手握长箸,从容挑拣。
猩红的欲念如粘稠的毒雾,从那些饕餮客的头颅中翻滚升腾。
当那令人作呕的气息几乎要沾染到我时,一股更为阴冷的意志——源自此地供奉的某物——骤然化作狂风,狠狠将我拍落云头。
我在紊乱的气流中失控翻滚,最终勉强悬停于一尊沉重青铜鼎的上方。
下方,一个瘦骨嶙峋的女奴,正用尽全身力气拖动着那满载肉羹的恐怖祭器。
我认出了她——那个在巨鼎边烹饪前主的女奴。
就算低着头,她的眼睛里也烧着一团旺火。
突然间,她破烂的袖口闪出一道冷光。
像根绷得太久的弓弦猛地弹开,瘦小的身子爆发出惊人的力量。
她攥着一把磨得尖利的青铜匕首,又快又狠地扎进了主持祭祀的贵族喉咙。
欢呼声被捅成濒死的嘶哑,盛宴顷刻间乱成一团。
“跑啊!”
她对吓呆的奴隶们吼道,自己却转身扑向关人的木笼,发狠地去撬锁链。
可是,天色一下子暗了,无形的压力像山一样压下,血祭惊动了祂。
那些刚挣脱绳子的奴隶,又被看不见的链条捆住,惨叫着摔倒在地,折断颈骨。
动手的少女是第一个遭殃,她身子猛地一震,像被人用大锤砸在后背,血从口中喷出来,连脚步都站立不稳。
可她又格外顽强,吐血后她眼里狠劲更足了,竟然借着这股劲儿向前一滚,硬是撞开一个吓傻的卫兵,没命地朝城外荒野逃去。
祠堂里的“东西”紧追不放,荒野上刮起怪风,沙石乱飞,变成刀子割在她身上,皮肉翻卷,鲜血迅速浸透破衣。
她越跑越慢,身后,几个浑身冒着黑气、速度快得不像人的追兵步步逼近。
我俯瞰着这一切,本能地告诉自己不该插手。
但那少女被逼至悬崖绝境,追兵的长矛已映出死亡的冷光。
就在此时,一股绝非声音的洪流猛地撞进了我的灵台,那其中蕴含的绝望、不甘与愤怒是如此强烈,近乎实质,像烧红的烙铁,烫穿了我与世间常理的那层隔阂,几乎使我不能从她身上移开目光:
“救救我!我不甘心!山灵啊,别吞了我——我不甘心!”
几乎是灵魂的本能反应,我指尖微动,一缕清风拂过,并非多么强大的力量,却恰到好处地在她脚下碎石崩落、长矛及体的前一瞬,轻柔地托了她一下,将她卷离死地,安然送回崖下。
她摔落在尘土中,惊魂未定,猛地抬头望天,那双映着绝望与狂喜的眼睛,仿佛穿透云雾,直直地“看”向了我。
她不顾一切地爬起,用撕裂般的声音向天空哭喊献祭的誓言,决绝地割向自己的手腕。
“求您!救救我的族人!只要您能救他们,我把命、把魂、什么都给您!都给您!”
呼号划破长空。
违背常理的血线朝我涌来时,一股深切的不适在我心底翻涌。
我不得不现出身形,疾风般掠下,一把扼住她流血的手腕,强行中断了这野蛮的仪式。
我尝试将意念凝聚成束,这远比调动清风费力。就仿佛在粘稠的泥潭中投下一颗石子,当那道念头艰难地穿透我们之间的障碍,挤入她的脑海时,她浑身一抖,接着眼里爆发出狂喜的光,都顾不上流血的手腕,挣扎着给我指方向。
我催动气流,卷起漫天沙尘迷住追兵的视线,又暗中掀翻一处火盆,点燃房屋引发更大的混乱。
靠着风与雾的遮掩,我们得以接近围栏。那两名奴隶已虚弱得无法行走,我只能以风竭力裹挟着他们漂浮。
带着三个几乎无法行动的人,我的速度骤然减缓,突围变得异常艰难。正是这片刻的迟缓,招致了那物的追击。
一道几乎看不见的灰黑色影子,带着刺耳的尖啸,直冲我的心口而来。
我抓起少女那柄铜匕首格挡,却发现那灰黑影子全然不受实体阻碍,它并非锋利,而是蕴含着一种阴冷污秽的意志,直接侵蚀穿透,匕首如同虚设,那股力量瞬间洞入我的掌心。
痛的我顿时轻嘶一声,阴冷刺骨的寒意从被刺穿的手掌蔓延开。
我强忍着痛,当即卷起狂风,带着少女和两个奴隶,往荒野深处奔袭。
匆忙间,一滴殷红的血从我手中甩出去,落在贫瘠的土地上。
血滴落的地方,泥土瞬间被一种妖异的红色染透,紧接着,一丛丛赤红如血、异常鲜艳的花,破土而出,在风里摇晃。
少女看在眼中,手下则快如闪电,就算在逃跑的颠簸中,也猛地弯腰,一把将那几株突然冒出来的红花全都揪了下来,紧攥在手心里。
身后,那座喧嚣的城邑早已没入地平线,然而那道被彻底激怒的冰冷视线,却死死缠绕在背,仿佛无论我们逃往何方都无法摆脱。
我拖着受伤的手,带着遍体鳞伤的少女和两个奄奄一息的人奔走着,莽莽荒原在前方铺开。
查资料看得头晕,商朝人生活的描写应该是对的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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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人间路远,缚地法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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