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先于一切感官,从无边的混沌与撕裂感中缓缓凝聚。没有声音,没有光,没有触感,只有一种在湍急时间洪流中被裹挟、撕扯后的眩晕与麻木。海莲娜感觉自己像一缕被狂风扯散的烟尘,在虚无中飘荡了亿万年,又仿佛只是在某个瞬间短暂地失去了锚点。紧接着,一种强烈的、不容抗拒的牵引力从某个方向传来,像一只无形的大手,攫住了她这缕游魂的核心,猛地将她向下拉拽!
“嗡——”
一声并非通过耳朵,而是直接作用于灵魂深处的、低沉的轰鸣炸响。随之而来的,是无数破碎的光影碎片,像打翻的万花筒,疯狂旋转、碰撞、又湮灭。她看到了霍格沃茨走廊冰冷的石头墙壁在眼前崩塌,又看到了阿尔巴尼亚森林那阴郁的、滴着水的墨绿色树冠一闪而过;她听到了血人巴罗那绝望的嘶吼在耳边回荡,又似乎捕捉到了罗伊纳·拉文克劳在病榻上那声虚弱而心碎的“为什么……”;她感受到了幽灵形态下那永恒的、刺骨的冰冷,但下一秒,一种陌生的、灼热的、几乎要将她灵魂点燃的洪流,从这具正在被强行塞入的、稚嫩躯体的最深处,轰然爆发!
“啊——!”
一声尖锐的、属于幼童的哭喊,不受控制地冲破了她的喉咙。这声音如此真实,带着声带的震动和肺部空气被挤压出的力度,与她作为幽灵时那无声的呐喊截然不同。与此同时,她“感觉”到了。
感觉。这个久违的、奢侈的词汇。
她感觉到自己被困在一个小小的、柔软而脆弱的身体里。四肢短小,无力地挥舞着,仿佛无法承载她那过于沉重的灵魂。皮肤传来一种过于敏锐的感知——身下是某种光滑而微凉的织物,带着阳光晒过后的干燥气息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清雅的薰衣草香味;空气拂过裸露的皮肤,带来轻微的、凉飕飕的触感;一种强烈的、失控的能量在她体内横冲直撞,像一头被囚禁了千年的野兽,疯狂地撞击着牢笼,急于寻找一个宣泄的出口。
这就是……魔力暴动?
她试图控制,试图用她千年积累的意志去压制、去疏导这股狂野的力量。但这具五岁孩童的身体,其魔力通道是如此狭窄而稚嫩,她的意志如同试图用细小的堤坝去拦截汹涌的洪水,瞬间便被冲垮。周围的空气开始发出低沉的嗡鸣,仿佛有无数看不见的翅膀在剧烈扇动。桌子上的一个陶瓷水杯开始剧烈地颤抖,与木质桌面碰撞发出急促的“咯咯”声,杯子里剩余的清水荡出一圈圈混乱的涟漪。墙角那个堆放着小熊布偶和彩色积木的篮子,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掀翻,柔软的布偶和木质的积块滚落一地。窗帘无风自动,剧烈地翻卷着,如同被风暴侵袭的海面。
混乱。失控。以及一种源自生命本能的、对自身力量无法驾驭的恐惧。这与她作为幽灵时那永恒不变、死气沉沉的稳定形成了残酷而鲜明的对比。活着,就意味着这种随时可能引爆的、滚烫的混乱吗?
“海莲娜!”
