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间,暮色便晚,窗前的宽面叶子被刷一层松油,油绿绿映着院中——这会正是四下光亮的时候。
西边隐约有几点红云漂浮,如美人面容,白里透红。一卷卷热浪将闲云烧尽,单留下这一两点作装束。太阳恐怕人咒骂何必急着燥热,悻悻躲避,余威不减,赌气一样在这个时候早发酷暑。
只是渐渐的,眼瞅着人不在乎,天公心里觉得顶没劲。便拿叶子上的松油做台阶,替了火气。叶子委顿,又被一阵纱一样的长风吹动,一路卷到窗前,给厨房增添一副帘幕。
砰——砰——
李婶子惯好摔打面团,由她一手发出来的团圆面,劲道又松软,乃是封府上下人人称赞的一绝。
早些年安门关破,李婶子跟家随口逃难,一路上跑一个丢一个,死活到了京城,整家单留下她一人。
那能怎样办?闻听一位封姓的大人算作同乡,李婶子壮着胆子叩门,从此一待就是这许多年。
刚来京城时她是大姑娘,这会也当了哪个淘儿鬼的奶奶。
嘭噗——嘭噗——
手里的那一块摔下去,泡子搓得椭圆,不裂开。这便是李婶子独一手的窍门,想外传也传不来。她的儿媳妇在旁边削萝卜,不时看着,样子很艳羡。
“下回叫你再试一锅。”李婶子说到自己的职业的样子颇‘傲慢’,前任的主人会享受,遗留的厨房也有得空间叫李婶子施展。
她颇自得地要把一身厨艺传下去,平日也乐得叫儿媳涨些经验——只是这会不行,这会遇到喜事,得要‘老辈子’出马才显得郑重。
“娘,这一碗是做什么的?”做媳妇的见高汤烧起,自己凑近去搅和,才见李婶子不知什么时候将材料单留一份出来。李婶子催着她加柴火,自己禁不住望一眼,笑着笑着,又皱紧眉头叹出一口气。
“等今晚咱们吃完,我再过来熬煮一锅——到时候锅里煮着,我在旁边和面,算算时候,选良晚上还能吃些。”
做了武职便要下大力气,更何况封选良在李婶子心里还是个小小子,要多吃些才能窜个子。她小心将那单留的一份放好,又真心诚意地遗憾自家公子没当上状元。
看来看去,只觉得跟那些榜上有名的不差什么,不过是时机不好,得自个早早撑起来。
粗糙的手端着光滑的瓷碗,圆润的边角映着李婶子一本正经的惋惜。她只当自己家的孩子衬得上最美满的头衔,即便她自个甚至说不清楚那头衔。
这一只圆白的瓷碗,落满金澄的汤汁。一整晚饮尽,碗仍是金白,且飞到天上,在落日后显得更干净些。
一整颗金轮嵌上,站在窗前定定望着,望得久了,几乎可以在里面摘出青色的筋脉。
像橘子......
封选良抽抽鼻子,好像真的嗅到柑橘气味。
这当是又一重错乱,叫这干闷的夜晚催得喉咙发干。封选良转身到桌前,自己倒一杯茶,却奇怪鼻尖的气味不散。
就好像有人在他跟前把这一类吃食剥开。
封选良忽然放下杯子,径自跳过一只挡路的高凳,开门的样子比预想得急切。
果然——
“林姑娘,你们怎的这会过来?”
他想要笑,又担心林姑娘忽然过来,是有什么紧要事。于是便是绷直了嘴,顶着一双高兴的眼。这一张脸也是一日天气,上面明灿,下面防着阴霾。
“自是来跟你道喜的。”黛玉三人手里都捧着东西,早晓得封选良好胡乱担忧的性子,因此不多寒暄,一言就把来此的缘由道出来。
假使说方才的封选良是一柄欲出的剑,摩擦得锃光瓦亮,锐气十足,只等着出鞘而去排忧解难。那么这会就忽然转作忸怩,抬头朝后看几眼,仿佛还有其余宾客要来。
“封公子?我们不请自来,是否——”
“没打扰,没打扰,快请进来。”封选良闪侧身去,方才跳过凳子的腿脚这会忽然发出一整日的疲惫。封选良皱皱眉,接过东西,暗怪自己怎么沉不住气。
“早知你们要来,我便预先备些东西。”封选良似生怕自己闲散下去,帮着将外间的圆桌摆满,又有些不敢相信林姑娘一行登门只为道喜。
“本就是我们恭贺你,再叫你劳累,岂不是我们不知礼?”黛玉见封选良不时扭头朝内室望去,自己心中一时吃不准注意,一时也慢下声音:“若是有另外紧要事......”
