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杀人的时候,我站在大殿上,太刀无比锋利,砍断了人骨也依旧锃亮,浓稠的鲜血溅到我的裙摆、衣袖、脸颊,宗敬在我身后面无表情,躲在袖子里的手却在不停颤抖。
这种感觉很不好受,可是会上瘾。比任何无济于事的游说和威慑有效百倍,会依赖成瘾也是不可避免的结果。
杀多了,人命似乎就只是口中的一个名字,有些甚至连名字都没有,拖出大殿抛到城外被乌鸦啃食腐肉的同时,我就在盘算下一个要除掉的人的名字。
忠诚这种东西,在只有我和少城主的继国城池里,根本就是可笑又可恨的东西。
为了这两个字我什么都愿意做,最后统统如烟如梦,化为一场空。那些嘴里战战兢兢喊着效忠的臣下,易阵倒戈,比邻国觊觎已久的领主还要积极。
有时候觉得自己怎么这么命苦,好像短暂又漫长的一生里,真正得偿所愿的时候少之又少。被推着走上看似康庄大道、实则狭窄的独木桥,我当年也不过是从众多的独木桥里选了自己喜欢的、愿意一直走下去的一个而已。
虽然我曾对他说我不后悔,并不是一句哄他开心的谎话。
但是如今我再也不愿意回到痛苦难捱的过去,因为那意味着我会再一次被认定的人抛弃,再一次被命运折磨成面目全非的丑陋样子。
做人多好,一抹脖子就什么烦恼都没有了。
该投胎投胎,该转世转世,有罪就去赎罪,总会有一个确定的归宿。
而不是变成我这样的孤魂野鬼,至今仍飘荡在这个不属于我的世界上。
他已经把我关在屋子里三天了。
这样的行为是很掉价的,一点也不符合他第一武士的身份。
决斗要堂堂正正,胜利要堂堂正正,胞弟在世时,日日朝夕相处的时光不算短暂,羡慕与生俱来的神赐天赋却只是暗暗嫉妒,没日没夜精进自己,直到胞弟去世也没让他知晓心中的恨意。
我抢走了插在他心口的断笛。
他眼里闪过一瞬间的不舍,触及我冰冷的眼神又转瞬即逝,涌动着想要靠近却又无能为力的烦闷。
“奈奈。”
他慢慢靠近,握住我苍白瘦弱的手腕。
“奈奈。”
他一遍又一遍叫我的名字,不厌其烦。
“成为第一武士,不仅仅是从小到大的梦想。”
他抱住我,头发拂过我的脖颈。
“你曾挡在我身前,对父亲说......你的丈夫,天下第一的武士,不是能被人随意殴打的存在。”
“如果缘一不出走......他就是,名正言顺,你的丈夫。”
“我不甘心。”
他抱紧我,重复这四个字。
“我不甘心。”
“我可以失去家主的位置......我不想失去你。”
“缘一回来,变得更强......我不甘心。”
“斑纹出现......身体一天比一天虚弱......我很恐惧,我没有时间......还没有将剑技千锤百炼......不会有超过缘一的机会......”
“对不起......我忘了你......”
“对不起......我没有像你爱我那样......爱你......”
他将脸埋进我的颈窝,声音很轻。
“天快亮了,我的心脏在你这里。”
“你会去天堂......不会和我前往地狱。”
“无惨大人在召见我,我要走了。”
“不去的话,他会发现你......就杀不了我了。”
他顿了很久,轻轻吻在我的手心。
“......我爱你,奈奈。”
“对不起。”
我坐在门前,沿着花圃蔓延的阳光越过黑夜的界限,想要轻吻我的指尖。
他留给我的心脏在一下一下地跳动,苍稳有力,不像人类时候的我那样孱弱,如果代价不是变成鬼,我一定会很开心。
身体好起来,能跑能跳,能上马打猎,就能和他一起驰骋在原野,去很远很远的高山峰顶看东边升起的太阳。
想要身体好起来,想和他去从来没有去过的地方。
是我曾经很小很小、微不足道的愿望。
微不足道,不值一提。
很渺小的愿望。
他从来不知道,或许他只觉得我喜欢待在屋子里,安安静静望着窗外飞翔的小鸟。
他不知道我渴望着自由,只是因为他,我愿意剪去我的翅膀,安安静静做他的妻子待在他身边。
只是因为喜欢他,我愿意一直这样。
缘一带我飞了出去。
我永远不会忘记缘一。
可能人都会对第一次爱上的人恋恋不忘。
无论是他对我,还是我对他,都一样。
我们都是很笨很笨的人,从来不会好好说话。
和缘一在一起的幸福的上辈子,他从来没有吹过一次笛子。
简陋的,只有小孩子才会喜欢的,完全拿不出手的笛子。
他总是坐在门前,把笛子握在手里,一点点抚摸,眼神很空。
他怕我伤心,从来不在我面前提起他。
可他每每摸着笛子,寂寞又萧瑟的背影,总让我的眼眶发烫。
我恨他,他爱他,谁也忘不掉他。
究竟是太爱了导致恨意深重,还是恨意深重模糊了藏在心底的爱。
我漫长的上辈子、短暂的前半生,是因为他活着的。
我仍旧会为那个递给我美丽的樱花,温柔地安抚我的寂寞的男孩子心动,再来一次我还是会爱上他。
可缘一点亮我来生的希望,他许下我幸福美满的下辈子,我就一定会去见他。
熟悉的烧焦钻进鼻子,身上都是暖融融的味道。
我要死了吗,终于要死了吗,不会被拽回人间,再孤独地流浪四百年了吗。
真好啊......真好啊......
