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日,贾葳那篇《陈马政疏》如同投入滚油中的冷水,在朝野上下激荡起层层波澜。
弹劾他“年少轻狂”、“沽名钓誉”、“动摇国本”的奏本悄然多了起来,私下里的议论更是甚嚣尘上。
然而身处风暴中心的贾葳,却仿佛浑然未觉,依旧每日准时前往太仆寺衙署,埋首于陈年账册与文书之中,雷厉风行地清查积弊,将几个贪墨舞弊、劣迹斑斑的胥吏革职查办,动作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这日下值归家,暮色初临。
贾葳照例先到母亲尤氏院中问安,一同用晚饭。
桌上几样清淡菜肴,母子二人正安静用着,偶有碗筷轻碰之声。
尤氏看着儿子略显清减的面容,眼中满是心疼,不住地给他布菜,轻声叮嘱他公务再忙也要顾惜身子。
就在这片刻宁静之中,院外忽然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和仆从惊慌的劝阻声。
紧接着,帘子被猛地掀开,带起一阵疾风,贾珍怒气冲冲地闯了进来。
他显然是刚从外面回来,甚至可能饮了酒,脸色涨红,官袍都略显凌乱,一双眼珠子瞪得溜圆,直勾勾钉在贾葳身上。
尤氏吓了一跳,忙放下筷子起身:“老爷回来了?可用过饭了?”
贾珍却看也不看她,一双喷火的眼睛死死盯住坐在桌边神色平静的贾葳,手指猛地抬起,几乎戳到贾葳的鼻尖,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显得尖利刺耳:“逆子!你这孽障!可是觉得翅膀硬了,当了个芝麻绿豆大的官儿就不认祖宗,不把宁国府放在眼里了?!啊?!”
巨大的咆哮声震得房梁似乎都在嗡鸣,贾葳微微蹙眉,只觉得耳膜被吵得生疼。
他心知肚明,这定然是为了“退耕还牧”之事。
宁国府名下,亦有几处早年侵占的草场牧场,如今要依律退还,无疑是割了贾珍的肉。
但他不知的是,贾珍贾蓉父子这几日在五军都护府时,已被被一众同僚、尤其是那些同样利益受损的勋贵子弟明嘲暗讽了多次,这日更是被挤兑得下不来台,积攒了一肚子的邪火,此刻全然发泄到了儿子身上。
尤氏被这突如其来的雷霆之怒骇得脸色发白,尤氏见状,慌忙起身,试图缓和气氛,声音带着颤意:“老爷息怒,老爷息怒啊!茂儿他……他也是奉皇命行事,陛下和内阁定了章程,他……他一个做臣子的,怎敢违逆?这……这怎好怪到他头上……”
她不劝还好,这一劝,更是将贾珍的怒火引到了自己身上。
贾珍猛地转头,恶狠狠地瞪着尤氏,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她脸上:
“闭嘴!无知蠢妇!都是你!平日里就知道一味宠着他,纵得他无法无天,不知天高地厚!竟敢上那样的奏折,把满京城的勋贵都得罪遍了!我贾家的脸面,都要被他丢尽了!你这当母亲的,是怎么教的儿子?!”
尤氏被骂得眼圈一红,瑟缩了一下,却仍强撑着护在儿子身前,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低声泣道:“老爷……”
“滚开!”
贾珍粗暴地推开她,再次指向贾葳,厉声喝道:“你现在!立刻!给我滚进宫去,向陛下请罪,把你那狗屁奏疏给我撤回来!听到没有!”
贾葳原本还能保持冷静,但见母亲无端受辱,又被推搡,心中一股火气也窜了上来。
他缓缓站起身,将尤氏稍稍护在身后,迎上贾珍暴怒的目光,声音清晰而冷静,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
“父亲此言差矣。儿子所上奏疏,句句为国为民,合乎法度情理。陛下与内阁诸公皆已御览,并未斥责。父亲身为朝廷命官,三品威烈将军,不思为国分忧,反而因一己私利,逼迫儿子违背君父之意,撤回利国良策,这难道就是贾家的祖宗规矩吗?”