“没有,我今晚只是看顾舅舅,没有别的事。”封选良抬头又低下,烛光在室内清晰,在他的耳廓投下一圈光晕:“只是劳累林姑娘特意过来一次......”
“为朋友恭贺,是诚心情愿的喜事。你若总说什么劳累,之后才是不好过来了。”黛玉说笑着,面前斟上五杯酒,除了桌上四人,还有一杯归属封大人。
这酒水没劲,闻來多似果香。封选良将杯子端在手里,看着黛玉动作,面容却是一松。
未饮酒,脸颊仍是热腾腾。他过去的经历总讲述这点小事不值得宣讲,可真切有人摆出仪式,他心里又咚咚跳着。
“往后也得称你大人咯?”阮啸川喝的酒是自己预备,她自诩多年老妖,才不跟小孩一起捧着果汁子喝。
“不过是微末巡街的兵卒,怎么好称大人呢。”封选良笑着,看去全不因‘微末’懊恼,反而颇为自己能出一份力自得。
“晚上也有你们的差事?那挺好,说不准咱们能时时一道呢。”阮啸川说这话只当惯常嬉笑,谁知封选良一顿,没吭声,却把脸扭开了。
嗯?
狐狸眯起眼睛,正要诈他一诈,却见黛玉把脸扭过来。
“......封公子,咱们这样说话,你舅舅能听到么?”
前面多番说了‘朋友’,按说这时候合该叫得亲近些。只是临到舌尖,一句‘选良’反倒落不到实处。
这跟宝玉不同,又不似礼教约束。黛玉端起杯子,将唇齿掩住,从果香气后面飘出来的,依旧是这样的称呼。
“我不晓得。”封选良听得黛玉的问话,自个却恍惚露出笑容:“我每日在他脸旁边说话,从来没见什么反应——只是若有得反应,之后就能醒了。”
“没准是你说的东西太没劲,他听得也没兴致呢。”阮啸川跳跃几下,蹲在封大人的床头,小心翼翼避开黛玉倒的那杯酒:“封大人,你可得快点醒。不然你睡个几十年,等醒了,说不准你外甥却成了上峰——多为难啊。”
狐狸说话的调子百转千回,另外几个听着,一个两个都是笑呵呵。阮啸川很满意自己引出的动静,然细瞧封大人‘巍峨不动’,又悻悻把窗幔拉实,几人一起到外间。
冰凉细腻的果汁一点点滑进肚腹,没有酒气,封选良的面颊却热气腾腾。他并不讨厌这样的‘吵嚷’,假使母亲仍在,假使舅舅醒来,他们也一定会喜欢这样的封家......
时间过去太久,母亲院中的花凋零又长成。封选良日复一日侍弄,忘了当年那些花骨朵也时常为着嬉笑颤动。
一杯果酒饮尽,几滴残汁描摹,勾勒出一轮笑弯的眉毛,下面是一双笑弯的眼睛。
只是眼睛的主人没有看着杯盏,那道目光久久凝望着眼前。
“公主听说我们今天要过来,也额外给你备下贺礼,说还盼着你将来位至三公。”这话不是一句督促,伴着笑语而出。封选良不好意思地垂下头,黛玉却依旧笑得郑重,仿佛这是一句预言,将来注定会兑现似的。
“不止在巡捕营中,你将来还要去做将军呢。”
自己的破灭的幻梦叫另一人珍视着,在自己已然深埋的当口仍惦记在心头。封选良倒果汁酒的动作顿住,他想自己也许该说巡捕营很好,就像上一次那般作答便是了。
只是这一句当时就没骗过她,现在看来,她也不预备再叫他骗自己了。
不喜欢巡捕营,想要从军,去边关,把安门关收复回来......