一个声音,清亮、带着少女特有的质感,却又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冷静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焦急,穿透了这片混乱的能量场,清晰地传入她的耳中。
海莲娜挣扎着,努力聚焦她刚刚重新获得的、尚且模糊的视觉。泪水和汗水模糊了她的视线,但她依然能看到一个身影正快步向她走来,逆着从窗外透进来的、被搅乱的斑驳光线。
那是一个少女。看起来约莫8岁的年纪,身量已经开始抽条,显得纤细而挺拔。她穿着一件深蓝色的、质地精良的长袍,袍角绣着精致的、银线勾勒的渡鸦暗纹,随着她的走动,那些渡鸦仿佛在深蓝的夜空中若隐若现。长袍的领口和袖口熨帖得一丝不苟,没有任何多余的褶皱,显露出主人严谨甚至有些刻板的性格。她的头发是纯粹的、如同夜幕织就的黑色,被一丝不苟地编成一条复杂的发辫,盘在脑后,露出光洁而饱满的额头。几缕不听话的碎发垂落在耳侧,为她过于整齐的装扮增添了一抹生动的气息。
但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眼睛。那是一双如同最纯净的冰川湖泊般的银蓝色眼眸,此刻正微微蹙着眉头,目光锐利如鹰,紧紧地锁定在海莲娜身上。那目光里有关切,但更多的是一种高速运转的、分析性的探究。她快步走到床边,没有立刻伸手拥抱或安抚,而是先迅速扫视了一圈屋内混乱的景象,目光在颤抖的水杯和翻倒的玩具篮上停留了一瞬,银蓝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了然,随即变得更加专注。
她伸出手,那是一双指节分明、白皙修长的手,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她的手并没有直接触碰海莲娜因为魔力暴动而微微颤抖的身体,而是在空中虚按,同时,另一只手从长袍内侧取出了一根纤细的、看起来像是黑檀木制成的小木棍——还不是正式的魔杖,更像是练习用的魔法媒介。
“冷静下来,海莲娜。”少女的声音再次响起,语气平稳,带着一种奇异的、能够穿透混乱的力量,仿佛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而非安慰。“你的魔力在失控。看着我,试着跟着我的引导。”
她开始用一种低沉而清晰的语调,吟诵起一段古老而简短的安抚咒文。声音不高,却仿佛带着某种韵律,与空气中躁动的魔法元素产生了微弱的共鸣。她手中的小木棍尖端,散发出柔和如月晕般的银色光辉,那光芒并不强烈,却稳定而持续,像一盏在风暴中指引方向的灯塔。
海莲娜,或者说,那个被困在五岁身体里的千年灵魂,怔住了。她看着眼前这个年轻的、严肃的、与她记忆中那个威严而忧郁的母亲形象既重叠又截然不同的少女。
罗伊纳·拉文克劳。
她的姐姐。
一种荒谬绝伦的感觉席卷了她。跨越千年的时光,背负着沉重的罪孽与悔恨,她竟然以这样一种方式,回到了起点。不是作为女儿,而是作为……妹妹。这个认知像一道闪电,劈开了她混乱的思绪,带来了片刻的清明。
她停止了无意义的哭喊和挣扎,银灰色的眼眸(与她未来的幽灵形态如此相似)怔怔地望着罗伊纳,望着那双充满了理性光辉的银蓝色眼睛。她能感觉到,罗伊纳散发出的那圈柔和的银色光晕,正在如同清凉的水流,缓缓渗入她灼热而混乱的魔力场,试图抚平那躁动的能量。这种引导方式,精准、有效,不带多余的情感,却蕴含着一种坚实的守护。
