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星碎片坠落眼底,结成一片银河。泪眼朦胧的黛玉倔强地仰着头:
“可女儿就是不服气,凭什么同样是孩子,男儿就要比女儿高一头出来呢?自打女儿记事以来,每次见生人,他们总会先夸赞女儿教养好,父亲母亲教导有方,随后便是感慨喟叹,可惜女儿‘不为男儿’否则就会更好。”
“好像女儿如果成了男儿的话,父亲母亲就会更开心,我们林府就会更好,整个家族就会后继有人了一样!女儿不懂为什么。”
像一只声嘶力竭抻着脖子高鸣的、瘦骨嶙峋的鹤,林黛玉瞪着眼睛,不肯让泪水轻易宣泄而下。
她大声地诘问着:“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虚弱的身体撑不住无边无尽的折磨与不甘,鹤倒下了,泪水决堤。
声音似晨起时分的薄薄的白雾那样,被风吹散了。
“……为什么?”
为什么无论我怎么做都难以逃脱性别的桎梏?
为什么大家都要替我的生身父母惋惜我并非男儿?
为什么,即便是我的父母,也要我做一个和顺温婉的女子?
这到底是为什么?
自始至终,林如海的眉心紧紧地皱成“川”字,他下意识地便要开口为情绪明显过激的女儿答疑解惑“因为你是个女子啊”,可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他便沉默了。
女子,怎么了呢?
世间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平民百姓,每一人皆由女子所出,无一例外。可等到歌功颂德、论功行赏的时候,便开始轻贱女子,指责她们只是做了“分内之事”,既无功,何以受禄?
教养子女的是母亲,替他们打点生活周遭琐事,为他们劳心劳力的还是母亲,可到最后,男人所得到的成就皆归功于家族列祖列宗,归功于父辈叔伯兄弟子侄,谁还记得默默奉献着的母亲,以及用自己婚事为家族保驾护航的姑姨姐妹。
两只葡萄一样的眼睛似乎是源源不竭的涌泉,巴掌大的小脸上全是干涩的咸水。
林黛玉的鼻头上仿佛擦了胭脂一般,红红的,凉凉的。一连串的质问,情绪上的巨大起伏在狠狠地打击着孱弱的身子,她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是木的。
她没哭出声。
许是哀莫大于心死。
心头弥漫起的滔天的哀伤与委屈淹没了她的理智。
有那么一瞬间,林黛玉分不清自己究竟是谁。
她到底是那个从小被爹捧在手心上长大的豁达爽朗的穆桂英;还是,自小便被套上无形的枷锁,压抑又敏感自卑的林黛玉。
宽袍广袖携着阵风与安神轻缓的檀木香气,轻轻地拂上林黛玉的面颊,为她擦去挂在下颌的泪水。
林如海没说话。
抿紧的唇与充满歉意的眼神预示着本次行动圆满成功。
勾起情感上的愧疚是对付林如海这种端方君子最好的武器。
因为他是君子,所以可以欺之以方。
手段是龌龊了点儿,道德素质是底下了点儿,但架不住好用啊!这也是林黛玉能使用的最快最好的破局手法。
可不能再让老小子将注意力放在自己身上了。林黛玉心道。
她对林府中一应人等根本不熟,听小王话里话外的意思,想必也是没有关于林府上下的情报,既如此,那就必须得在她完全掌握周遭情况前,给林府唯一话事人——林如海,找点儿麻烦。谁叫他是这里最有城府,且唯一能动她的人物呢。
至于愧疚感?不存在的。
在刚刚,她煽动自己情绪力求让表演更生动的时候,心底莫名其妙地涌起一股子痛苦、分裂、纠结、不解、难过、痛恨、委屈……种种情绪蜂拥而至,她像是打开了真正的林黛玉心底的大门,让她将自己压抑在心底的所有全都宣泄出口。
这个从未谋面的女孩子,好像自小便是委屈的。
她的父亲(林如海)没有她的父亲(穆羽)那样开明,她所处的朝代(明末)没有她所处的朝代(北宋中期)那样包容,她生活的小小的地方(林府)甚至没有她生活的小小的地方(穆柯寨)自由。
她不敢想象一个敏感脆弱的小女孩背井离乡,孤身一人住在满是外姓生人的外祖母家,没有父母,没有依靠,只能寄人篱下,靠看着别人的脸色生活会是一种什么样子。
小时候养成的敏感会在无数生活琐事中不断放大,被教导的“得体”甚至提前组织了她会发疯的可能性。
她只能压抑着自己,心头害怕不能说出口,心里有火不敢发泄,万般的委屈无奈都只得打碎了牙混着血往肚子里咽。
太可怕了。
她眯缝着眼,滑稽可爱地悄咪咪地打量着林如海的神色。
咦~太可怕了。
可怕到她开始反思自己,刚刚“下药”是不是太猛了些。老小子怎么都不说话了?不能是被冲击得太狠,心里落下病了吧!
我的爹啊,您可千万别有事儿啊!