不去同一个地方也没关系,不过河也没关系,就算下辈子遇不到也没关系,都没关系。
我会永远奔跑在去见他的路上。
谢谢你,谢谢你,谢谢你救了我......谢谢你爱我......
下辈子我一定会早早地认识你,我一定会认识你,一定会和你在一起......
人都会对第一次爱上的人恋恋不忘。
下辈子,我一定会找到你......
已经感觉不到痛了,我好像看到了他的光影。红色的羽织,飘曳的卷发,温柔地望着我。
「奈奈。」
嗯,我在。
我很快就会死掉了,很快就能来找你了,你过河了吗,转世了吗,出生在幸福的家庭了吗?
你现在幸福吗?
他永远平静的双眼泛起温暖的涟漪。
「我没有转世。」
啊......那你现在在哪里呢,在河边吗,一个人待了多久呢?
他漂浮的身影若隐若现,向我伸出手,想摸摸我的脸。
已经面目全非,烧得很严重了。
他的眼神泛起涟漪,手轻轻拂过我的脸,像一阵温柔的风。
「我一直在你身边。」
「从未离开。」
我抓着手里的笛子,断裂成两半的笛子,没有再接上的可能性。
我用力喘气,呼吸着几乎要将肺部燃烧的氧气。
岩胜......是他杀了你吗?是他最后杀了你吗?
他的眼神很悲伤,轻轻摇头。
心里的弦突然绷断,我愣愣地望着他。
「我一直认为,兄长变成鬼,是受了鬼舞辻无惨的蛊惑。」
「温柔善良的兄长,为何会走上这样一条路,我无法理解。」
「那夜捡风筝的路上,我和兄长偶然相遇,我望着依旧年轻的兄长,落下了悲伤的眼泪。」
「是我先拔刀,是我先出手,是我想将兄长带走。」
「可是我最终,还是没有那样做。在对兄长挥出那一刀之后,我的意识堕入了黑暗。」
「不是兄长杀了我,奈奈。」
他温柔而悲伤地望着我,露出我很久很久以前见过的、已经阔别已久的苦涩的笑容。
悲伤如河水将我淹没,永无止境,淹没了灿烂热烈的阳光。
在即将迎来梦寐以求的死亡的那一刻,我拼尽力气往后一滚,破烂的身体倒在阴暗的中央。
阳光止步于此,再也无法靠近半步。
我扭头望去,阳光下静静伫立的缘一,眼里是无尽的温柔和思念。
他向我轻轻招手。
「对不起,一直让你这么辛苦。」
「奈奈,别怕。」
「我一直在你身边。」
断笛在我手里相撞,发出清脆的声音。
像是谁轻轻吹了一下。
......