她不再是那个需要仰望、渴望其认可却最终令其失望的母亲。她是罗伊纳,是她的姐姐,是一个会在她魔力暴动时,第一时间出现,并试图用理性和魔法来解决问题的、年轻的巫师。
就在这时,那股在她体内冲撞的魔力洪流,似乎终于找到了一个突破口,伴随着一声细微的、如同水晶破裂般的轻响,不远处梳妆台上的一面小银镜,镜面上瞬间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纹。
魔力暴动的峰值过去了。海莲娜感到一阵极度的虚弱感袭来,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小小的身体软软地倒回枕头里,只剩下细微的喘息。屋内的震动和嗡鸣声也渐渐平息,只剩下窗帘还在微微晃动,诉说着方才的混乱。
罗伊纳手中的银色光晕缓缓收敛。她看着瘫软在床上的妹妹,又看了看那面破裂的银镜,眉头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她收起那根小木棍,走上前,伸出手,这次是实实在在地落在了海莲娜的额头上。指尖微凉,带着一丝墨水与羊皮纸混合的淡淡气味。
“强度超出预期……”她低声自语,像是在记录一个实验数据,但抚摸海莲娜额头的动作,却意外地轻柔。“看来,需要调整你的魔力适应性训练方案了。”
海莲娜闭上眼睛,感受着额头上那微凉而真实的触感,心中一片翻江倒海。新的生命,新的身份,新的……与罗伊纳的关系。这一切,开始了。
接下来的几天,海莲娜是在一种浑浑噩噩的状态中度过的。五岁孩童的身体在经历了一次剧烈的魔力暴动后,本能地陷入了长时间的睡眠进行自我修复。她像一只虚弱的小兽,大部分时间都在柔软的床铺上沉睡,只有在女家庭教师或者罗伊纳前来喂她一些流质食物和魔力稳定剂时,才会短暂地清醒片刻。
这给了她宝贵的时间,去梳理那混乱的记忆和认知。她像一个考古学家,小心翼翼地挖掘着两个不同人生轨迹留下的重叠印记。一个是属于“海莲娜·拉文克劳”,罗伊纳的女儿,偷走冠冕的背叛者,最终死于阿尔巴尼亚森林的悲剧幽灵。另一个,则是属于“小海莲娜”,罗伊纳·拉文克劳的妹妹,一个刚刚经历了首次严重魔力暴动的、拥有非凡潜能的小女巫。
前者是她灵魂的底色,是沉淀了千年的悔恨与悲伤。后者,是她此刻必须扮演的角色,是她存在于这个时代的唯一外壳。她必须将前者深埋,小心翼翼地用后者的言行举止将自己包裹起来,不能露出一丝破绽。尤其是,在面对罗伊纳的时候。
当她能够长时间保持清醒,并且被允许在房间里稍微活动时,她开始更加仔细地观察这个“新家”。这是一个充满了拉文克劳特色的房间。不算很大,但布置得精致而考究。墙壁被粉刷成柔和的天蓝色,天花板上绘制着夜空的图案,并非静态的绘画,而是有微小的、银色的光点在其中缓慢地移动,模拟着星辰的运行——一个精巧的、恒定的魔法效果。窗户宽大,挂着深蓝色的天鹅绒窗帘,上面用银线刺绣着星座的图案。窗外,可以看到拉文克劳家族城堡所属的一片精心打理的花园,更远处,是起伏的、被茂密森林覆盖的山峦。
房间里的家具大多是浅色的木材打造,边缘圆润,显然是考虑了孩童的安全。一张小巧的书桌上,已经整齐地摆放着几本厚厚的、带着插图的魔法生物图鉴和简单的字母启蒙书。书架的上层,则陈列着一些更为古老的、皮革封面的书籍,那是罗伊纳的收藏,暂时放在这里。空气里,常年弥漫着一种混合了古老书卷、打磨光滑的木材、以及某种用于净化空气的魔法香薰(带着薄荷与柠檬草的清新气息)的味道。一切都显得井然有序,充满了理性的美感,但也隐隐透着一丝……属于罗伊纳的、过于严谨而缺乏孩童趣味的冷淡。