意识到自己将人逼得太狠了,黛玉连忙开始替父“降火”。
“父亲!”她顺着宽袍大袖,一把抱住了林如海的腰腹,小小的脸贴在林如海的前胸,纤细小巧的手抓着林如海身体两侧的衣服,甚至坏心眼儿地将衣服捏得皱巴巴的。
“不瞒您说,女儿心底想说这话想过很多次了,可总是有这样那样的原因导致女儿无法将这话宣之于口。”
“女儿很讨厌别人说女儿‘如果是个男儿就好了’这种话,每次听到心里都会觉得好难过。小时候不能理解自己的这种难过从何而来,等大一些开始读书了,又明白世风如此,非人之过。故而,即便是再难过,也只能藏在心底,从不敢轻易说出口。”
她认真地看向林如海,湿漉漉的眼睛直视着深如古井般的眼睛,一字一句道:
“可这次不一样。”
“我觉得,父亲是爱我的,母亲是爱我的。都是爱女儿的……”
她拽着林如海的衣襟,软趴趴地窝在林如海的怀里了,鼻尖萦绕的是令人安心的味道。
“父亲,人生真的好短啊。古人说“譬如朝露”,又说“似蜉蝣之于天地”、“粟粒之于沧海”。女儿读书的时候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可等到……”
说起母亲贾敏去世,她有些哽咽,匆匆略过。
“那之后,女儿也大病一场,险些同去。正是那一刻,女儿才明白,很多时候,很多事情,不是藏在心里就能够解决的,因为女儿根本没有办法排解心头的郁闷,这么些年,一次都没有。
午夜梦回,亦或者是每一次没有做好功课,女儿都能想到一张张不重叠的脸来。他们的模样女儿已经淡忘了,可是说那些话时候的语气声音,女儿从来都没有忘却,哪怕一次都没有。
他们说,如果女儿是男儿就好了,这样父亲就有接班人;他们会可惜父亲成就至此,竟无一子在膝下。碍着父亲的官位、母亲身后的家族,没人会明说,可是他们就是这个意思。”
林黛玉将自己埋在林如海胸前衣服内的脸抬起来,坚定地望着他,笃定地说道:“他们就是这个意思。”
“因为每一次,在那些有儿孙的老夫人、夫人隐晦地表达出这个意思后,母亲与姨娘们便会带着恬淡的笑容静静地聆听着,而她们便好像打了胜仗的猫儿一般,洋洋得意地抬起脑袋,用那种充满了自豪的语气介绍自家儿孙的成就,即便那些‘成就’本就不值得拿出来炫耀。
父亲,就因为我是女儿,所以涉及到‘子孙’这个命题,我们就要低着头。
凭什么啊?女儿不服气。”
扯着身侧衣服布料的作乱小手松开,握成拳头,威胁似的挥了挥,“以前是母亲让着他们,才让他们得意这般久的!女儿以后可不能让他们这样欺负,性子必须得硬起来,反击!”
“父亲?”小拳头松开,她噘着嘴,孩子气地寻找着自己的“同盟”:“父亲,你也要硬气起来,知道嘛!”
林如海觉得好笑,正要开口逗逗她,便听女儿继续道:“他们拿这一点说嘴,只能说明咱们家人太优秀啦!因为我们非常厉害 ,人品好,家世好,有才能,还能很荣幸地得到皇帝陛下赏识,所以他们羡慕我们,他们嫉妒我们!
但是他们没办法在这些地方胜过我们啊,那怎么办呢?他们就只能用这一点说嘴了!女儿已经看破他们的雕虫小技!父亲,您是不是早就看透啦?”
她拽了拽林如海的衣袖,迫切地希望的得到答案。
林黛玉今天的话,林如海全都听了进去,自然是明白女儿说的是什么意思。
心下觉得好笑,可面上十分严肃,甚至学着林黛玉的样子,大大的修长的手同样握成拳头,与黛玉小小的拳头放在一处,两个拳头碰了碰,他认真道:“嗯,为父自然早就看透了他们的伎俩!”
“哈哈~”黛玉快活地笑了:“那父亲一定要更加努力,加倍努力,让皇帝陛下更喜欢父亲,让他们更羡慕嫉妒!”
“好!”林如海一口答应下来。
父女俩又就日后的安排计划了好一会儿功夫,直到门外的仆人进内提醒“午膳已准备妥当”,二人才意犹未尽地去到正厅用午膳。
等到黛玉回了自己的闺房,憋了许久的小王才终于大着胆子出来透口气:【呼~你刚刚哭的好吓人啊,我真以为你林黛玉附体了。】
“啥叫‘附体’啊 ?”
【就是她的魂儿上你身了。】
“嘶~~说得怪吓人的。”林黛玉饶有心情地做出双臂环着胳膊瑟瑟发抖的模样,“不过没什么好怕的啦,现在我才是附身的那一个。”
言外之意,要怕也是真正的黛玉怕,人家来是回家,她现在叫“附身”,哪儿有贼喊捉贼的道理。
“哈——折腾这么久我也乏了,”屋内的两个丫头并着乳母全叫她支出去当差了,四下无人,小黛玉舒展地抻了个懒腰,“先不说了,我要好好休息,明天还要和京城来的‘麻烦’们打擂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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