我在屋内安静躺着,从旭日初升等到明月高悬,院子里响起第一声蝉鸣的时候,身上的伤口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
我扶着墙,慢吞吞地走出去,走进安静深沉的黑夜,在枝干遒劲的大树下搜刮着罕见稀有的树脂。
刮了大半夜,只得到了一点点。
够了。
将那一点点珍贵的东西沾在切口利落的边缘,小心将一分为二的笛身相接,在寒凉的晚风里吹一个小时,拿起笛子的一端,另一端不会再掉下去。
笛子修好了。
我静静地看着它,心里什么也没浮现。
我修好了。
要不要吹一下。
吹一下吧。
我慢慢将窄小的笛口抵住唇瓣,望着天边莹白的月亮,轻轻吹了吹。
许久,我再吹了吹。
月亮西斜,天边浮现红艳的朝霞。
家里很安静。
除了高昂激烈的蝉鸣,紫藤摇曳的轻响,别的什么声音都听不见。
断笛被我握在手中,已经过了夜晚的下一个半夜。
没有声音。
吹不出声音。
岩胜送给缘一的笛子,吹不出声音。
无论怎么尝试,无论怎么用力,都没有办法听见一点声音。
「兄长曾温柔地告诉我,如果需要哥哥的帮助,就吹响它。哥哥马上就会来。」
「所以什么都不用担心。」
我怔怔地望着即将消失的月亮。
他在哪里。
......不回来了吗?
他是......连同性命一起,又将我放弃了......
就连最后死的时候,都不陪在我身边吗。
我静静坐在荒芜的门前,望着面前同样荒芜的花圃。
他是一个胆小鬼。
怕生命短暂,怕追不上太阳,把自己变成了鬼。
他是一个胆小鬼。
茶茶的后代变成了鬼,他不敢对向他冲来的祢豆子动手。
他是一个胆小鬼。
自私地抛下我,自私地纠缠我,自私地说爱我,自私地远离我。
连爱我这件事,也只敢在临死前告诉我。
自私地夺走我此生最真挚的爱,不敢面对它的离开。
所以他选择先走,他不敢见我。
鬼舞辻无惨的召集又如何,惹怒鬼王直接被杀掉比等到太阳升起更方便有效。
他想把决定他生死的权利完全交给我。
继国岩胜,我的丈夫,我此生最爱的人。
他还是不懂我。
晨曦照耀花圃的那一刻,我看见枯萎的泥土地里,缓缓爬起一朵温柔的细瓣小花。
澄澈干净的阳光下,懒懒舒展着柔软明媚的花瓣。
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见过蓝色的彼岸花。
鬼舞辻无惨寻找了整整一千年的蓝色彼岸花。
黑暗妄图拥抱太阳的唯一希望。
蓝色的彼岸花,日出而生,日落而落。
它温柔地生长在罪恶无法抵达的阳光之下。
柔软的花枝在风中摇晃,蓝色的花瓣上下轻舞。
好像在向我轻轻招手。
我望着它身后绕着花圃奔跑追逐的人影,专注地望着他们的身影,太阳从他们身后升起,温暖的阳光透过他们的缝隙,照耀他们金色的轮廓。
“妈妈!爸爸今天陪我捉蝴蝶啦,我捉的那只特别特别好看,快来看呀!”
“母亲,来看我的日之呼吸,我比秀彦那家伙更努力,先学会十一之型了!”
“奈奈奈奈!和我们去采花,樱花开得特别美丽哦!”
“老婆总是爱睡觉,就拜托奈奈看着她,不要让她在路上睡着啦。”
“奈奈?你怎么了?为什么不说话?”
我直直望着他们,颤抖的唇瓣滑落一道透明的泪痕。
“奈奈,遇到委屈的事情了吗?不要哭,不要哭。”
“妈妈,蝴蝶送给你,不要哭啦。”
“母亲,我会保护你的,不要怕。”
“我们一直在你身边哦。”
永远笑着的女人对我灿烂地微笑。
“不管遇到什么难过的事,我们都在你身边哦。”
“有一郎,无一郎,炭治郎,祢豆子,都在等你回去哦。”
“所以擦干眼泪振作起来,做你想做的事吧!”
他们手拉着手,每一张温柔的脸上都充盈着温暖的微笑。
“去做真正想做的事吧!”
“我们会一直在你身边!”
朦胧的视线什么都看不清,金光消散的最后一刹那眼泪滚落,看见了至亲稚嫩的容颜。
“姐姐!不能被鬼这种讨厌的东西打倒啊!姐姐,站起来!”
“拿出你在家的气势啊!姐姐总是抢我的东西,总是欺负我,总是对我凶巴巴,我很生气!但是——但是!”
“姐姐永远是我最崇拜的姐姐啊!是那个无所不能、我被欺负会保护我的姐姐啊!”
“请站起来!将姐姐心爱的人拉回人间吧!”
“我想要姐姐得到幸福啊!”