海莲娜扶着床沿,小心翼翼地挪到窗边,踮起脚尖,才能勉强看到窗外的景色。阳光洒在她苍白的小脸上,带着真实的暖意。她看到花园里,一个家养小精灵正在小心翼翼地修剪着一株月桂树的形状,另一个则提着一个闪闪发亮的水壶,给一片蓝色的鸢尾花浇水。一切都显得那么平静,那么……正常。与她记忆中那个充斥着猎巫恐慌、家族纷争的动荡时代背景,似乎有些格格不入。但海莲娜知道,这平静只是表象,是拉文克劳家族用魔法和智慧构筑起的脆弱壁垒。
门被轻轻推开,发出细微的“吱呀”声。
海莲娜猛地回过头,心脏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跳动。是罗伊纳。
她今天穿着一件样式更简单的深灰色长袍,没有繁复的刺绣,只有领口别着一枚银质的、展翅渡鸦造型的胸针。黑色的长发依旧盘得一丝不苟,手里拿着一个不大不小的、用深色木材和黄铜包边的盒子。她的步伐稳定,目光在进入房间的瞬间,就习惯性地扫过整个空间,像是在确认一切是否都在其应在的位置,最后,落在了站在窗边的海莲娜身上。
“你能下床了。”罗伊纳陈述道,语气里听不出是赞许还是仅仅在确认一个事实。她走到书桌旁,将那个木盒轻轻放下,发出沉闷的“叩”声。“感觉怎么样?还有没有头晕或者魔力流不稳的感觉?”她走到海莲娜面前,微微俯下身,那双银蓝色的眼睛近距离地审视着她,像是在观察一个有趣的、但需要严格监控的魔法现象。
海莲娜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如此近的距离,她能清晰地看到罗伊纳长长的、如同蝶翼般的黑色睫毛,看到她挺直鼻梁上似乎因为长时间阅读而戴上了一副无框的、水晶磨制的单片眼镜,镜片后那双眼睛锐利得仿佛能看穿人心,虽然罗伊纳才8岁。她甚至能闻到罗伊纳身上那股更浓郁的、混合了特定墨水(一种带着紫罗兰根茎苦涩气味的特殊墨水)、羊皮纸以及一种……类似于雷电过后空气中臭氧般的、纯净的魔法气息。
“我……我好多了,姐姐。”海莲娜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像是一个五岁孩子该有的、带着点虚弱和怯生生的感觉。她低下头,玩弄着自己睡袍的衣角,不敢与罗伊纳那过于具有穿透力的目光长时间对视。内心却是一片惊涛骇浪。这就是年轻的罗伊纳·拉文克劳。智慧与理性的化身,未来的霍格沃茨创始人之一。而现在,她是她的“姐姐”。这种身份的错位感,几乎让她晕眩。
“嗯。”罗伊纳似乎对她的回答不置可否。她直起身,走到书桌边,打开了那个木盒。里面并非玩具或糖果,而是整齐地排列着一些色彩各异、打磨光滑的水晶石,几卷绘制着简单魔法阵图的羊皮纸,还有几个结构精巧的、由金属环和小球组成的、用于演示天体运行或魔力流动的模型。“你的魔力暴动强度异于常人,这意味着你的潜力,也可能远超常人。”她拿起一块鸽卵大小、内部仿佛有乳白色云雾在缓缓流动的水晶,递到海莲娜面前,“但失控的力量是危险且无用的。从今天起,你需要开始学习如何感知它,控制它。”
海莲娜看着那块水晶,她能感觉到其中蕴含的、温和而稳定的魔力波动。这是一种最基础的魔力感应教具。在千年后,霍格沃茨的一年级新生也会接触到类似的东西。但由罗伊纳·拉文克劳亲自教导,这种感觉……难以言喻。
“握住它。”罗伊纳的声音不容置疑,“闭上眼睛,不要试图去‘做’什么,只是去‘感受’。告诉我你感觉到了什么。”
