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安来的这晚，正是个月黑风高夜。她一入房，不必冯梦龙报信，两人正在隔壁院落里闲步夜聊，只见一阵清风拂过，一道白光径直往容生的院里去了，他们俱是瞧得清清楚楚。二人对视一眼，默默跃过墙头，跳了过去。
院中守夜的丫头沉沉睡去了，大约是被檀安施了法术。清远查验了没有什么大碍，才又往房里走去。走到门前，见房内亮起些微的烛光，有人在里面交谈，他又顿住了脚步，宁声静听起来。
冯梦龙见状，挑了挑眉，也凑上来站在一旁，同他一起偷听。
容生问道：“府上新近来了两位道人，诊了我的病。他们不像寻常道士……所以，你给我用的药，是正当来的寻常之物么？”
檀安只道：“我不会害你。”
“我当然知晓你不会害我，我也有感自己的身体，一日日的好起来了……”容生喃喃道，“可我心中终究难安。姐姐，我这几日总在想，我生来便有不足之症，吃了再多药也不见效，兴许当日原就是我错了，我本不该牵扯到你……”
檀安喝道：“你又说的是什么混账话？你对我是一片真心，我也拿真心待你，这就足够了。”
“你是我见过顶好的女子，在我认识的家中女眷里……不，在我结识的男子里，也少有你这般腹有诗书的人。所以我当日在郊外遇见你，听见你吟的诗，才会那样惊喜……”容生低声道，“我的字画，你都能读懂其意，我的困顿，你都能明白。伯牙尚能为钟子期不再鼓琴，我这一生，遇见你这样一位知己，也是死而无憾了。”
“……不，”檀安一字一句道，“你不会死的。我能做到的事，你尚不知道——”
“我知道。”
室内沉默了片刻，檀安才气笑了，问道：“你知道？”
容生仍道：“我知道。你不是凡人，对么？”
在场几人俱是一惊，却又听他继续道：“我原也不知道的，那两位道长来了，说了番玄之又玄的话后，我便好像突然明白了。其实我早该在先前便辞世了吧，你做了什么，让我还留魂于世间，是么？”
檀安没有否认：“你既然已知晓，我便不避着你了。你坐起身来，我为你运气调息，否则你受不住药力。”
清远叹了一声，转头往院中迈步走去。冯梦龙见状，几步跟上他，轻声问道：“灵君心软了？”
他沉默片刻，才摇头道：“总不急于这一时。檀安在，医书就在。”
冯梦龙却低头笑了笑，偏头看他：“灵君也从来是个有情人。”
这夜的风更大了些，吹动了屋外二人的衣摆。清远皱起了眉，冯梦龙也有感一些不同寻常，惊道：“檀安究竟在做些什么？”
清远甩动衣袖，抬手召出自己的法器。玉如意握在他掌心，朝房门一挥，那两扇门便骤然洞开。里头的檀安一惊，在容生身上点了几下，护住他的心脉，而后持握一柄长剑，提步从房内跃出。剑光寒冽，她对上清远的双眼，轻声唤道：“……清远灵君。”
清远道：“收手吧，莫要惊动他人了。”
檀安的回答是沉默未动。
狂风扬起几人的衣袍，清远的眉头皱得更厉害，提步就要往房内走。檀安却劈剑斩来，清远侧身避过，叹道：“那便只能先制住你了。”
言罢，玉如意散发出柔和的清辉，几道灵气便攻向檀安，被对方挥剑挡下。冯梦龙见状，也扬起拂尘，上前同她缠斗。他欲将檀安引开，但檀安始终守在房门前，不肯让半步，一道道剑光全然没有顾及般地朝他们劈去。冯梦龙原本并不想真下什么狠手，见檀安出手极为认真，才也认真起来，但依旧只是回避为主：“这位仙子，你难不成要动真格的？你可知打伤奉命下界的仙者是什么罪过？”
檀安咬了咬牙，低声道：“我也不愿对仙君们动手，只是灵芝仙草与老君仙丹已服，这一步踏出后便没了回头路，我知道我盗取仙丹是何等大罪，也知道自我取物以后，天庭便会遣人来捉我，我无心争辩。如今只差最后一点，待容郎在房内将仙丹药效尽数吸收后，我会和你们回天庭。”
她一掌拍来，冯梦龙微微侧身，避开这道罡气。清远听见她的话，却是一愣：“灵芝……仙丹？”
只这一刻失神，他便乱了分寸，被这道劲风直直击中，登时闷哼一声。冯梦龙一惊，抽身回去，落在他身旁扶着，连忙问道：“可有什么打紧？”
也不等清远回话，他运气探查了一番，却只觉清远身上灵力沉厚，他灵力如同入海一般，难以探测到深度，想来也是因为清远的仙力终究还是胜过他。清远只缓了片刻，便站稳了身子，只是当真迷茫了：“你盗取的，不是修文院里的医书么？”
檀安也蹙了眉：“什么医书？我后来回天庭，只去太上老君那里，盗了一枚回元灵丹。”
