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
用过养生燕窝粥(黛玉边吃边腹诽这东西难吃的要命)后,她便遣丫鬟雪雁去请打京城来的婆子们。
而她自己,则是继续捧着本《宋史》,找到昨夜读书的记号,翻篇来读。好在现在是明末,前元编撰的宋史书读来也不犯忌讳。
黛玉有心想知道北宋因何灭亡,一目十行,阅读速度极快。书页在指尖沙沙作响,她的目光在年号与四季记载间流转。这是她读史家类的法门——握住时令年月脉络,便能窥见一个王朝的气数兴衰。
看了一会儿后,黛玉沉默了。
“……”
四下无人,林黛玉也没想着掩饰自己真实的情绪,眉头皱得能夹死无数苍蝇。
这本厚厚的史书,黛玉是昨夜从头开始看的:上面先是描述太祖的英姿,再是太宗与真宗,直到现在翻开的这页——
赵顼,宋神宗。
一位有理想有抱负有展望,性格刚强,是大宋难得的有冲劲儿的帝王。自古以来,愿意推动变法的君主就没一个是守成的性格,锐意进取理想远大等形容词对他们而言只不过是众多标签中微不足道的一个。
“就怕人笨还勤快”的顶级代表之一。
年轻的帝王锐意革新,与王安石共推青苗法。立意本是好的,愿以官贷代私贷,解百姓青黄不接之苦。
可叹……
“太急了。”黛玉轻叹一声。
小王好奇问道:【何以见得?】
“变法如医病,需先培元固本。”黛玉指尖轻点书页,“神宗欲以一道法令解百年沉疴,却不知地方官吏早如朽木,经不起这般猛药。”
神宗与王安石的本意在于以低息限制地方豪强盘剥,减轻百姓负担。奈何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贪官污吏自古就有,哪朝哪代都是杀不完、斩不尽的。
青苗法在推行的时候并不强制民户借贷,双方借贷自由。等到地方落实政策的时候,一切就变了味儿。很多时候,“被动”的自愿才是地方政绩好看的真相。而官府手续之冗杂,监管程序之漏洞,足以给双方投机分子一绝佳的可乘之机。
借钱粮不还的有,强制百姓借钱粮的有……妖魔鬼怪在本次变法中渔利,吃得脑满肠肥。受苦受难的只有迟迟收不上钱粮的官员,莫名其妙要花利息“买”粮的百姓,以及在中央被保守派“痛殴”的神宗与王安石。
保守派一开始的态度:反对反对我们反对!
改革派代表人物宋神宗等人:反对无效闭嘴闭嘴!
等某些地方财政出现赤字粮仓不满,某些地方百姓迫于官府压迫开始暴乱……
保守派指指点点:你看看你看看你看看!这就是你们做的“好事儿”!
改革派代表人物:不发一言,默默暂缓推行青苗法。
见四下无人(不是),保守派的关注度聚焦他出,改革派又悄悄再试。
结果:很快以惨烈的失败收尾。
在保守派“意味深长”目光的注视下,改革派整理衣襟,吹着口哨,抬眼望天,假装无事发生地从全世界路过:……
她继续往下读,见那青苗法从利民良策,渐渐变成官吏盘剥的利器。
强贷、重息,民怨沸腾。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将国家内部搅和一通的宋神宗吸取以往的教训,将目光放在了域外——发动战争。
用林黛玉的话说(实际上是穆桂英在说),那就是步子迈太大,扯到自己的蛋不说,还将整个国家一起拖下水。
还敢打仗?黛玉不明白他的脑子是怎么想的。
攘外必先安内。
神宗就连中央的老家伙都压不住,做不到他一个指令,他们齐刷刷给个动作,改革派与保守派掐在一起,双方斗得堪比乌眼儿鸡。再加上青苗法的推行惹得朝野动荡,这个时候国家还要屯兵,出钱养兵丁,一点儿都不顾户部(国库)的死活。
年纪一大把,胡子花花白,每天起床的第一件事儿就是祈愿的户部尚书:
苍天啊——
大地啊——
先祖啊——
……
谁能出来给我点儿金子银子花啊!
内忧外患还没钱的三重作用下,这场战争最后的结果当然是意料之中的:五面开花,五面全炸(五路伐夏)——年年给大辽和西夏上供吧。
黛玉合上书卷,只觉胸中郁结。
她想起父亲穆羽曾说的边疆旧事,那些捐躯赴难、马革裹尸的将士,竟要为这样的朝廷卖命。
可悲!
可叹!
可恨!
待到读到徽钦二帝的“靖康之耻”,她终于忍不住将书重重合上。
“奇耻大辱!”
“想我大宋,兵马起家。昔日太祖黄袍加身,完成一统;如今靖康牵羊跪礼,国祚全弃。呜呼哀哉,此獠将前线浴血奋战的将士们置于何地!”