海莲娜依言照做。她伸出小手,接过那块微凉的水晶。触感光滑而润泽。她闭上眼睛,努力摒弃脑海中纷杂的念头,将注意力集中在掌心。这对于一个拥有千年灵魂的她来说,并不困难,但她必须表现出初学者的生涩和摸索。她微微蹙着小眉头,长长的黑色睫毛轻颤着,仿佛在努力捕捉着什么。
“它……有点凉。”她小声说,这是符合五岁孩童认知的描述。“里面……好像有东西在动?”她小心翼翼地补充,试图展现出一丝“天赋”,但又不敢过于惊人。
罗伊纳静静地站在一旁观察着,没有打断。她的目光落在海莲娜那过于专注的小脸上,银蓝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思索。这个妹妹,从那次魔力暴动后,似乎有哪里不一样了。不仅仅是魔力的强度,还有一种……一种偶尔会从她眼神中流露出的、与年龄不符的沉寂和复杂。是惊吓过度后的应激反应?还是……
“很好。”罗伊纳的声音打断了海莲娜的表演,也打断了自己的思绪。“能够感知到内部的魔力流动,是第一步。这说明你的感知力是敏锐的。”她从木盒中又取出另一块颜色更深、内部仿佛有细小闪电窜动的水晶,“现在,尝试感受这一块。注意它与之前那块的区别。不要用眼睛看,用你的‘内部感官’去分辨。”
就这样,海莲娜的“启蒙教育”在一种近乎实验室教学的氛围中开始了。罗伊纳是一个严格的“导师”,她的讲解精准、逻辑清晰,但缺乏通常姐妹之间会有的亲昵与温情。她更像是把一个复杂的魔法课题,拆解成一个个小步骤,然后要求海莲娜按部就班地去完成、去理解。她会因为海莲娜一个细微的感知进步而微微颔首(这已经是极高的赞许),也会因为她偶尔的走神或理解偏差而用那种平静无波,却让人压力倍增的目光注视着她,直到她重新集中注意力。
海莲娜小心翼翼地扮演着自己的角色。她努力表现出一个聪慧、但仍在正常范畴内的孩童应有的学习能力和反应。她会因为理解了一个概念而露出开心的笑容,也会因为遇到困难而微微撅起嘴巴,偶尔,她会“无意间”提出一个超越年龄、但恰好能引发罗伊纳思考角度的问题,让她的姐姐投来略带惊讶的一瞥。
在这种日复一日的、看似冷静甚至有些枯燥的互动中,一种微妙的情感,开始在两人之间悄然滋生。对罗伊纳而言,这个妹妹不再仅仅是一个需要照顾的、脆弱的家族成员,更是一个拥有巨大魔法潜力、有时能带来意外惊喜的“研究客体”和“学生”。而对海莲娜而言,罗伊纳也不再仅仅是那个需要仰望和忏悔的母亲形象,她是一个真实的、活在当下的、有着惊人智慧和对知识无限渴求的少女,是她的“姐姐”,是她在这个陌生时代里,最熟悉、也最需要谨慎对待的锚点。
她们之间,隔着千年的时光,隔着无法言说的秘密,隔着迥异的性格。但一根由魔法、血缘(尽管是重构的)以及一种对彼此智力层面上的、隐约的欣赏所编织的丝线,正在缓慢而坚定地,将她们连接起来。
时光如同拉文克劳城堡外那条永不疲倦的溪流,在日升月落、季节更迭中悄无声息地流淌。转眼间,海莲娜已经在这个时代度过了五个年头。那个在魔力暴动中虚弱不堪的五岁幼童,如今已成长为一名十岁的女孩。她依旧保持着纤瘦的体型,但脸色红润了许多,常年待在室内使得她的皮肤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白皙。黑色的头发长及腰际,通常被女家庭教师编成两条整齐的辫子,垂在胸前。她继承了拉文克劳家族特有的银灰色眼眸,只是这双眸子里,少了孩童应有的懵懂天真,多了几分沉淀下来的宁静与偶尔一闪而过的、与年龄不符的深思。
