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葳病体初愈，面色仍带着几分孱弱的苍白，便重新投入太仆寺繁杂的事务中。
他首先将“民牧改征马价银”的具体细则与建议税额反复核查无误后，正式具本上奏。
这份章程详列了折银标准、征收流程、解送期限以及减免条例，旨在最大限度减轻马户负担的同时，确保太仆寺此项收入的稳定。
奏本送入内阁，果然如预料般引起了讨论。
兵部尚书兼次辅陈静率先表态支持：“贾葳所议，切中时弊。民牧之苦，久为地方之患，折银输纳，既可苏民困，亦能实库藏，于国于民，两便之策也。”
他掌管兵部，深知战马之于边防的重要性，而稳定的马政财源是重建马政的基础。
首辅杨恒与次辅齐泽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一丝遗憾。
他们乐见贾葳因“退耕还牧”之议碰得头破血流，但对此项“民牧改银”之策，却实在寻不出反对的理由。
此法确是老成谋国之见，若强行驳斥，反倒显得自己不顾大局，存心刁难。
杨恒抚须沉吟片刻，终是缓缓开口：“陈大人所言极是。贾葳此疏，思虑周详，体恤民情，本官附议。”
齐泽见状，也只得点头：“余亦附议。”
于是，这项关乎无数马户生计的改革章程，竟在内阁罕见地全票通过，随后被送往御书房，只待皇帝朱笔批红，便可明发天下，付诸实行。
消息传出，朝野目光再次聚焦于贾葳。
谁都明白，“民牧改银”只是开胃小菜，真正的重头戏是后续的“扩大边市”与那更为棘手的“退耕还牧”。
无数人都在冷眼旁观，等着贾葳将后两者，尤其是“退耕还牧”的奏疏呈上。
在他们看来，那才是引爆火药桶的引线，足以让龙颜大怒，让勋贵集团群起而攻之，届时，便是文官集团顺势推波助澜、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官员彻底打入尘埃的最佳时机。
然而，贾葳却并未如他们所料那般急切。
他按部就班地安排人手跟进“马价银”政策的后续落实，同时将主要精力放在了边市事务上，对于“退耕还牧”，则仿佛遗忘了一般，迟迟未有动静。
直至六月中旬，一份关于扩大边市贸易的奏疏才被正式呈递至通政司。
这份奏疏首先以浓墨重彩之笔，极力颂扬当今天子及太上皇的文治武功：
“陛下绍承大统，德被四海，威加宇内。蒙古诸部，仰慕天朝风化，首领受封为王，岁岁来朝，虔修职贡，承诺永息边衅。此北疆晏然，烽燧不举之盛世景象，皆赖陛下与上皇圣德昭彰，治国有方，方使远人宾服，天下归心……”
内阁值房内，杨恒翻阅着这份辞藻华丽的奏疏，嘴角泛起一丝了然的笑意。
他太了解当今圣上了，这位皇帝志大才疏，尤好虚名，只需具体列举些功绩，再冠以“明君”、“圣主”的高帽，即便表面上维持着矜持，内心必定极为受用。
贾葳这小子，倒是深谙此道。
果然，奏疏送至御书房，皇帝览毕开头那段歌功颂德之语，眉头舒展，嘴角不自觉地上扬，连日来因各地灾情奏报而阴郁的心情也晴朗了几分。
他继续向下看去，越看神色越是专注。
奏疏的核心，在于提出一套系统性的“分而治之”边策。
贾葳建议，利用蒙古草原各部林立、互不统属的局面，与诸部分别订立详细的互市协议。
严格规定其必须遵守的条款，如不得犯边、不得夹带违禁品、不得以次充好等。
对于严格遵守协议、表现恭顺的部落，则给予丰厚的奖赏——增加其互市份额、提供更优厚的交易价格、赏赐绸缎茶叶等紧俏物资。
反之，若有部落违背协议，则削减其份额，并将其部分利益转赐给恭顺者。