新斟满的一杯与另一杯磕碰,黛玉抬头,封选良眼神郑重。
“我总会到边关去,但现在进到巡捕营,定也会好好尽责。”他说着,满饮此杯果酒:“林姑娘,我能耐不多,但往后若有用得上的,我定不会推辞什么?”
“往后自然要多与你商议着,待到那时,我所相议的,可只你一个官爷了。”黛玉故意叹气,调子里满是揶揄。封选良听得这笑话,自己也昂起下巴,故作姿态道:“可先说好,职责之内尽力而为,职责之外的私心,我可不会徇私。”
“竟是这样‘不讲情理’?以后可一件不找你。”
话赶着话,两人齐齐一顿,继而双双别过脸去。
雪雁张了张嘴,阮啸川‘啪’得一声伸手捂嘴。这一掌疾如闪电,拍得瓷实。雪雁‘哎呦’一声,黛玉回神,赶紧收敛心绪,去看雪雁的脸颊。
“你肯定会是个秉持公义的好人。”她背对着封选良,手掌托着炫雪雁的脸蛋,把狐狸嘀咕‘丫头面厚’、‘我手轻’之类的话通通甩抛到耳朵后面去。
她不知道封选良的眼睛便定在她的肩头,仿佛那里有一盏火苗,摇曳着,明亮着,在夜色中唯一可以看清。
“我只是,不想无辜之人受害。”封选良怔怔说着,眼睛还直望着那边,在黛玉回头的一刹那又闪躲开去。
叩叩——
这一道敲门声救了命,封选良又窜出去,正见李婶子的儿媳送宵夜上门。
精心制的一碗,再分分,正好是四只汤匙。阮啸川两三口吃净,猪八戒品人参果一样,又去探雪雁碗里。
黛玉和封选良坐在另一边,不自觉的,两个都笑了,为这样的淘气而欢喜。
“林姑娘,我们现既是了朋友,你便不要公子公主的叫我吧。”黛玉一勺抿进口中,封选良这一句合着药草的甘甜一起浸入心脾。
“你可以连名带姓的叫我——”这后补的一句更是叫人忍俊不禁。
“你还年长我些,我直接叫你封选良,岂不是好占你的便宜?”
“没占便宜。”封选良急急回一句,见黛玉没抬头,又把头闷进那一只碗里。他拿勺子搅着汤底,末了憋出一句:“我的名字还挺好听。”
黛玉面前的汤羹被吹动,肩膀一耸一耸,最后彻底止不住笑意。她还捏着勺子,身子偎靠桌上,笑声作了柳莺飞满整间屋子。假若飞进内室,恐怕连封大人的床幔都抖动几分。
封选良的脸更红,而阮啸川自然不会放过这个好时机。
“就你的名字好听?”
“你们的名字也好听。”封选良现在也知道阮啸川看乐子的脾性,这会不肯露怯。阮啸川要再‘盘问’,黛玉却赶上声音。
“你的名字好听,让我们叫你的名字,占了上风去。你若觉得我们的名字也好听,那就也叫我们的名字,大家扯平。”
那一双眼睛里不是揶揄,闪烁着,溪流一样——映着星,映着月,拋落的残花也一并包容,不叫委顿泥地,潺潺朝着远处更开阔的地方去。
这双眼睛的主人在最开始的时候也没有因为流言对他怀有偏见,诚挚着分担悲戚,也由衷替他欢喜——她满腹诚意,心地纯粹,反而是他长怀忸怩。
封选良看着黛玉,一双眼睛恍惚望着一卷书画。对面长而密的睫毛像书法大家偶得的妙笔,往后临摹也再写不出同样的样式。
眼珠些微颤动,书卷不停地翻。封选良忽然生出一个莫名其妙的念头——她背书一定念得很快——一对月亮转过来。
封选良不喜欢没评没据的话,这会却不自觉将手背在身后面。他确信自己前面十几年没见过这样的一双眼,往后不知再有几栽,却也确信再不会有类似这样的一双眼睛出现在他面前。
旁边再没人开口,封选良低下头,只望着地下的影子,讷讷不知如何发言。
“黛玉......姑娘。”
他在叫出这个称呼的一瞬间昂起头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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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第五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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