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又在催。
她的催促不是疾风骤雨,不会一遍遍耳提面命,柔弱的贵妇人只会温温和和静立窗外,透过朦胧薄薄的纸窗,从起床到洗漱,从更衣到梳妆,春时的慵懒还未散去,我无法控制耸拉的眼皮。
腰间猛地一紧,面容扭曲了一瞬。
我拂开侍女紧张的手,三两下将腰带系好,披上柔软的外衣,拖着不算很长的裙摆向外走去。
纸门拉开,母亲的眼里全是满意。
她上下打量我,轻声夸赞:“不错。”
朴素又不失贵气的打扮,探望许久不见的病人最为合适,既不张扬,也不失礼。
红红的梅花点缀浓密的乌发,别的什么也没戴。
上车前母亲叫住我,照例在我耳边叮嘱,车帘放下,车轮滚滚,一路安车蒲轮,飘渺四溢的樱花飞往森林,偶有一两瓣飞进车里,春日倦惫无声,我靠着车窗睡去,迷迷糊糊间车轮咕噜陡然消失,四周弥漫可怕的寂静。
我猛地睁眼,在第二道犹疑的呼唤声中轻轻掀起车帘,脸上的困意荡然无存,清明的眼睛定定望着一步之遥的窗外人。
动作很快,心下急促也是不慌不忙,优雅矜持地下车,向早早候在府前的主人道歉。
“奈奈失礼,继国大人日安。”
爽朗的笑声驱散了尴尬,他热情招待我,照例问候我的父母之后,将他的孩子推到我身边。
“长子岩胜,就让他带奈奈去探望夫人。”
面上柔顺,面下轻哼,继国家主把长子推给我,便立刻与随我前来的家臣前往大厅议事,急不可耐,又刚好避开我,继国与时透还有什么事情需要往来,无非就是那点破事。
又是被当成联姻工具的一天。
春困秋乏,老祖宗也改变不了的规律。
一路上我忍着心底隐隐的不爽,这点不爽冲散了困意,却无法消散烦躁,我婉言拒绝继国少爷陪伴我的意愿,用的还是最拙劣的借口:公武之间,男女不应该接触太密。
这话说出来我都觉得可笑,可麻木的心里又淌过无尽的悲凉。
抛去公武,就算是同一阶级的男女,像我这样从记事起就辗转于各种宴会抛头露面的人,无论男女都瞧不上。
表面和煦,背地里不知道怎么说我呢,什么难听的话都有。
就算我还小,有些事情也会后知后觉,既然无法改变,也就只能顺从。
但是在同龄人面前,我才不想顺从。
“我想一个人走走,我记住路了。”我对他微笑,露出柔软无害的笑容。
披着淡紫色羽织,温柔礼貌、自见面起一句话也未曾与我说过的继国少爷愣了一下,眼神流露出我看不懂的情绪,似乎想说什么,伸出的手又藏在宽大的袖子里,我等待他的质疑、拒绝、甚至是责骂,但是最后他只是轻轻闭嘴,露出一个不算好看的勉强的笑,主动后退,转身离开,动作掀起柔软的微风,那双漂亮的紫色眼睛缓缓别离我的脸。
我知道我这样赶人很失礼,但是。
我对身后安静得仿佛死掉了的侍从说:“你们也走吧。”
领头的侍女惶恐道不可,女子怎可独身一人。
我心里白了她一眼,面上仍带微笑:“如果你再拦我,我就永远不会带你的女儿参加宴席。”
她的女儿是阿信,我只是吓唬她而已,阿信与我同病相怜,她的父母也总做着不切实际的美梦。
终于甩掉一群让人心头生厌的无聊的人,脚下的木屐并不适合漫漫长路,走了一会儿就气喘吁吁,衣袖不算宽大,但是很长,就像这条路,不知什么时候才到尽头,我扶着墙,近乎蜗牛似地前进。
阳光晒得身体发痛,冷汗和虚汗齐齐滴落,我的影子倔强地在地上游走,顽固而执拗地对抗,也不知道在对抗什么,就是在对抗。好像凭自己走过去了,什么东西就被打败了。什么都做不到的我,也要做到点什么才行。
不然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死掉的人生,岂不是太过可怜。
粉色的花瓣从头顶飘落。
一片,又一片,我的视线飘往高高的墙头,砖瓦铺成的檐上,探出了一簇繁茂的樱花。
窸窸窣窣的绿叶交相辉映,映射着太阳明艳的光亮,抬手遮住眼睛的同时,眼珠一直盯着那枝饱满沁丽的樱花。
——好想摘下来。
我的第一个念头。
我左右看了看,确定没有人之后,踮脚去够它,不出所料够不到,太高了,我才那么一点大,就算是大人抱着我,也没有足够的信心将它摘下。
我甚至试着跳起来,差点崴伤脚踝,无济于事。
无比遗憾地望着它,看来注定不属于自己了。
“真漂亮。”
拂落身上沾染的花瓣,慢吞吞往前走,垂落的碎发遮住眼帘,乌发与纯白融成旋转氤氲的水墨画,我轻轻甩头,发带在风中飘飘摇晃。
我喜欢听它发出的声音。
啪嗒啪嗒。
啪嗒啪嗒。
“啪嗒。”
头顶,脸颊,胸前展开向上的手心,每一处曾被风吻过的地方,刹那间迎来纷纷扬扬的丹樱。
一瞬间大雪纷飞。
是风吗?
可静止的头发没有留下风的痕迹。
“啪嗒。”
我抬头望去——
躲在层层叠叠的树影里,乱糟糟的头发和乱糟糟的树叶相遇,变得更加乱糟糟。
被树枝划出一道划痕的脸藏在樱花背后,干净清澈的红色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我。
他没有说话,也没有收回搭在树枝上的手。
他只是轻轻地、轻轻地晃了晃。
枝头最美丽的樱花落入我的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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