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作了琴弦,黄昏绷紧。琴音颤颤,曲乐崩断。乍起的白光闪烁作天上一点,皎月当空,半紫的浓云自西边来。
数算起相识的时间倒惊骇,封选良虽时常到了尘寺去,却从来少言寡语。若叫寿康公主讲,大半时候都只留在殿外。可黛玉却想不清他们是何时熟悉起来——只冷不丁的,他就在殿内,在林间,挨着了尘寺的那口井,又或者靠着墙,仰脸望着寺里的天。
这山上的天似比山下轻快,分明挨得更近,看去却更辽远。
这可真快,也真奇怪。前面的时候忙着断案,皆是小小的差事——谁欠了谁的酒水,又或者请托给在世的亲人传信——那会固然忙碌,可说到此时,手里的‘要案’理不清,却怀念起那耽搁几百年的旧账单,宁可数算那些壹贰叁。
黛玉想着,不自觉叹一口气。
眼下往封府的路已经很熟悉,人常说城中房屋鳞次栉比,那京城街巷便是一条格外多骨的鱼。只脚下这条路却是鱼骨的主干,顶显眼一条,越发和别的路径辨别清晰。
风吹得冷,脸颊却忽然一热。阮啸川在旁边飞着,手中环抱那不吱声的琴。黛玉偷偷瞧一眼,却不知怎么,想起啸川先前说的那句话。
“他若是跟禀告公文似的跟公主说,你猜公主会不会想到这边?”
可封选良那时又是怎样说到她的?竟叫寿慈祖顾忌起那样的忧虑。想来不会是不庄重的样子,不然寿慈祖定是要发脾气。
那么又会是什么样子?
黛玉不自觉将手点在颊上,今夜的风比寻常夜里更冷,果真是在往深秋去。
也许和今天遇见时候一样,两个人眼睛都没对上,他都不知道她是不是也瞧着他了,只是在拐角处一晃,脸上就呈出笑。
那笑究竟怎样不好说,只是车马错过去,还想回头,看清他究竟是怎样笑。
长风冽冽在耳边想,屋檐上,月亮与云的影子一并摇晃。黛玉想起当时尾随在后的人形,眼眸垂下,丝丝缕缕的恼火缭绕,在这样的夜里凝作晚雾。
封府近了,这会又换作封夫人的院落。福宁晓得公子日夜辛苦,拍着胸脯担下照顾封大人的职责。封选良也不与他多做解释,自个一人待在母亲院中,门窗半开,清风明月扫进来。
他还记得黄昏时与黛玉遇见,脸上的笑没落,耳边却传来雪雁的声音。他晓得她是黛玉派来,听得那句‘有人跟着’也不急躁,当无事般往封府赶。
不外是想看看他中途有没有跟谁交接,只这般提防,正坐实那边藏了异状。
这会院中叶子还未落尽,月光穿透,落在地上散碎。封选良当门对户朝外面看,不知怎么,竟觉得似春节时候放炮仗,烟雾散去,满地红屑喜气洋洋。
爆竹响,好事就要到。封选良再点一根蜡烛,听到院中传来细细的声响。
黛玉是先见到他的,这一方蓝紫的夜里,最显眼便是那一块橙黄的小格。
封选良好像作了皮影戏里的人,隔着一层光幕,脸膛模糊,动作却清楚。
他也不知等什么,想什么——面前照例摆起茶盏,肩上搭着一件钴蓝的坎肩。他叫心事给迷住了,一只手捻着一个衣角,对折进去,紧接着,手便顺着磨捻,直把那尖扎扎的衣角揉圆。
黛玉不知怎么又难过起来,好像他总该比往常高兴些。
而下一刻,封选良听得响动,朝这边看过来——方才空茫的脸上险路出与拐角一样的笑脸,只是比那会看得更清,更久,也更热闹。
“我总不定时候来,你待得烦,也不好空坐着。”黛玉进来,琴又摆在旁边。封选良扭脸望一会,扭过头来又笑道:“不烦,也没空坐着,我方才还在院里练剑。”
又只是练剑。
黛玉顺和着坐下,心说十次却有八次是这般。早些年封选良还愿从军行,习得一身好武艺,如今细说来却也只留这么点。
练剑,习武,跑马——还不好说是喜爱多些,还是‘有用’多些。
黛玉觉得有些不自在,封选良的眼睛却也定在她眼前。黛玉觉察到这视线,不解望来,封选良却没与往常般将眼神挪开。
他仍看着,脸上的笑却落下来。阮啸川和雪雁都守着古琴,封选良想一想,俯身过来,声音压低。
“你今日不高兴了?”
黛玉不自觉又摸自个的眼角,她那会落几颗委屈的泪珠子,这会唯有灯火照影,更应当看不出来。
“我可帮得上什么?”
