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皇宫出来,日头已微微西斜。
贾葳回到太仆寺衙署,值房内依旧堆叠着如山账册,那本摊开的总账上,“八万两”的字样依旧刺目。
他静坐片刻,铺开宣纸,研磨润笔,将心中酝酿已久的马政改革条陈,逐一写下。
笔尖沙沙,字迹清峻,条理分明。
这份计划分为三大部分,皆直指积弊核心:
其一,改民牧为征银。
奏疏中详陈民间养马之苦,马户因孳生不及额或马匹倒毙而倾家荡产者屡见不鲜,逃亡者众,此乃马政一大痼疾。
故而奏请逐步将民户实际养马之役,折为银两上缴,即“马价银”。
如此,既可减轻百姓负担,使之安心农事,亦可稳定太仆寺此项收入来源。所征银两,则专用于官买马匹。
其二,扩大边市,引入优质种马。
他依据账册中所载旧例,极力陈说通过边境互市购买马匹的巨大优势。
“查旧档,于蒙古诸部马市采买一匹健康良驹,价不过十两,若量大,犹可磋商至七八两。然观民间养马之费,摊派至每匹竟高达二十四两!其间差价,竟有十五六两之巨!”
贾葳笔下力透纸背:
“若年购万匹,则虚耗十五万两白银于无形!且边市一开,货殖流通,可缓与蒙古诸部之关系,潜移默化,消弭边衅于无形。边关安宁,则岁省之军费何止百万?此乃长治久安之策也!”
对此条,他浓墨重彩,极力渲染其利国利民之效。
御书房内,皇帝看着贾葳呈上的奏疏,频频点头。
尤其是看到改民牧为征银及扩大边市之议,眼中不乏赞赏之色。
此法既可安抚民生,又能开源节流,每年若能稳定收取七十万两,实乃美事。
他甚至在心中默算:南北两寺需保证约三万匹军马之数,采买约需三十万两,那每年岂非能有四十万两的盈余?这笔钱……
皇帝的思绪正飘向那四十万两白银的各种用途,或许是填补军饷,或许是修缮宫室,或许是……然而,他的好心情在看到第三条“退耕还牧,专款专用”时,戛然而止。
贾葳奏疏的中的第三条,既是最为核心也是最为艰难的一条——退耕还牧,重整官牧。
奏疏上一针见血地指出,边市贸易固然重要,然其根基在于边境和平,实乃“锦上添花”。
而朝廷直接掌控的苑马寺及各处官牧草场,方是马政之“锦”,是战马最稳定、最可靠之来源。
然四十年来,各地草场牧地被豪强、军官、乃至皇庄、勋贵庄园侵占蚕食,十不存五!
奏疏言辞恳切乃至沉痛:“此乃动摇国本之祸举!”
故强烈要求清查、追还所有被占牧地,严令退耕还牧。
同时明确奏请,改革后南北两太仆寺每年预计可征收之七十万两马价银,除用于边市买马外,其余约四十万两必须专项用于官牧体系建设——修缮牧场、储备草料、畜养医兽、犒赏牧卒。
“此四十万两,臣恳请陛下明旨,定为官牧专用之款!用于牧场维护、草料储备、兽医招募、孳生奖劝!严禁任何挪作他用!此乃强基固本之要务,关乎国防大计,万望陛下圣裁!”
皇帝的笑容僵在脸上,眉头逐渐锁紧。
退还牧场?专款专用?严禁挪用?
这每一个字都像一根针,刺在他心头。
这岂止是动豪强军官的利益?
皇室、勋贵、乃至他自己内帑的一些进项,或多或少都与那些被侵占的肥沃牧地有所牵连。
更要紧的是,这“专款专用”四字,简直是直接捆住了他的手脚,日后若国库再现窘迫,难道要他这皇帝看着太仆寺堆着银子却不能动?
即使贾葳后续文字如何恳切,如何强调马政之于国防的重要性,皇帝也已兴致阑珊,甚至涌起一阵不快。
在他看来,这贾葳终究是年轻气盛,只知理想,不通世务,更不识大体!
国事艰难,自当权衡缓急,岂能如此固执一端?
侍立一旁的秉笔太监齐游敏锐地察觉到皇帝情绪由晴转阴,他低眉顺眼,屏息凝神,不敢多言。
只得在皇帝烦躁地掷下奏疏时,小心地将温茶续上,轻声道:“陛下,时辰不早,今儿个是初一,太上皇那边已备好晚膳了。”
皇帝闻言,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烦躁。
是了,还得去建宁宫。
他目光扫过那本奏疏,忽然心念一动。
太上皇向来对贾葳这小子颇有几分关注,竟亲自拿起那份策论,淡淡道:“摆驾建宁宫。”
建宁宫内,灯火通明。
太上皇阅罢贾葳的条陈,沉默了许久,方才抬手揉了揉额角,看向一旁看似悠闲品茶的儿子,叹道:“这贾葳所言……虽言语直烈,却并非全无道理。挪用太仆银、侵占牧地,确是祸国之举,长此以往,边防废弛,终酿大患。”
皇帝端着茶盏,默不作声。
心中却道:这祸国之举,开头的不正是父皇您么?
