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远停下步子,瞧了一眼容生苍白的脸,转头对容员外道:“可否请令郎房中伺候的丫头们过来问几句话?”顿了顿,清远又道:“到一旁来,我问几句便好,让这位少爷休息一下。”
容玦猛地咳嗽起来,似乎想说些什么,张了张口,却被笑眯眯的冯梦龙按住了肩膀:“容少爷,你身体不好,还是多歇息一下,以免辜负了他人的苦心呀~”
说罢,冯梦龙抬手扬了扬拂尘,在屋内几处点了点,而后也绕过屏风,去了清远身边。
容生身边跟的大丫头名为书月,平日里容生的大小事宜皆是她在打理。清远耐心问道:“这几日,你们少爷可否有单独交给你几个药包,让你去厨房熬了,再端给他喝?”书月有些犹豫,被容员外斥了一声:“吞吞吐吐的做什么?有什么说什么便是了。”书月这才开口:“回老爷的话,大爷前些天的确拿了个药包来,让我悄悄地找厨房煎了。我原以为是老爷的安排,没有多想便照做了。其余的事,我便一概不知了。”
清远笑道:“倘若全然不知,想来方才也不会瞻前顾后了。我只问一句,当时的情况,当真是你们少爷拿给你了一副药包么?”
书月苦涩一笑:“道长既知天机,我是瞒不过的了。”
“须知世间万事,凡有干扰,自有因果,”清远微微一笑,“若今日欠了他人的债,则必有还债之时。所谓天机,不过也是粗略勘破了一些各人身上的因果罢了。”
冯梦龙暗里传音道:“灵君竟有此番神通?小仙实在佩服。”
清远道:“不是,我唬她的。云中君常与人论法,我长年累月听了几耳朵,会跟着说几句。”
冯梦龙没忍住笑了一声,随后假装咳嗽,憋了回去。书月垂眼道:“少爷此前结交了一位朋友,不太清楚是哪里人氏,但是一直很投缘,有在往来。前些日子少爷病倒,对方暗地里来看了几次,先前少爷病重时,她便给我了一株灵芝草,要我给少爷服下。前几日,她又来看了一回少爷,似乎又喂下了什么药,少爷的身子便好起来了。”
容员外气得吹胡子瞪眼:“一派胡言!若当真有这样一位至交,为何从未听环杨提过?又是如何悄无声息,便进得府中?这般来历不明的东西,也敢给环杨服下?他本就体弱,再吃坏了可怎么办!”
清远却是拦了一手:“老爷莫急,依我所知,对方兴许的确有些本事。令郎眼下的境况,隔两日便需要有人为他调息,那人估计还会闯入府内。这几日我们会留在此处,勘察一番。烦请老爷对外不要走漏了风声,以免打草惊蛇。”
冯梦龙叹了一声:“虽说取道不正……终究是一片真心呀。”
清远淡淡扫了他一眼,却也没有反驳。
正逢饭点,容员外索性也留他们吃了晚饭。回了容老爷为他二人安置的屋子,清远才一边思忖着一边喃喃道:“我总觉着还有什么地方不对。眼下看来,恐怕这位容生寿元早尽,注定是要早逝的命。若当真是檀安搭救了他,便是逆天而行,用了什么法子强续寿元,那本医书有这样大的神通么……要么得去地府一趟,找来生死簿查一下,要么便得回天庭一趟,问问命格星君。”说着,他揉了揉额角,继续叹气:“都是费劲的法子。”
冯梦龙道:“我原先还以为,檀安是分了些修为给他,而今看来,还有些别的关窍在。”
“我眼下还有另外忧心的事……”清远叹道,“若是捉拿檀安,会牵动到容生也难保性命,岂不成了诓骗容老爷?”
“话虽如此,檀安现身以前,还都只是我们的猜测。何况,这救治容生的人,究竟是不是檀安,也是难说的,”冯梦龙靠在桌边,摇起了扇子,“我方才离开时,在容生房内布了一个小阵,倘若有灵身闯阵,我会立刻有感,届时我们再过去堵人便是了。”
清远奇道:“你还会这样的法术?”