这五年里,她小心翼翼地扮演着“拉文克劳家早慧的二小姐”这一角色。她在罗伊纳的指导下,系统而循序渐进地学习着魔法基础、古代如尼文、天文和算术占卜。她展现出“恰到好处”的天赋——比普通孩童优秀,足以让罗伊纳感到满意并愿意投入更多精力教导,但又不会惊世骇俗到引人怀疑。她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城堡那藏书丰富的图书馆、罗伊纳那间堆满了各种奇异魔法物品和设计图纸的书房、以及她自己的房间里度过。生活被规律的学习、冥想和偶尔在家族领地范围内的、被严格保护的户外活动所填满。
平静,规律,甚至有些……封闭。
这一天,午后。夏末的阳光不再那么酷烈,带着一种慵懒的金色,透过书房那扇巨大的、朝向西方的拱形窗户,斜斜地照射进来。空气中弥漫着亿万颗微尘,在光柱中缓慢地漂浮、旋转,如同一条无声流淌的金色河流。书房里,靠墙立着的高大书架直抵天花板,密密麻麻地塞满了各种皮质封面的书籍和卷轴,空气中混合着陈旧纸张、干燥墨水、以及木蜡的深沉气味。
罗伊纳正坐在一张宽大的书桌后,面前摊开着一张巨大的、绘制到一半的城堡结构设计图。她的眉头紧锁,指尖夹着一根羽毛笔,无意识地在羊皮纸的边缘轻轻敲击着,发出极其细微的“哒、哒”声,显然沉浸在一个复杂的空间魔法计算难题中。阳光勾勒着她专注的侧脸,给她那过于理性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
海莲娜则坐在窗边一张稍小的书桌前,面前摊开着一本厚重如砖块的《中级魔文词源衍变考》。她刚刚完成罗伊纳布置的翻译段落,放下羽毛笔,揉了揉有些发酸的手腕。她抬起头,目光越过书页,落在窗外。
窗外,是拉文克劳家族领地边缘那片广袤的、在夕阳下呈现出浓郁墨绿色的森林。更远处,山峦的剪影在金色的天幕下起伏。偶尔能看到一两只飞鸟,变成黑色的小点,掠过天际,发出遥远的、模糊的鸣叫。一种莫名的情绪,如同窗外那逐渐弥漫开的暮色,悄然笼罩了她。
这种生活,是她曾经作为幽灵时,在无尽的悔恨中,偶尔会幻想过的“如果”。安全的庇护所,亲人的陪伴(尽管是以姐妹的形式),学习魔法的机会……这一切,不正是她曾经渴望而不可得的吗?为什么,当这一切真实地降临,她却依然感觉到一种难以言喻的空洞,仿佛心底某个角落,始终无法被这温暖的日常所填满?
是因为她始终戴着“早慧孩童”的面具,无法展现真实的自我和背负的沉重过去吗?是因为她知道这平静之下,潜藏着未来必然到来的风暴与悲剧吗?还是因为……这种被精心安排、一切以知识和潜力开发为核心的生活,本身就不是她灵魂真正渴望的形态?
“幸福……”一个极其细微的、几乎听不见的词语,如同叹息般,从海莲娜的唇间逸出。她银灰色的眼眸中,充满了迷茫,像蒙上了一层薄雾的湖面。
书桌后,那“哒、哒”的轻敲声戛然而止。
罗伊纳抬起头,银蓝色的眼眸从复杂的设计图中移开,落在了窗边妹妹的身上。她看到了海莲娜脸上那与年龄不符的、带着淡淡忧郁的迷茫神情,听到了那声几乎微不可闻的低语。这在她那以逻辑和效率为先的思维里,触发了一个新的、需要解析的“问题”。
“幸福?”罗伊纳重复了一遍这个词语,她的声音在寂静的书房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她一贯的、探讨学术问题时的冷静口吻。“这是一个定义模糊且主观性极强的概念,海莲娜。它并非魔法常数,无法被量化或标准化。你为什么会突然思考这个?”