太上皇似乎也从皇帝的沉默中读出了这层未言之语,殿内气氛一时有些凝滞。
过了好一会儿,太上皇才缓声道:“皇帝觉得,此事当如何处置?”
皇帝放下茶盏,沉吟片刻,字斟句酌道:“马政衰败至此,确需整顿。儿臣以为,改民牧为征银,可行。扩大边市,采买马匹,亦是良策。只是这第三条……”
他顿了顿,语气转为迟疑:“退耕还牧,牵涉过广,恐激起事端。豪强、军官乃至宗室……利益盘根错节。是否……暂缓施行,或徐徐图之?”
皇帝未明言的是,那些被侵占的牧场中,亦有他赏赐给宠妃娘家、或是默许皇子们圈占的。
动这些,无异于自断臂膀,自揭其短。
太上皇听着,目光幽深,未置可否,只道:“且让内阁们也议一议吧。”
次日,贾葳的《陈马政疏》便被送至内阁值房。
首辅杨恒细细阅毕,抚着花白的胡须,嘴角难以抑制地微微翘起。
他将奏本递给一旁的次辅齐泽,淡淡道:“齐大人也看看吧。”
齐泽接过,快速浏览,看到第三条时,几乎要笑出声来,他看向杨恒,语带钦佩:
“还是首辅大人手段高明。当日只是顺势将他调任太仆寺,这贾葳便自行其是,闯出这般大祸。要求退耕还牧?呵呵,这是将京营将领、各地勋贵、乃至皇亲国戚都得罪遍了!陛下看了,心中岂能痛快?自此,此子圣眷已衰矣。”
杨恒淡然一笑,显得颇为谦逊:“齐大人过誉了。老夫也不过是就事论事,量才施用罢了。”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落在那奏疏上,语气中竟带上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慨:“平心而论,假以时日,这贾葳确是可造之材,乃至治世能臣。你看他这奏疏,条理清晰,数据详实,直指积弊,更有破旧立新之胆魄与具体方略。这般锐气与实干,是许多老成持重之辈所缺乏的,亦是欲有作为之君王的良佐。”
“可惜啊,”杨恒话锋一转,语气归于平淡,“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他那份锐意进取、欲改天换地的精气神,遇对了明主自是如鱼得水,可当今圣上……”他微微摇头,未尽之语,彼此心照不宣,“他这最大的优点,在此刻,反倒成了取祸之道。”
齐泽连连点头:“首辅大人洞若观火。”
***
散朝的钟声响起,文武百官鱼贯而出。
贾葳刚步出金水桥,便被一人拦下。
抬头一看,正是好友周珩。
周珩面色凝重,将他拉到一旁僻静处,压低声音,语气急切:“茂之,你那道奏疏是否提及要追还勋贵将官所占牧地?”
贾葳见他神色,心中已明了七八分,平静道:“是。马政之弊,根在于此。官牧不兴,一切皆是空中楼阁。”
“你……你真是!”周珩急得跳脚,“你可知如今满朝文武,尤其是勋贵和京营将领,如何看待你?你这是捅了马蜂窝!陛下对此又岂能高兴?你此举无异于自绝于朝堂!如今你已成众矢之的,日后步履维艰矣!”
贾葳望着宫墙上方那片被隔开的蓝天,目光沉静:“阿珩,我是什么样的人?”
“什么?”周珩一时间跟不上他跳跃的思维。
贾葳笑了笑问他:“在国子监时,计划好的事情,我们有受过罚吗?”
贾葳他们这个小团体会被人称为‘五毒’除了调皮捣蛋之外有一点很重要,就是不会将管理他们的司业惹生气,就算有时候柳江他们做得过分了,贾葳也能很快平息司业的怒火。
“你的意思是?”周珩不知道贾葳什么意思,但明白了对方还有后招。
贾葳轻轻拍了拍周珩的臂膀,语气依旧平淡:“阿珩,你的心意我明白,但也请放心,我向来有分寸。况且,在其位,谋其政。有些话,总要有人说。有些事,总得有人做。”
他何尝不知此举之险?但有些事,知其不可为亦不得不为。
阳光将他的身影拉得细长,在这宏伟而压抑的宫墙下,显得格外单薄,却又异常执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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