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宁觉得选良有点奇怪,但这奇怪又不是一天两天。
他算来还是李婶子的外侄,当年安门关遭灾,婶娘逃难过来。央了封大人收容,在府上当厨到今天。他自己较选良年长些,只是父母亲人尚在,性子反更活泛。
后来长到十来岁,跟到封选良身边照顾,如今一晃也过去许多年。
他爹妈早在府上养老,按说也是回不去祖籍。又因着惦记封夫人留下一独苗,心里也不能安稳走开。
福宁的妈现上了年纪,口里念着的都是几十年前的旧光景。她说自个跟着封夫人从安门关过来,嫁给福宁的爹,府上人不骄横,日子比预想得更好些。她日夜里念,数算封府中安门关的旧人——如今渐渐走脱,人群中还添上封选良跟福宁两个。
他想到这一回事,脸上撇出一点笑。这两个人头莫名其妙,可又心疼他娘。
封选良和福宁算安门关人,但他俩都没走过那边的道儿。选良还更磕碜些,偏他出生的头一年,安门关割给蛮子了......
吱呀一声,风卷进脖领,福宁眼前划开金灿灿的一道线。
外间门开,福宁赶紧扭过脸。悠闲散漫打个呵欠,不叫封选良看出他险些红了眼圈。
“你回去睡吧,这一整夜也累些。”
“我跟你讲实话,间中我可打过盹呢。”
“那怎么眼睛还这样红?”封选良将袖口束紧,又纳罕。
“少爷诶——我跟你又不一样,你这一身骨头劲,熬得住,我可不成。”福宁说着,低头揉眼睛。抬起脸又皱眉,好像自己已然作了府里的管事,这就管教起少爷。
他接了封选良手里的东西,自顾自与后脚进来的小子嘱咐。封选良也不插话,自己又去里间看舅舅。
封府里人不多,但照顾人也不当只指望封选良一个。可他心眼里都惦记舅舅这最后的血亲,醒不醒的,都得仰在脸前面才觉得安生。一个人也是顾,两个人也是顾,封选良独自一人惯了,索性便时常只他一个。
这几日却忽然松了口。
福宁那边跟小子说着,眼珠还忍不住往这边瞅。封选良给舅舅喂了汤药,又细细把衣裳理平整。福宁所说的稀奇便在此处——
他跟着封选良许久,只觉得越是长大,封选良便越是要做一块石头。
可这会......
封选良将两边床幔收束,他先举起一只手拐到背上,又将另一只绕过后腰。两只手捉在一处,舒展筋骨,只是扭脸的当口,却叫福宁捉着那一点笑容。
石头裂缝。
福宁在心里念一句怪事,封选良却只盼着今夜的行程。
自入巡捕营当值,他除去添油,更鲜少往城外走。而今寿康公主在京中小住,他便更减少在山间寺里逗留。往常留得久,虽不念佛家经典,却也甘心在大殿外多站一刻钟......
眼前恍惚又显出一袭背影,记忆里,佛像僧人都模糊,只这个背影是清明的。封选良忍不住垂下眼珠,他握一下舅舅的手,盼着他神魂有知,安心知道他外甥现如今不是单打独斗。
封选良转身往外走,福宁正在门口等候 。见他又握上剑柄,福宁一时又气又笑:“竟一日也歇不住?”
封选良自知道他是关心,这会也不怒。抬起眼睛笑笑,却不知怎的,是一股得意先流露出:“这怎么不是歇息?这就是歇息呢——”
等晚上,也能叫黛玉姑娘见见他的功夫。
这一句话刹住脚,封选良的舌头猛打梗。眼见福宁又皱眉,封选良赶忙道:“你忘了?待会咱们还去陆府,只剩这点点时候,与其回去躺乱衣裳,不如去舒缓舒缓筋骨。”
福宁点点头,虽嘟囔‘练一身臭汗也看不得好处’,却也勉强接受这由头。
这夏秋的交接总是如此,暖热热的太阳底下还不当回事,真刮风了,又感慨确实这般冷。其实秋天老早就到了,树梢草丛淡下一层,又跟长新叶芽一样,只是这会是黄绿的叶子冒头。
今年夏天雨水不够,憋屈到这会,天上时常白惨惨,雾蒙蒙。
封选良方才提及陆家,这会却也实在惦记在心头。陆三姐姐虽说身上见好,可那魂灵却是没个说头。看来看去,反倒像二魂一处,先前少了一个,当即就复发病症。
黛玉心有顾及,封选良就更没了主意。只幸好那掺了灵力的佛珠顶用,若是那魂灵又起险恶心,便先要治一治她自己!
仿佛得了倚仗似的,封公子也泛出狐假虎威的得意。只是不多久又生出愁云,想着夜半琴音,却觉那些古里古怪的事净是惹人烦心。
这一番惦念没叫黛玉打喷嚏,只是两人的思绪却也是往一处去。荣国府那边自得了暗示,再看林姑娘便如报信的喜神,牵连着更带出许多殷勤。
天愈冷,府上姑娘媳妇也要裁剪冬衣。老太太嘱咐不叫忘记外孙女,言谈间又怜惜黛玉离了母亲。
女儿撒手尘寰,女婿政务繁忙。她这做外祖母的没甚本事,也只好勤叮嘱添衣。
这一应东西便送进林府里,岳母言辞恳切,林如海自然也不好推拒。只是这会他观看布料,捻在手里,眼朝前看到的却不是将来的冬衣。
“你外祖母心疼你,只是这礼节也要顾及。有来有往,不至欠下情谊。”他这般与女儿讲,不知道究竟愿不愿叫女儿看清他的用心。
大抵这世间的父亲总要争一口气,但凡自己迈得动腿脚,便不愿叫儿女缺失烂漫性情。可又心知女儿长成,又怕她无心遭受他人设计。
黛玉面上笑吟吟,脱口罗列出一份礼单,眼见着父亲眉宇松懈,想来半是放心。
至于父亲说这话的意思......
手下的布料缤纷,说府上的姑娘们也是如此,只请林姑娘放心用去。那桃红凝紫的料子热烈,可面上一层细绒,由光下看,却似铺一层灰。
父亲叫‘不至欠下情谊’——
黛玉心中思忖,暗道莫非当真在此时便要疏远去?
寿康公主那日虽说些帝王家秘事,可如今太上皇、皇上具在,当年几场战事的余威也未平息,怎么就又要生出风云?
这世间风雨不定,唯可指定的便是自己尽心。黛玉送走父亲,眼睛又朝那古琴上飘去。
她走近,随手拨弄一段乐曲,想着的却不是这里面的客人。
——今夜当真要赏‘晚秋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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