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暗的羁押室，由于傅隆生的危险系数较高，所以是单间，他沉默着坐在那里，隐没在灰调的空气里。
熙蒙不是主谋，傅隆生断定他后面还有别人，或许就是手表对面的那个人。
“escalate……”傅隆生默念着，猜测那一连串的英文单词大概是密码一类的东西，背后的人一定会来找他，计划一番后，他发现自己进入了放空状态。
思绪一旦停下，悲伤就会攀附着神经元流淌，奔涌，然后淹没傅隆生。
“哈哈哈……哈哈哈哈……”
安静的房间里传来笑声，在这种地方，谁会笑得出来？傅隆生环顾四周，毫无发现，那声音很轻很轻，像蝴蝶振翅的动静，笑声的主人年纪应该不大，似乎是个孩童。
那么问题来了，在这关押嫌犯的地方，怎么会有几岁的小孩子，还在笑？傅隆生的目光看向墙角，这里没开灯，那片浓郁的黑暗之中似乎真有个孩子状的阴影。
那孩子蹲在墙角，抬起脸，脸是灰蓝色，是晦暗不明的光线下皮肤所呈现的颜色，然后站起来，飞奔着跑向傅隆生。
“干爹！”
一团小小的雾气最终飘到傅隆生眼前，那脸逐渐褪去灰蓝，变成和记忆中一般的模样。
“熙旺？”傅隆生头一次觉得自己眼花了，伸出手想触碰对方，就见被碰到的地方散开，孩子用手勾回自己的碎屑，又恢复原状，他疑惑极了，“真的是你？怎么成这个样子了？”
“你难道不喜欢我这样？”熙旺微笑，“你还记得吗？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的样子。”
“脏兮兮的小乞丐，有什么好喜欢的。”傅隆生胆子大，即使见了鬼也不怕，何况这鬼是心心念念的人变的，不过他也有点担心，“你怎么过来了？”
“我啊……”熙旺调皮地眨了眨眼睛，忽然变了个样子，变得鲜血淋漓，面目可憎，“死掉的鬼魂找凶手，干爹，你说我为什么来？”
“你要杀我。”
“不对。”熙旺摇摇头，恢复原样，“没意思，你竟然不怕。”
“熙旺，你是我的孩子，我怎么会怕你呢？”
“你真的拿我当孩子吗？如果你爱我，怎么会亲手杀了我？如果你拿我们当孩子，怎么会在杀了我之后，又去杀了熙蒙！我永远不会原谅你，永远不会！”
那团空气越说越激动，最后维持不住人形，融化成一滩黑红的液体，沸腾起来，接着，变成满身是血的熙旺，奄奄一息躺在傅隆生脚边。
血不断从他嘴里溢出，嘴唇动了又动，傅隆生过去，想扶起对方，但是液体怎么也抓不住，然后听到了刺耳的尖叫：“我恨你！”
“我——恨——你——滋滋滋——滋滋滋——咚咚咚——”
“傅隆生，醒醒，有人要见你。”有人用电棍敲了敲金属栏杆。
傅隆生没理那人，看了看周围，没有黑影，没有雾气，也没有熙旺的鬼魂，刚刚是一个梦？
那人又催了一次，傅隆生才走过去，一路上，他在想谁要见他？
穿过长长的走廊，来到另外一个房间，那里坐着黄德忠。被他割开了颈动脉还没死，傅隆生觉得对面这人生命力强悍如小强。
“坐。”
“找我什么事，黄警官？馋我做的西湖醋鱼了？”傅隆生坐在黄德忠对面，以一种放松的姿态，如果不是他被手铐铐着，就像老友见面一样惬意。
黄德忠皱眉，道：“难吃死了，世界上没人爱吃西湖醋鱼。”
有的，熙旺就很喜欢，傅隆生在心里说，陷入对过往的追忆，他不想听黄德忠说什么，无非就是劝他坦白从宽。
见傅隆生不配合的样子，黄德忠换了一个切入口：“你很爱撒谎，上次不是说自己无儿无女，实际上明明有几个很孝顺的儿子。”
傅隆生听到这里，只觉得“孝顺”二字是在揶揄他，于是保持沉默。
“孩子都是好孩子，”黄德忠露出一个和蔼的笑容，“就是你的教育方式可不算好，怎么能孩子犯了一点错，就要杀了他呢？”
“有个孩子，那个叫熙……熙什么？”黄德忠一边不动声色观察着傅隆生的表情，一边做出一副绞尽脑汁想名字的样子，“哦，对，想起来了，叫熙蒙的，身手敏捷，为了你，要来杀我，是你安排的吧？他没有成功，所以你就杀了他？”
“熙旺……”傅隆生听到这叙述，下意识纠正对方叫错的名字。
“熙旺，对，来杀我的是熙旺，因为没有完成你交代的任务，所以你杀了他。”黄德忠继续说，“他还有个弟弟叫熙蒙，对吧，你因为熙旺没完成任务，迁怒还杀了他弟弟？傅隆生，年纪大了，脾气怎么还这么大啊，小孩子好好教育一下就行了，怎么能直接杀了？”
“黄sir，要不要打个赌？”傅隆生意识到黄德忠在套话，立刻收敛脸上的表情。
“这里不是赌场。”
“赌约当然要有赌注，如果我赢了，你去红枫便利店帮我买包烟，如果我输了，我将所有计划都告诉你。”傅隆生手指敲着桌子，等着黄德忠的回答。