冯梦龙站正了身子,讪讪笑道:“不瞒灵君,小仙结庐山中,偶尔也会遇到这类需求,所以就跟着学习琢磨出来了。”他一转话题,又道:“这屋内实在闷热得紧……既然不差这一时半会儿,清远想去外头走走么?如今没有宵禁,入夜后的街市很是热闹,可以出门走走,吹吹夜风。”
没有过多犹豫,清远便应了下来。他有两百年没有回过凡间,难得下凡,的确还有几分想念这些烟火气。二人出了府,又变回原本的书生模样,在渐暗的天色下一路朝主街漫步而去。
既然算是东道主,吃的喝的,自然还是冯梦龙请客。冯梦龙一路投喂,仿佛总要给清远留些所辖之地欣欣向荣的印象,弄得清远哭笑不得:“犹龙不必如此拘礼,我说了我状告不到阎王那处去,也不会到城隍面前参你一本的。”
冯梦龙摇头叹道:“难道我在清远心中便是这样投机取巧的形象么?清远难能造访,小仙也只是想略尽地主之谊,若是日后返了天庭,偶尔还能想起来在小仙这里过得还算舒心的时日,便是很好了。”
八宝芋泥压得有些紧实,清远用勺子费力地挖下来一勺,放在唇边吹了吹,才送入口中。咀嚼了片刻,他才反应过来冯梦龙方才说的话,咽下后问道:“你在此地上任,故乡也原在此处么?”
见清远面前滚落了几块芋泥渣,冯梦龙一面拿帕子擦拭了,一面笑道:“我不是,我原是姑苏人士,一直没考中举人,晚年的时候才做了贡生,去京城参加了选官考,最后来到这里做的县令……相较下来,清远文才远在我之上。”
“我在凡间时,也考了好些次会试,科举并不是桩容易的事,”清远摇摇头,“犹龙做得很好,能被百姓们供奉为土地神的,定然是极受爱戴的,不必谦虚。”
他想了想,又道:“姑苏很好,那里的风景不错。”
冯梦龙撑着脸,也露出几分怀念的神色:“是了……姑苏临近运河,每年催粮的时候,那些漕运航船除了装运粮食,还会在官府的允许下,带一些免税的土产来沿途售卖,从前我便经常去那边闲逛,瞧瞧有什么外地来的新鲜货。姑苏的物产丰盛,起初来这里时,我还很不习惯呢,水土不服的事倒是缓了几天便好了,但青菜贵,果子也少……幸而这边的渔业倒颇为发达,各类渔产可以一饱口福。”
他絮絮叨叨了好些时候,清远静静听着,盘中的八宝芋泥快吃完了,冯梦龙才回过神来,将自己的那份打包了,笑道:“我们继续去其他地方逛逛吧?”
这条街市的确热闹,除了一路卖小吃的,还多的是卖各种字画花灯的。有个花灯摊上围着的人最多,两人排过去,瞧见这摊上悬挂的一串花灯上,各画了栩栩如生的花卉,旁边还写了几行蝇头小楷。
清远取下一只,上面画了株清雅的白山茶,生长在水边,山茶旁落着几句言词,写道是:
云梦洞前几度春,甘淋世雨扬清尘。
一朝舍却琼林契,大梦缘归山外人。
清远读罢,只觉心中自有一种难言的滋味。他托灯向摊主问去:“这几句写得倒别有一番趣味,不知是出自哪位诗家之手?”
摊主身着朱红直身,外头罩了件藕荷细纱,面色红润,一双眼格外明亮,闻言爽朗一笑:“若真要论起来是哪位诗家,也该是天上的仙人。实不相瞒,这是我从前做梦时梦见的句子,云里雾里之间,只觉得自己在翻什么仙册,那册子没有落款,只画了些画,又记了许多句子。我自梦中醒后,便记下了其中的一些。”
听闻还有如此奇幻的经历,冯梦龙也来了兴趣。他抬头瞧了一圈,相中一个画着素色白梅的,便取了下来。这白梅依傍着一处小亭,亭旁也有几句,其书云:
性本通脱蓬身轻,山石埋骨不忘情。
名草遗枝终难却,凡鸟偏栖故时林。
冯梦龙读来,也是万般滋味,心中无端喜爱,捧着这灯也丢不开手。两人踌躇一番,还是将其买了下来。冥冥之中,总觉得有什么难以道破的机缘。冯梦龙反复品味了几番词句,虽说觉得有些投缘的地方,但又总有些参悟不透。不过,既然摊主说是梦中得来的句子,纵使他真有一番仙缘,曾梦游过仙君府邸,得了什么天谶,也保不齐会有个抄错一二的事,若拘在其中,怕是反倒会惹出些不必要的执念来。
冯梦龙想得很开,待走到河畔时,便低头将花灯放了出去。清远反倒踌躇了些时候,抬头看了眼天上,才蹲下来将花灯放入河中。
他站起身来时,正见着冯梦龙立于一旁,看向远处点点家中灯火。他身形清癯,却不痩弱,瞧上去很有些松风鹤骨的仙姿。墨发束起的髻间,那根银簪映着清辉。
清远无端地想到:世上的缘分,当真会在命格星君的册子上早早记好么?
*本章冯梦龙谈论内容及态度参考《寿宁待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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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入夜街随缘诗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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