这番话,有理有据,更是戳破了贾珍那层冠冕堂皇的遮羞布,将他**裸的私心暴露无遗。
贾珍气得浑身发抖,理智彻底被狂怒吞噬,他猛地抓起桌上一个盛着半碗汤的瓷碗,劈头盖脸就朝着贾葳砸去。
“孽畜!你敢顶嘴!”
那瓷碗带着风声呼啸而来,贾葳瞳孔微缩,下意识地猛地偏头一躲。
瓷碗擦着他的额角发丝飞过,“哐当”一声脆响,在他身后的地上摔得粉碎,炸开一片狼藉的碎片和汤渍。
贾珍见他竟敢躲开,更是怒不可遏,如同被激怒的野兽般低吼一声,目光凶狠地扫过四周,猛地冲到墙边多宝格前,一把将插着几支孔雀翎羽的细颈白玉花瓶拂倒在地,花瓶摔得粉碎。
他看也不看,抄起里面那根用来固定花枝、拇指粗细、韧性十足的紫薇树枝,几步抢上前来,抡圆了胳膊,照着贾葳就没头没脑地抽了下去。
“我让你躲!我让你牙尖嘴利!我今天非打死你这祸害不可!”
贾葳岂会站在原地任他打?
他一边迅速起身后退,一边高声道:“《礼记》有云:‘小杖则受,大杖则走。’儿子非为不孝,乃是不陷父亲于不义!父亲手中此为‘大杖’,儿子需走避方为孝道!”
嘴上说着圣贤道理,身体却很诚实地转身就要往门口跑。
然而,他方才躲闪瓷碗时,地上已溅满汤汁和碎瓷,慌乱之间脚下猛地一滑,整个人失去平衡,“啪”地一声重重摔倒在地。
更不巧的是,倒地时额头恰好撞在旁边摆放盆景的梨花木矮架棱角上,发出一声闷响。
剧痛从额角和身上传来,贾葳眼前瞬间金星乱冒,一阵强烈的眩晕感袭来,耳边嗡嗡作响。
他挣扎着想爬起来,却使不上力。
就在这时,他听到身后树枝划破空气的尖锐呼啸声!
贾葳心中猛地一咯噔,暗道不好!
预想中的疼痛并未落在自己身上。
“茂儿!”尤氏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想也不想,如同护崽的母兽般,猛地扑上前,用整个身体死死护住贾葳,将他严严实实地挡在自己身下。
“啪!”一声闷响。
那力道十足的一树枝,结结实实地抽在了尤氏单薄的背脊上。
“呃!”树枝抽打在脊背上的闷响和尤氏压抑的痛呼同时响起。
贾珍没料到尤氏竟敢阻拦,更是暴跳如雷:“滚开!你这贱妇!今天谁拦着我清理门户,我连谁一起打!”
“娘!”
贾葳惊骇欲绝,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母亲身体传来的剧痛颤抖。
一股从未有过的暴怒和心痛瞬间席卷了他。
他挣扎着想要转身,想要将母亲护到身后,想要夺过那该死的树枝。
“放开,娘你放开我!”他急声道,试图起身,可是身上的分量让他动弹不得。
尤氏挨了一下,疼得浑身发抖,却死死抱着身下的儿子不肯松手。
听到贾珍的怒骂,她猛地抬起头,脸上已满是泪水混合着方才蹭到的灰土,狼狈不堪。
她挣扎着爬起身,转而扑过去紧紧抱住贾珍执棍的手臂,泣不成声地哀求:“老爷!老爷!求求您!别打茂儿!不能打啊!”