门仍开着,清风却转暖。火苗飘忽,黛玉看着封选良,不知怎么就瞧出十足的紧张来。她瞧着看着,不知怎的自个竟笑,想象不出封选良要怎样才能作出滑腻的嬉笑来。
那样的笑和这一张脸不相称,只在黛玉心中,却也不当是什么少年老成,苦大仇深。
“都是过去的事,你这话问,可帮不得前身。”黛玉笑着这样讲,小孩子爱闹似的,责备怎的来迟。
封选良的眼珠先定定看着,这会见黛玉笑,又慢慢的叫封冻的溪流恢复潺潺流动。
“从前不行,可还有当下,往后呢——”
“当下也算数?”
“算数。”
“咳咳咳咳咳!”
二人回头,只见到狐狸毛茸茸的后脑勺。日渐健壮的爪子一下下拍着琴,也不怕惹得里面客人恼怒。阮啸川好像才是要恼火的一个,见这边两个人住口,这才慢慢把脸扭回来。
“咱们说正经事不?”
“自是要说。”黛玉‘吭’出一点笑,封选良低下头,将面前的杯子斟满了。
只是这会太晚,桌上的茶只好拿来暖手。
阮啸川翻个白眼,旋即倒也郑重神色。
“怨不得咱们头一回上天下镖局,竟一个都找不到那些文书的藏身处。”她那会是跟着封选良一起去,封选良离开阮啸川照旧在里面隐匿行踪。一路跟着那被称为‘三爷’的当家穿屋过堂,以为是要将那样东西放在睡房,却不曾想是找里面的姑娘。
那个跪在火盆边吃东西的小姑娘。
“若是别人跟我讲,我指定是不信的!你们看那姑娘年纪小小的吧,那么老些纸看一眼,里面的东西都背熟啦。咱们能找到才怪呢,那些人名单,都在人家心眼里呢!”阮啸川一面说,一面啧啧称奇:“这样好的记性,只分指甲盖大小给咱们雪雁,她这些年也不要抄书啦。”
她惯是揶揄雪雁,雪雁也预备着要给阮啸川吃个厉害。结果她这一句说完,雪雁听得‘抄书’,那已然抬起的手肘却有犹豫着放下来。
黛玉留心这一点,有些奇怪,却又听封选良道:“这实在稀罕,只是这样却更难套出消息来。不过我那引荐却是李府那边来,他们应当早得了信,说不准我的画像都在人家手里面。”
说到李府,封选良又看向古琴。
“这还没什么进展?”
黛玉摇摇头,知道封选良那边有为难,便道:“若是李公子那边找你麻烦,你就暂且将他带来。大不了我先使些障眼法,糊弄一次,也没有很大妨碍。”
“那还是有些妨碍。”封选良摇摇头:“也不很为难,只是他不晓得琴总归要送回去,这会催促急切。”
“这琴是李府夫人带来,想来应当是她母家的物件。只是不知道什么来头,唉,之后若是有机会,我再寻她打探。”
“可惜这样心头爱物,不仅被丈夫惦记,还要被继子觊觎。”封选良叹了口气,看着那琴,却又觉得有些可怜。
黛玉也是这般,这琴到手边,一看便是保养得宜——唯独不知道李府夫人知不知道这琴的奇异。
只是半路母子,李府夫人兴许也不晓得便宜继子惦记她的古琴。黛玉的心思兜转一圈,眼睛落在那装聋作哑的琴上,又是一叹。
“若是旁的,这会也该回应些。只是不知怎么,唯独这一个,探得些灵气,却也不跟我们相见。”
“说不准人家就甘心做个古琴,之后以琴会友,没得等晚上人声静,它就跟你自个的琴相谈甚欢。”
封选良是一句调侃,黛玉原笑,却忽然将这一句话纳在心间。
“三日后你歇一整天,若是无事,不如咱们出城去。”
“出城?”封选良不解:“到了尘寺那里?”
“城外难道只那一个去处?”黛玉失笑,一时却也不好意思说是出去玩。
是出去玩,只是玩,且搁了心事,也散散烦闷。
若是依照过去,封选良的心事恐怕又要和‘实务’沾边。可这会黛玉不说,他竟也不想多言。只当那是一次寻常出游,即便是夜里,也能自在着玩。
她应当也很累,把心事抛开也好些。
“咳咳咳——”
阮啸川又出声,黛玉无奈,可扭过头,却恍惚是云端飘下人间。方才耳边眼前正和封选良说话,这会才有旁的声响传过来。
封选良是头一回亲眼见识这古琴的奇异,只看着琴边无人,琴弦自弹。
铮铮噔噔,似战场上的曲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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