海莲娜猛地回过神,意识到自己无意间泄露了情绪。她心里微微一紧,迅速收敛起脸上的迷茫,转过头,对上罗伊纳探究的目光。她不能让罗伊纳察觉到她内心深处的波澜,必须给出一个符合她“早慧”身份,但又不会过于超常的解释。
“我……我在书里看到的。”海莲娜指了指面前那本厚重的魔文典籍,试图将话题引向安全的领域,“有些古代文献里,会提到英雄追寻幸福,或者智者谈论幸福的本质。但它好像……很难捉摸。”她微微蹙起眉头,做出努力思考的样子,“拥有强大的魔法,算幸福吗?像姐姐这样,解开复杂的谜题,设计出精妙的魔法建筑,算幸福吗?”她小心翼翼地将问题抛回给罗伊纳,同时观察着她的反应。这是一个试探,试探罗伊纳·拉文克劳,这位未来的智慧象征,对于“幸福”这种感性议题的看法。
罗伊纳似乎真的被这个问题带入了思考。她将羽毛笔插回墨水瓶,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双手指尖相对,架在胸前。夕阳的光芒在她银蓝色的眼眸中跳跃,让那过于冷静的眸子染上了一丝暖色。她沉默了片刻,书房里只剩下窗外隐约传来的风声和远处森林的松涛。
“强大的魔法,是工具。解开谜题和完成设计,是过程。”罗伊纳终于开口,她的声音平稳,像是在陈述一个经过验证的定理,“它们可以带来满足感,达成目标后的短暂愉悦,或者……摆脱无知和无力状态后的轻松。但将这些等同于‘幸福’……”她微微摇了摇头,尖俏的下巴抬起一个细微的弧度,“这个归纳不够严谨,缺乏足够的样本支持和逻辑必然性。”
她的目光再次投向海莲娜,带着一种导师审视学生逻辑推导过程般的专注:“你认为呢?抛开书本的描述,基于你自身的感受和观察。当你……嗯,比如,当你成功地让那块月光石按照你的意念漂浮起来的时候;或者,当你在花园里发现一株罕见的、会发出微光的夜光菇的时候;再或者……仅仅是像现在这样,在一个平静的午后,没有功课压力,可以自由发呆的时候……你的内心,是一种什么样的状态?”
海莲娜愣住了。她没想到罗伊纳会如此直接地反问,并且列举出如此……具体而微小的情景。她仔细回味着罗伊纳的话。成功的喜悦,发现的惊奇,安宁的闲暇……这些瞬间,确实在她这五年的生活中存在过。在那些时刻,她似乎……暂时忘记了自己的过去,忘记了自己是一个异时代的灵魂,只是沉浸在那个“当下”。
“好像……心里是轻松的。”海莲娜斟酌着词句,缓缓地说道,这一次,她的话语里带上了几分真实的感触,“不会去想太多复杂的事情,只是……感受那一刻。”她想起了有一次,她偷偷用还不熟练的漂浮咒,帮一只被困在蜘蛛网上的蝴蝶脱困,看着它振翅飞向阳光时,心里那种微微发暖的感觉。那与解开一个复杂魔文难题带来的、冰冷的成就感,似乎有所不同。
罗伊纳静静地听着,银蓝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极淡的了然,仿佛记录下了一个新的观测数据。“‘感受那一刻’……”她低声重复,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书桌光滑的木质表面,“忽略对未来的忧虑或对过去的追悔,将意识的焦点完全集中于当下正在发生的、通常是积极的感官或精神体验……这或许,是构成你所指的‘幸福’感的其中一个有效成分。”她顿了顿,补充道,“当然,这仍然只是一个假设,需要更多的实例来验证。”
她的语气依旧理性而客观,像是在分析一个魔法现象。但海莲娜却从她的话语中,捕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东西。罗伊纳并非完全无法理解这种感性的概念,她只是习惯用她自己的方式——分析、解构、归纳——去试图理解它。而这种尝试本身,或许就代表了某种程度的……关心?