“他是我的命根子啊!您忘了吗?他生下来的时候,那么小一点,奶还没喝上一口,就先灌了三天的苦药汤子才吊住命……我跪遍了神佛,求遍了郎中,好不容易才把他拉扯这么大……老爷,老爷我求求您,看在妾身这么多年尽心伺候的份上,看在我就这么一个孩儿的份上,您怜惜怜惜我这当娘的心吧……别打他……要打您就打我……打我出气吧……”
她哭得声嘶力竭,几乎喘不上气,整个人吊在贾珍胳膊上,试图用自己的重量阻止他。
周围的丫鬟婆子们此刻也反应过来,纷纷扑跪过来,抱着贾珍的腿的,拦在他身前的,磕头求饶的,乱成一团:
“老爷息怒啊!”
“老爷,不能再打了!”
“二爷身子受不住的!”
贾葳趴在地上,额角剧痛,眩晕一阵阵袭来。
他听着母亲撕心裂肺的哭求,看着她不顾一切阻拦贾珍的瘦弱背影,心如刀绞。
他拼命想撑起身体,想去把母亲拉到自己身后,想挡在她前面。
可他刚勉强抬起上半身,眼前便是一阵天旋地转,视线里母亲哭泣哀求的脸和贾珍狰狞扭曲的面容都变得模糊晃动,只能看到尤氏为了护住他,一次次试图去抓贾珍的手,又一次次被甩开,那般无助,那般绝望……无力的感觉如同冰冷的海水,将他彻底淹没。
被众人死死拦住的贾珍,眼见无法再碰到贾葳,气得胸膛剧烈起伏,猛地将树枝摔在地上,指着勉强撑起身、脸色苍白如纸的贾葳怒吼道:
“好!好!你个逆子!有人护着是吧?老子打不得你是吧?你给我滚去祠堂跪着!没有我的命令,不准起来!谁也不准给他送水送饭!”
吼完,他怒气冲冲地一甩袖子,转身大步离去。
尤氏瘫软在地,兀自流泪不止。
贾葳忍着眩晕和疼痛,在丫鬟的搀扶下艰难起身,先和众人一起将尤氏扶起,查看她背后的伤势。
只见一道红肿的檩子清晰地印在衣衫之下。
贾葳闭了闭眼,压下心头翻涌的怒火与酸楚,哑声吩咐人去取伤药。
先给母亲和自己额角的伤口上了药,贾葳这才整理了一下凌乱的衣袍,面色平静地走向贾氏宗祠。
在这个孝道大过天的时代,父亲罚跪祠堂,他无从抗拒。
次日一早,忧心忡忡一夜未合眼的尤氏,便急匆匆赶往西府荣国府,向贾母哭诉求救。
贾母听闻详情,又惊又怒,当即斥骂贾珍糊涂混账,连忙命人备车,亲自赶往东府祠堂。
然而,当祠堂大门被推开,只见贾葳直接挺地倒在冰冷的地上,脸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呼吸急促。
“茂儿!我的儿啊!”尤氏扑过去,触手那惊人的热度让她魂飞魄散……
第二日早朝贾葳直接告假,好事者向贾珍一打听。
宁国府的二爷,新上任的太仆寺卿贾葳,被其父三品威烈将军贾珍家法处置,跪了一夜祠堂,感染风寒,高烧不起的消息,很快便传遍了朝野。
众人的反应,堪称微妙。
有人站贾珍,觉得贾葳年轻气盛,行事莽撞,合该受些教训,甚至感慨“贾将军难得严父心肠,教子有方”。
知晓内情的,则嗤笑道:“什么严父,不过是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恼羞成怒罢了。”
至于有没有人为生病的贾葳抱不平,觉得贾珍过分?
几乎没有。
在这个“孝大过天”的世道里,父亲教训儿子,天经地义,即便手段酷烈了些,也无人能置喙。
甚至那些因“退耕还牧”之议而利益受损的勋贵官员们,私下里只觉得痛快,恨不得贾珍当时下手再重些,直接打断了腿,或者一病不起,那才叫好。
消息传入宫中,朝会刚散。
水沚听闻此事,脚步猛地一顿,素来含笑的凤眸瞬间结冰,掠过一丝骇人的戾气。
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转身便径直朝着宫外宁国府的方向疾步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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