一时间，几人都愣在原处。天边忽然响起一道惊雷，乌云迅速盖过了月亮，天也沉沉地黑了下来。清远也难以顾及其他，对檀安道：“那你又是如何使的这枚回元灵丹，怎的天地灵气都大动起来？”
“什么？”檀安怔道，“这不是你们为了捉拿我设下的阵法么？我从前几回为容郎调息，并未出现这等异象。”
再没给他们交流的机会，一道闪电就地劈下，几方各退一步，被分隔得更开。檀安施了法护住房内，冯梦龙在一旁难以置信道：“总不能说，服下老君这枚仙丹，容玦便要渡劫飞升了吧？”
话音刚落，便有一个巨物从天而降，重重地砸在地上。下一刻，一阵金光闪过，缚住了这庞然大物。而后，一道桃金的身影落下，踩在它身上。
来者的模样不能算体面，彩云般的衣裳上有几道划痕，束起的发冠也乱了，几缕发丝落在外面。他面若桃花，身形挺拔，一双眼在他们中转了一圈，乐呵道：“甚好甚好，都是几位仙家。哟，清远，许久不见。诶，土地也在呢。”
清远有些讶然地抬头，问隔了自己几尺远的冯梦龙：“你也认识尾虎星君？”
檀安蹙眉道：“没见过的人……你也是哪家座下的仙使，来捉我的么？”
简单的一句话，却令在场的几位都愣了一下。冯梦龙有些憋不住笑，心道：“玉帝在上，能将尾虎星君认成仙使，这位修文院的仙子怕是同纸片打交道久了，眼神委实不太好。”
不过兴许也不能全怪檀安，因为这位尾虎星君也是出了名的爱四处跑，平日里不太能见着踪影。就连冯梦龙，也不过是从前在尾虎星君下凡贪酒时，恰好碰到过一面。就这么些时间，冯梦龙也瞧清楚了，被尾虎星君踩在脚下的，正是他的坐骑，一只白额赤虎。
可尾虎星君尚未来得及解释，檀安便已然提剑砍来。尾虎也是一愣，扬手一弹指尖，檀安便径直飞了出去，砸向远处，扬起一地的尘土。檀安勉力撑起身体，而后便吐出一口血来。
尾虎收拢衣袖，讶然道：“所以这位是要反叛天庭？”
清远摇头，可一时间又不知该如何解释缘由——玉帝给他下了这道旨，但檀安并未做这样的事，这究竟是什么情况？若当真是盗取仙丹的罪名，此番下凡的人便不该是他，是谁告知玉帝，檀安是盗了医书下凡的？
……不，不止是玉帝，命格星君、红鸾星君……他们似乎也是这样认为的。
又是一道惊雷劈下来，那赤虎怒目一睁，又是大嚎一声，挣脱开了尾虎星君的束缚。尾虎星君惊道：“怎的又发起狂来了！”
不过片刻，随着闪电一同劈下，那赤虎朝前纵身一跃，便扑向了沉思而未反应过来的清远。尾虎星君的这个坐骑，少说也有了千年的道行，冯梦龙完全反应不及，只见它一爪挥下，拍在清远身上，又发了疯地继续往前奔去。清远被那一掌拍得也飞了出去，一身修为顿时散了一半，昏了过去。
不过这么些时间，就倒下了两个人。冯梦龙脑子一空，飞奔上前，去堵住清远已然开始四散的灵力。尾虎也恼了，手中化出赤色长鞭，挟着大半灵力便朝赤虎抽去。这一下抽得狠了，长鞭很快又缠上赤虎的身体，迅速收紧，彻底将它锁住了。尾虎将其收入袖间，又赶忙回身去看清远。
清远正靠在冯梦龙怀中，面色苍白，双目紧闭。尾虎星君低身探查了一下，施法护住他的元神，又分了些修为给他，见他灵力逐渐稳定下来，方才起身。他叹了声，开始解释起缘由：“我本是路过此处，坐骑不知为何竟发起狂来，差点把我从天上摔下去。我才将它打落缚住，没料到方才又发起狂来……你们这处又是怎么回事？”
冯梦龙扶着清远，没敢动作，只道：“方才那个仙娥盗取修文院的医书下凡，灵君奉旨下来捉拿她。追查到此处，方才才发现她其实盗取的是灵芝仙草与老君仙丹，是为了救屋内那个寿元将尽的情郎……如今尚没弄明白其中究竟出了什么差错，盗取医书的是否另有其人。”
尾虎星君沉吟片刻，道：“如此，我明白了。清远现在修为受损，恐怕需要先在下界调养一段时间。我方才已替他稳住了元神与灵力，不会有什么大碍了，只消慢慢修生养息便好。正好我要回天庭，若是这差事催得急，我可以帮忙将她带回去。等事情办完，我再下来看看你们，帮他恢复。”
眼下看来，也只有这般处理了，冯梦龙点了点头。院中一片狼藉，尾虎星君又施了法恢复原状，使了缚仙索捆住檀安。闹了这一阵子，也该去瞧瞧容生的情况如何了。只是冯梦龙方抱起清远，便陡然一愣，低头看向清远。
清远的身体越发轻盈，碧色的辉光散去，他的身形也慢慢变小，直到最终，彻底变回了一株白色的山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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