阳光渐渐变成了浓郁的橘红色,将整个书房都渲染得温暖而静谧。金色的光斑在书架上移动,拉长了影子。窗外,归巢的鸟儿叫声越发嘈杂,预示着白昼的终结。
这场关于“幸福”的短暂探讨,没有得出任何确定的结论。但它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海莲娜的心中漾开了一圈圈涟漪。她看着重新将注意力投入设计图中,眉头再次微微蹙起的罗伊纳,看着她被夕阳勾勒出的、专注而美丽的侧影。
也许,幸福并不是一个需要明确定义和苦苦追寻的宏大目标。它或许就隐藏在这些看似平淡的日常里,隐藏在姐妹之间这种看似理性冷静、实则蕴含着微妙羁绊的互动中,隐藏在对知识共同的追求里,甚至……隐藏在她能够再次“感受”阳光、风声、以及内心波澜的、这来之不易的第二次生命里。
这个认知,像一道微弱却温暖的光,悄然照进了她心底那片被千年悔恨冰封的角落。虽然依旧无法完全驱散阴影,但至少,带来了一丝融化的可能。
橘红色的夕阳最终沉入了远山的怀抱,天际只留下一抹绚丽的、如同燃烧余烬般的紫红色霞光。书房内的光线迅速黯淡下来,那些在光柱中舞蹈的尘埃也隐入了渐浓的暮色里,只有书桌上那盏被罗伊纳用魔杖点燃的、散发着稳定白色光晕的水晶球,驱散了一小片黑暗。
罗伊纳终于放下了手中的羽毛笔,将绘制完毕的设计图卷起,用一根银色的丝带仔细系好。她做完这一切,才仿佛真正从那个充满线条、数字和魔法符号的世界里抽离出来。她抬手,轻轻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但当她抬起头,目光习惯性地扫过房间,落在窗边时,那丝疲惫很快被惯常的冷静所取代。
海莲娜依旧坐在窗边,没有继续看书,只是安静地望着窗外那最后一点天光。晚霞的余晖映在她的侧脸上,给她苍白的皮肤染上了一层暖意,那双银蓝色的眼眸里,倒映着窗外逐渐亮起的、稀疏的星子,显得格外沉静。
“时间不早了。”罗伊纳站起身,长袍发出细微的摩擦声。她走到海莲娜身边,并没有催促,只是同样将目光投向窗外那片正在被夜色浸染的森林和山峦。“今天的功课就到这里。晚餐后,你可以自由安排时间,复习魔文或者……做点别的。”她顿了顿,补充道,“如果你对‘幸福’的课题仍有兴趣,图书馆东侧第三个书架,上层有一些古代哲学家关于伦理和情感探讨的手抄本摘要,或许可以提供不同的视角。不过,注意甄别,其中的逻辑谬误不少。”
海莲娜转过头,看向罗伊纳。在水晶球柔和的光线下,罗伊纳那过于锐利的轮廓似乎也柔和了几分。她能感觉到,这看似随意的建议,背后是罗伊纳式的、对她之前那个“不严谨”问题的回应和引导——用更多的知识和不同的观点来武装自己,以便进行更深入的“研究”。
“谢谢姐姐。”海莲娜轻声说道,这一次,她的道谢里少了几分刻意扮演的童真,多了几分真诚。她站起身,十岁的身高已经到了罗伊纳的肩膀。五年的时光,不仅改变了她的外貌,也让她更加适应了这个身份,以及……与罗伊纳之间这种独特而稳固的姐妹关系。它建立在魔法、知识、理性探讨的基础上,夹杂着严格的教导与一丝不易察觉的、隐藏在逻辑分析之下的关怀。
她们一起走出书房,沿着被家养小精灵点亮了壁灯的长廊,向餐厅走去。长廊墙壁上悬挂着拉文克劳家族历代先贤的画像,他们有的在打盹,有的则用深沉或好奇的目光,注视着这对在暮色中并肩而行的姐妹。一个是家族寄予厚望、智慧卓绝的继承人,一个是潜力非凡、却总带着一丝神秘气息的次女。
脚步声在空旷的长廊里回响。海莲娜悄悄地侧过头,看着罗伊纳在灯光下显得格外认真的侧脸。她知道,这平静的、专注于学习和家族事务的生活,只是暴风雨来临前的间隙。猎巫的阴影从未真正远离,其他魔法家族的动向,教廷的威胁,以及她自身那无法言说的秘密和使命,都像隐藏在海面下的冰山,终将打破眼前的宁静。
但至少在此刻,在这条通往餐厅的、温暖而明亮的走廊里,她是海莲娜·拉文克劳,罗伊纳·拉文克劳的妹妹。她拥有一个可以称之为“家”的地方,一个会教导她、与她探讨(哪怕是关于“幸福”这种不严谨话题)的姐姐。这份由时光和共同经历编织出的、微妙而坚实的姐妹情谊,是她在这个动荡时代里,最初也是最重要的锚点。
她十岁了。童年的篇章即将翻过,更广阔、也更危险的世界,正在前方等待。她的故事,还远远未到结束的时候……
呜呜呜,你们是更喜欢慢热的还是快节奏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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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拉文克劳的幼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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