我猛地起身往前一扑,同样泪流满面的光影在我怀中消散,飘散的光点拂过我的指尖,飘向了风离开的方向。
那是太阳过来的方向。
眼泪啪嗒啪嗒砸到地上,被滚烫的热浪蒸发,我用衣袖擦干眼泪,直直盯着随风摇曳的彼岸花。
夜幕降临,花无声委地。
我站在黑暗笼罩的庭院里,望着天际莹润的月亮,是月牙的形状。
我的头发被风掀起,蒲柳一样风中飘荡。
我念出了那个名字。
“鬼舞辻无惨,你还活着呢。”
穿着和服的男人站在我面前,姿容相貌和四百年前竹林初见相差无几。
老了一点,憔悴了一点,暴躁了许多。
他瞪着我的眼神不敢置信,瞬间失控的表情有点滑稽。
“你怎么......”他突然停下,梅红的眼珠转了转,露出一个讥讽的微笑。
“黑死牟居然不惜欺骗我,也要让你活下来,真是罔顾我对他的绝对信任!”
我站在他对面,和他隔了一个花圃。
他向我走近,眉眼懒散,丝毫不把我当作威胁。
“主动接近我,你想做什么?”
我的视线从被他踩在脚下的小花,移到了他近在咫尺的脸上。
再好看的脸,心是黑的,又有什么用。
和传闻一样,这个鬼的耐心真的不怎么好,只是恍惚了两秒的功夫,他的触手就穿透了我的胸膛。
我被他挂在空中,他歪着头打量。
他露出一个恶意的笑。
“黑死牟知道你和那个男人在一起的事吗?他什么反应,嫉妒,愤怒,想杀你?”
我对他吐出一口血,看他面容狰狞地将它擦去。
“让你失望了,和你逼死五个老婆相比,他根本没资格愤怒。”
“狂妄的女人——”长满棘刺的触手裹住我,我的身体在被他吸收。
吸收的速度很慢,慢到一只蜘蛛足以把蜻蜓吃下的地步,也只是吸收掉了我一只左手。
没有耐心的鬼王掐住我的脖子。
“你到底想做什么?不说我就杀了你!”
我嘴里涌出一股又一股的鲜血,近乎蔑视地望着他,他受不了这种被人俯视的眼神,青筋暴起的手就要用力一拧——
“你杀了我......世界上就没有人知道......蓝色彼岸花......”
他瞬间放开我。
我从空中坠落,忽然听到一声轻响,本该是坚实的土地的地方瞬间敞开一块空间,我从那里直接坠入到一个鳞次栉比、拥挤宽阔、不停变动的异世界。
房屋、移动、飞速、坠落、变化、无限。
身体直直砸在中央宽敞的空地上,涌出的鲜血弥漫到了耳后和眼角。
无法动弹的身体不停抽搐,坠落过程中被锋利的边缘切得更开的肺部在咕噜冒泡。
我的再生能力在减缓,耳边听见铁扇轻摇的铮响,一个似孩童般天真无邪的声音骤然响起。
“啊!是漂亮的女孩子呢!从这么高的地方掉下来,一定很痛苦吧?真可怜呢。”
不止一个,还有——
“是你?”
满面刺青的鬼出现在我面前,烦躁地将那个拥有白橡色发色、眼睛似彩虹般剔透的“上弦之贰”推开,蹲在我身边,注意到我无法说话,瞬间也意识到了什么,他猛地抬头望向高处——
我顺着他的视线望去。
“在我质疑你们的存在之前,我需要有人给我一个解释。”
抑扬顿挫的男声从四面八方响起,不远处趴在阶梯上的男鬼瑟瑟发抖,耳边乒乓作响的壶声瞬间消失,从上滴落的血迹啪嗒砸到了我脸上。
鬼舞辻无惨站在上方,手里拿着那个壶的脑袋。
“黑死牟,你认识她吗?”
恶意的笑声掩盖了质问的震怒,他似乎在努力忍着滔天的怒火,故作冷静地询问一旁从始至终安安静静跪坐在地的男人。
“回答我,你认识她吗?”
发抖的老人不敢发出一丝声音,孩子般活泼的男人也难得安静,有过一面之缘的上弦之叁望着高处幕帘后安静的男人,慢慢攥紧拳头。
古板、低沉的声音从帘后传来。
“她是......我在人间的妻子。”
上弦之叁猛地瞪眼,怔怔地望着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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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无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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