“赌什么？”
“三天后，有人会来救我。”再多的，傅隆生就闭口不谈了。
两人结束谈话后，傅隆生回到羁押室，心中翻江倒海，黄德忠什么意思？他们不是将他当成“笨蛋”放弃了吗？熙旺要杀黄德忠？傅隆生心中竟然有一丝宽慰，至少熙旺是想过救他的，没有和熙蒙一样忘恩负义。
熙旺为了他去杀黄德忠，杀那个战斗力堪称变态的黄德忠，一定受了伤吧？自己和黄德忠缠斗都觉得棘手，熙旺怎么全身而退的？
眼泪滴落，傅隆生后悔了，熙旺不是想背叛他的，熙旺做了努力了，努力失败后才被熙蒙逼成那样的。及时止损，这是傅隆生亲自教给熙旺的做法，熙旺明明很听话。
羁押室有监控，傅隆生急忙抹掉眼泪，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他脑海里塞满了熙旺，小时候可爱的努力装大人的熙旺，训练时受伤但强忍着不哭的熙旺，第一次完成任务失魂落魄的熙旺，吃到糖果微笑的熙旺，第一次给他剃须不小心刮破他的脸而害怕的熙旺，最后一次叫他干爹，然后倒在他怀里的熙旺……
巨大的痛苦压着他，傅隆生以为自己处决了叛徒，但是真相似乎不是这样……
在强烈的痛苦中，傅隆生做了一个绮丽的幻梦。
“干爹，你怎么看起来不开心？”
“我本来希望我们一起好好活着……”忏悔的话还没说出口，傅隆生的嘴里被塞了一颗糖，甜腻之至。
“哦，原来干爹想要我变成人，这很好办。”熙旺的脸蒲公英一样散开，组成一个笑脸。
“怎么办？”
“十分简单，干爹你知道聊斋里女鬼是怎么变回活人的吗？”熙旺苍白的脸上两只眼睛盯着傅隆生，流出两行血泪。
“我可以用我的命换回你的命。”
“干爹，我不要你的命，我要你的血和泪还有回忆。心头血三滴，血泪三滴，最美好的回忆三段，滴在我的肚脐，七七四十九天之后，挖开我的坟墓，撬开我的棺木，我就复活啦！”熙旺咯咯咯笑起来，笑得如同鬼魅，然后叮嘱，“切记，切记，不能早一天也不能迟一天哦！”
“好。”傅隆生答应了，甚至觉得如此简单的要求就像做梦，复活一个人，不需要付出什么代价吗？
“那么，干爹，先给我你的心头血，要心尖上的。”熙旺摸出一把小刀，刺进傅隆生的心口，取了血，然后哈哈大笑，抱怨，“干爹，我听到你在心里说爱我，但是，我可不信，你明明最爱自己。”
“接着，我要把血放进肚脐，”熙旺撩开衣服，为难地说，“肚脐都是我自己的血，你的血没地方放了。”
此时，傅隆生看到熙旺肚子破了个洞，血流的到处都是，这是他用刀捅的。他说对不起，然后拿起针线给熙旺缝伤口，边缝边安慰说：“很快就好，不会痛太久。”
“干爹，你忘了一件事。”熙旺冷冷地说，“我死了，死人不会痛。”
好不容易擦干净血，总算放好了第一件东西，然后是血泪，傅隆生原以为很难，但是熙旺轻轻抚过他的眼角说：“好了，你为了我悲伤地哭了三次，血泪已经够了。”
“最后是记忆，让我找一找。傅隆生，我找不到美好的记忆，你的记忆都是苦的，你要自己说出三段美好的记忆。”
“第一次遇到你，你那么小，却不害怕我，帮我缝好肚子上的伤口，你说你想让我当你的爸爸，那是我第一次被人叫爸爸。在此之前，我不知道当爸爸需要做什么，或许我是一个不合格的爸爸，但是，那是我第一次感觉有一个家真好。”
“阿旺，你记得你第一次送我的礼物是什么吗？那天是父亲节，我从来没过过什么像样的节日，对父亲节也不感兴趣，但是你送给我一张奖状，写着‘世界上最好的爸爸奖’，那是我唯一一次获得奖状，我把它放在了保险柜，就在孤儿院的地下埋着。”
“你说希望下辈子给我当亲儿子，我真的很开心。熙旺，我们下辈子会再见面吗？下辈子，我一定不会逼你训练，也不会让你受伤，你要什么我都给你，我会当一个好爸爸的，阿旺，你相信我吗？”
熙旺脸上冷冰冰的，漠然看着傅隆生，什么也没说，只是慢慢消散在空气里。
“熙旺！”
傅隆生醒了，面对什么都没有的羁押室，脸上慢慢滑过一滴泪，滚烫了熙旺的魂魄，穿过透明的手掌，绝望极了。
“不要哭，干爹，我不怪你，我相信你，我爱你，我会等你，我们下辈子见。”
真正的熙旺一直站在傅隆生旁边，以透明灵魂的状态，看着对方的自言自语，也旁观了傅隆生光怪陆离的梦境。
不过，傅隆生看不到也听不到，他只觉得自己思念成疾，随即吐出口血来，头一次恨自己如此命硬。
冥冥之中，执念万千，铺成来世路，不知福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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