奏疏甚至隐晦地提出，若有可能，可暗中扶持较小部落，或挑动大部与其他部落间的矛盾，使其内部纷争不断，无力南下牧马。“使其内耗不息，则我大雍北疆自可安枕无忧。”
看到这里，皇帝忍不住轻笑出声：“好你个贾葳，倒是机巧。这般纵横捭阖之术，倒是让朕刮目相看。”
然而，侍坐在旁的太子却冷冷开口，泼了一盆冷水：“贾大人此策虽妙，却乃玩火之术。若操作不当，草原各部攻伐吞并，万一真出了个如铁木真般的人物，一统漠南漠北，届时我大雍岂非养虎为患，自掘坟墓？”
太子的话虽不中听，却直指要害。
皇帝闻言，笑容收敛，眉头再次蹙起，看向殿下垂首侍立的贾葳：“太子所言，不无道理。贾卿，你如何看？”
贾葳早已料到会有此一问，他从容躬身，声音清晰而沉稳：
“太子殿下所虑，实乃老成谋国之言。臣亦深知此策风险。故而，奏疏中也强调，一切‘分而治之’、‘以夷制夷’之策，其根基在于我大雍自身拥有强大的军事威慑。”
“唯有保持一支兵精甲锐、随时可战的边军，方能‘以战促和，以和固市’。若我军备废弛，边关虚弱，纵有万般妙计，亦如沙上筑塔。”
说道这里，贾葳诚恳地看向皇帝：“而一支强大的边军，离不开充足的、优良的战马。战马之来源，终系于马政之兴衰。此环环相扣，缺一不可。臣恳请陛下，勿忘马政乃国防之基石。”
他再次巧妙地将话题引回马政的重要性上，语气恳切，目光澄澈，全然一派为国为民的赤诚。
皇帝听罢，默然良久，终是叹了口气：“此事，朕自然知晓。”
他摆了摆手，似乎不愿再深入讨论马政的窘境，转而问道：“那你奏疏中所请设立的‘马市署’，与现有的茶马司有何不同？细细道来。”
贾葳精神一振，详细阐释道：
“启禀陛下，茶马司多以茶叶换取吐蕃、西番等地马匹，其职掌、地域均有侧重。臣所请设之‘马市署’，专司与蒙古诸部之马匹贸易。其首要目的，旨在杜绝地方镇守武将插手牟利、操纵市价、中饱私囊之弊政。”
贾葳这话一出，是直接将边关武将的老底揭了。
“那人员任命呢？”
皇帝自然知道边关武将靠着这个捞钱，但太上皇也说过，这里面有一部分是要给底层的士兵的，所以他也就听之任之了。
贾葳直接提议：“马市署官员应由中央太仆寺或兵部直接选派、考核，独立于地方军政体系之外。其职责包括：核定蒙古各部送来马匹之等级、统一作价、收取交易税银、维护市场秩序、稽查违禁物资、处理汉蒙商人纠纷等。一切力求标准化、透明化，使朝廷得良马，商人得公平，蒙古诸部得实利，而边将无以徇私。”
太子水澈听到这里，忍不住又哼了一声，插话道：“贾大人想得未免太过天真！北虏狡黠暴戾，乃化外野人，畏威而不怀德。即便我将刀枪架于其颈项，彼等也未必甘心就范，遵守你所定的条条框框。更何况，以次充好、强买强卖、甚至劫掠市集之事，往年难道还少了吗？”
贾葳对太子的质疑并不意外，也不直接反驳，只是平静回应：“殿下明鉴，北虏确有其桀骜之处。然，正如陛下圣明，敕封忠勇王，使其岁岁来朝，恪守臣礼。”
说到这里，贾葳挺直了腰背：“此足证，只要我大雍刀锋足够锐利，制度足够严密，恩威并施之下，彼等自会权衡利弊，选择遵循于我有利之规则行事。若其冥顽不灵，”
他语气微顿，透出一丝冷硬：“则削减份额、直至关闭边市，使其不得茶铁盐帛，其部自乱。若还不悔改，那我大雍的铁骑正好需要磨一磨刀锋。”
太子被噎了一下，他总不能说那忠勇王也是包藏祸心，那等于直接打皇帝的脸面，也不能说边防军不一定打得过，那是打大雍的脸面。
他只好抓住具体事例攻击：“贾大人或许不知，就在三个月前，宣府镇还发生大规模冲突！蒙古人以驽马充良驹欺骗官府，索要高价未果，便一物两卖，被发现后纠集人马冲击市集，强抢物资，还恶人先告状！其狡诈野蛮，可见一斑！依你之见，此类事情该如何杜绝？”