正愤懑间,珠帘轻响。
雪雁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姑娘,人到了。”
黛玉瞬息间已收敛情绪,将《宋史》置于案底,随手拈起一本《唐传奇》,装模作样地读了起来。待雪雁转至榻前,她方抬眸浅笑,声线恢复了一贯的轻柔:“请进来吧。”
雪雁应声。接着转身的间隙,她不着痕迹地扫过黛玉,以及她手里捧着的书本封皮,暗暗记在心中后,笑着转头去唤人了。
【她在观察你。】小王提醒道。
“意料之中。”黛玉从容整袖,“昨日言语太过,父亲起疑也是常理。”
半刻后,雪雁通传人已到。
三个婆子鱼贯而入,规矩严谨地在屏风后垂首站定。
“雪雁,看茶。”
黛玉摆了摆手。
雪雁俯下身子应声,随后转头绕过婆子们,去外面准备茶水了。
为首的婆子笑着道:“老奴几个都是下人,哪儿承小姐如此厚爱呢……”她这话原是客气,没想到林黛玉还真不与她客气。
当即叫住即将离开的雪雁,道:“不必了,雪雁,你下去吧。”
为首的婆子:“……”
沉默,尴尬的沉默 。
一时间,落针可闻。
眼见黛玉迟迟不肯开口,为首的张嬷嬷不得不主动打破沉默:“老奴给表小姐请安。不知表小姐唤老奴们来,有何吩咐?”
“吩咐不敢当。”黛玉态度温和,说出来的话却不那么和气,“今日请嬷嬷们来,是想告知嬷嬷们一事。外祖母对黛玉的怜爱之心,黛玉感念不尽,只是思前想后,此番京城之行,恐怕黛玉是去不得了。”
张嬷嬷心头一跳,面上堆起为难的笑:“表小姐这是说的哪里话?老太太在京城日日记挂着您呢,这不,府里的一切都为您打点妥当了,就盼着您去承欢膝下呢。这……这突然说不去,叫老奴们回去如何交代?”
黛玉闻言,眼圈微红,语带哽咽:“嬷嬷,正因感念外祖母慈爱,黛玉才更不能去。”
张嬷嬷几人大脑飞速转动,怎么想也想不明白,“外祖母慈爱”和“她不能去京城”这两件事有什么联系。
她不等张嬷嬷接话,便续道:“我母亲新丧,父亲形单影只,我身为人子,若在此时远离,弃父亲于不顾,岂非成了不孝之人?外祖母亦是慈母,定然能够体谅黛玉这份为人子,希望留侍父亲的孝心。若因赴京而担上不孝之名,他日黛玉又有何颜面见外祖母,见九泉之下的母亲?”
她句句不离“孝道”,直接将一顶“不孝”的大帽子悬在了张嬷嬷几人的头上。
张嬷嬷一时语塞:倘若再坚持,反倒成了贾府逼人做不孝之事。
另一个李姓嬷嬷见状,忙陪笑劝道:“表小姐的孝心,天地可鉴。只是老爷身为朝廷命官,公务繁忙,姑娘留在淮扬,只怕也难时时陪伴。倒不如去了京里,有老太太和舅太太们悉心教养,将来许一门好亲事,老爷才能真正安心啊。”
黛玉心中冷笑,面上却愈发哀戚,她拿起帕子按了按眼角:“嬷嬷此言差矣。父亲需要的,并非我时时在侧,而是知道女儿就在不远处,心中便有一份寄托与慰藉。况且,”她话锋微微一转,带着孩童般的天真与固执,“黛玉虽小,也知‘父母在,不远游’的古训。若为了那虚无缥缈的‘将来’,便舍下眼前需要我尽孝的父亲,这岂非舍本逐末?祖母若知我为此等缘由弃父亲于不顾,只怕更要责怪黛玉不懂事了。”
几个嬷嬷一听这话,就差跳起来了:不会的不会的不会的!老太太派我们几个来就是要将您接回去啊!什么孝顺不孝顺的!说什么胡话!
张嬷嬷见软的不行,便打算来硬的,说话的语气不由得带上了几分荣国公府下人的倨傲:“姑娘,不是老奴多嘴,这毕竟是老太太的意思,连林家老爷都已应允。您这样,咱们做下人的,实在难做啊……”
听到这话,黛玉缓缓坐直了身子。
她目光依旧平静,却骤然染上了一丝属于上位者的冷冽。
“嬷嬷此言,是在用外祖母压我,还是用父亲压我?”她声音不大,却字字珠玑,让在场所有婆子心头一凛,“父亲允我自行抉择,我亦舍不得这份父女之情,故而才有今日与诸位商量这一出。至于外祖母处……”
她微微扬起下巴,语气带着不容反驳的刚断,“我自会修书一封,向外祖母阐明原委,陈述孝道。若外祖母因此怪罪,所有责罚,黛玉一力承担,绝不牵连诸位嬷嬷。但今日,我意已决,断无更改!”
这番话说得斩钉截铁,婆子们被她骤然爆发的气场所慑,面面相觑,再也说不出半句反驳的话来。
她们明白,这位看似柔弱的小姐,心意之坚,绝非她们几个能够轻易动摇,或者说是唬住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到底是退下了。
待她们悻悻退去,黛玉方轻轻吁了口气,神色恢复如常。
【这就成了?】小王惊叹于她方才的气势。
“恩威并施,情理兼备,她们若再纠缠,便是自讨没趣了。”黛玉语气中带着独属于穆桂英的从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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