贾葳似乎早已备好答案，从容道：“殿下所言之弊，臣之浅见，互市初期，当行‘先官后民’之策。即最初阶段，只允许蒙古商人与马市署进行官方交易。待官方交易数额达标，才允许两部百姓在监管下自由交易。”
皇帝听着两人的辩论，手指无意识地敲着御案，未置可否。良久，他开口道：
“边市贸易，干系重大，非纸上谈兵可决。贾卿，着你太仆寺即刻选派精干人员，前往宣府、大同、山西、延绥、宁夏、甘肃等沿边重镇，实地考察各地马市情形、道路状况、部落分布乃至水草环境。务求详尽，尽快给朕拿出一份切实可行的‘马市署’章程细则来，再交付内阁详议。”
“臣，领旨谢恩。”贾葳心中一定，知道皇帝已然意动，这一步棋，算是走对了。
退出皇宫，贾葳立刻返回太仆寺衙署，雷厉风行地着手安排。
他亲自挑选了数名精通账目、熟悉边情、为人谨慎可靠的官员与书吏，组成考察队伍，命他们分头前往各边镇，详细调研：
其一、各地现有马市，包括官方与私市的规模、交易频率、马匹来源与质量、交易价格波动、税收情况。
其二、通往各主要贸易点的道路状况、里程、沿途补给及潜在风险。
其三、周边蒙古各部落的势力范围、人口大致数量、与大雍关系亲疏、主要需求物资。
其四、当地水草丰美之处，适宜设立或扩大官方贸易市场的地点。
其五、边镇将领、地方官员对互市的态度及其可能存在的利益牵扯。
与此同时，贾葳自己也并未闲着。
他根据现有资料，开始草拟《马市署管理章程草案》，其核心要点极为明确：
第一：详细制定马匹等级评定标准，公示各级马匹的官方指导价及浮动范围。
所有交易必须在指定市场、规定时间内公开进行，交易数量、价格、税款均需登记造册，定期上报太仆寺及兵部备案核查。
为官一载，贾葳就看过了各种各样的贪腐。
这大雍的官员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好像当官就是为了捞钱，至于考试时候写的为君为国？那都是忽悠人的。
想到这里贾葳就想骂人，一点读书人的风骨都没有。
所以第二条不可避免地强调要严惩贪腐，维护信誉，建立独立于地方的监察机制，鼓励商人、牧民举报不法行为。
一旦查实，严惩不贷！
还有仲裁庭，要能快速、公正地处理贸易纠纷。
对长期诚实守信、遵守规则的蒙古部落给予“优市”奖励。
对屡次违约、夹带劣马、虚报数量、或在市场外寻衅滋事的部落，实施“罚市”。
确保市场能公平有序之后，也得要有物资才行。
所以要预先测算每年计划交易马匹数量及所需银两、布帛、茶叶、铁器等物资，由户部、太仆寺协调拨付，确保官方有足够支付能力，避免因朝廷拖欠而导致失信于蒙古部落。
洋洋洒洒写了一大堆，贾葳吹干墨迹，看着自己的杰作。
整体来说，这份草案框架清晰，措施具体，既考虑了现实操作的复杂性，也体现了制衡与监管的思路。
但这终究只是纸面上的东西。
扩大边市绝非简单的开放市场，它是一项复杂的系统性工程，涉及外交、军事、经济、吏治等多个层面，必须周密规划，严格执行，方能见效。
上周要考试[抱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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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章 第 10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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