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欲设新衙署“马市署”的消息一经传出,仿佛一块肥肉投入饿狼群中,瞬间引发了各方势力的躁动与角逐。
虽此署并非设在京畿中枢,但其掌管的,却是每年数万匹军马采买、巨额银钱流动以及与蒙古诸部贸易抽税之权,其中可操作、可染指的利益空间,足以令人眼红心跳。
无数心思活络之人已在暗中盘算:
若按太仆寺卿贾葳所规划,每年以马价银采购三万匹军马,即便每匹马只稍稍浮动几分银子的价码,或是验收时“灵活”一些,其间便能漏出多少油水?
更遑论将来民间贸易扩大,抽税、管理、仲裁各项事务,无一不是捞钱的良机!
必须尽早谋划,将自家亲信、故旧安排进去。
然而,另一部分人则感到了切肤之痛的威胁。
尤其是那些原本就能通过插手茶马贸易、或是与边镇将领勾结从现有马市中牟取暴利的勋贵集团。
翌日望日朝会,关于设立马市署的争议果然爆发。
治国公府的威远将军马尚率先出列,声若洪钟,带着武勋特有的直莽:
“陛下!臣以为此事大为不妥!我大雍早已设有茶马司,专司与番邦各族贸易,其中亦包括马匹交易。如今再设一个马市署,名目不同,职能却与茶马司多有重合,岂非叠床架屋,多此一举?徒增冗员,耗费国帑!请陛下明察!”
他刻意强调了“茶马司也有一个马字”,试图混淆概念。
修国公府的侯孝康立刻附和:“马将军所言极是!采购官马之事,茶马司本就做得,即便如今要加大采买,无非是多派几个太仆寺的官员前去协同督办即可,何须另起炉灶,大动干戈地设立一个新衙门?臣附议,认为并无此必要。”
他将新机构的设立轻描淡写为“多派几个人”,意图将未来的马市署权限压缩到最低。
勋贵们旗帜鲜明地反对,那些早已摩拳擦掌、意图在新衙门中分一杯羹的文官们岂能坐视?
兵部侍郎当即出列反驳,言辞犀利:“马将军、侯大人此言差矣。茶马司固然掌管贸易,然其重心在于以茶易马,且多针对西番、吐蕃等地,地域、物产皆有侧重。”
“如今贾大人所议,乃专为与蒙古诸部大规模马匹贸易而设,事务繁杂,非专门之署难以精细管理。若仍交由茶马司兼管,或由地方武将协理,难免精力分散,更易被狡黠蒙人以次充好,欺瞒朝廷,届时损失的是国库银两,损害的是国防大计!设立马市署,专司其事,订立规章,严加核查,正是为了杜绝弊端,何来冗员耗帑之说?”
有人带头,后续意图浑水摸鱼的官员立刻蜂拥而上,一条条列举马市署的不可或缺:
“侍郎大人所言极是!马政关乎边防,岂能因循守旧?必须设立专衙,方能显朝廷重视!”
“正是此理!如今马政疲敝,正需猛药去疴!马市署之设,恰如其时!”
“若无专门衙门核定马价、等级,严查贪腐,如何保证朝廷能买到良马?如何保证税银不入私囊?”
他们言辞凿凿,气势如虹,仿佛若不立刻设立马市署,大雍的马政明日就要彻底崩盘,边关即刻就要失守一般。
勋贵集团多为武将出身,论起打嘴仗、引经据典,哪里是这些文官的对手?
几个回合下来,便被驳得面红耳赤,只能反复强调“茶马司足矣”、“无需另设”,却提不出更多有力的反驳,渐渐被压制下去。
龙椅上,皇帝冷眼看着阶下再度吵成一团的臣子们,只觉得一阵深深的疲惫袭来。
经过这几年龙椅上的磨砺,他早已看清,这金殿之上的许多争论,并非为了什么江山社稷、黎民百姓,甚至不是为了他们口中常常挂着的“道统”、“理想”,归根结底,不过是为了“利益”二字。
他们冠冕堂皇的理由背后,藏着的是贪婪与算计。
他目光扫过下方一张张或激动、或愤慨、或道貌岸然的脸庞,最终落在一直垂首静立、仿佛事不关己的贾葳身上,心中不由微微一松。
还好,并非所有臣子都是如此,总还有像贾葳这般,虽偶有冒进,却实实在在是在为国事、为君父分忧的。
“够了。”
皇帝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嘈杂。
众臣立刻噤声,躬身聆听圣意。
皇帝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最终落在贾葳身上:“贾卿。”
“臣在。”贾葳出列躬身。
“设立马市署的章程,朕已览过,思虑尚算周详。准卿所奏,着即筹建。一应官员选派,由太仆寺会同兵部、吏部议定,务求公允干练,报朕批准。”
“臣,领旨谢恩!”贾葳恭敬应答。
皇帝金口一开,此事便成定局。
那些意图牟利的文官心中暗喜,而利益受损的勋贵们则面色阴沉,却也不敢再公然反对。
旨意一下,相关各方立刻积极行动起来。
毕竟如今已是六月十五,北方苦寒,再过三四个月河流封冻,大雪封山,互市便不得不停止。
必须抢在冬季之前,将马市署的基本框架搭建起来,完成首批采买任务。
太仆寺衙署内顿时忙碌起来,大量精干吏员被派往各边镇,实地规划、选址、与当地官府及蒙古部落初步接洽。
贾葳坐镇中枢,处理完手头积压的最后一批账目核查后,再次向皇帝上表。
这一次,他请求亲赴北直隶各处牧场巡查。
奏疏中的理由充分且正当:
“马价银”之策已行,官买马匹将成为未来主流。然官牧乃马政根本,现今各地牧场被侵占情况严重,臣需亲往勘察,摸清被占牧场的具体范围、现状、侵占者身份,方能“因地制宜,拟定清退章程,为日后恢复官牧、孳生战马做准备”。
这份出差申请一出,消息灵通者无不一个激灵——等了快一个月,这贾葳终于图穷匕见,将最棘手、最得罪人的“退耕还牧”提上日程了!
虽然只是从京畿附近的北直隶开始,但其信号意义极为明显!
皇帝看着奏疏,心中自然是不快的。
清查牧场,意味着要动一大批人的利益,其中必然包括皇亲国戚、勋贵高官,届时告状、求情的奏本怕是要堆满御案,更不用说,侵占牧场的还有皇庄。
但贾葳所言句句在理,关乎马政长远,他之前又已允诺让其放手去做,此刻实在找不到理由拒绝。
沉吟良久,皇帝终是朱笔批了一个“准”字。
为防万一,他甚至特意加派了两队内卫作为随行护卫。
然而,当贾葳在衙署外见到前来报到的内卫时,却是一愣。
为首的两位千户面生得很,并非他熟悉的丁仪与丁势。
“下官吴期(陆桑),参见贾大人!”两位千户身手矫健,行礼如仪。
贾葳不免询问:“吴千户,陆千户,不知丁仪、丁势两位大人近来可好?可是公务繁忙?”
吴期上前一步,恭敬回道:“回大人话。丁仪、丁势两位大人托末将向贾大人致谢,因前番差事得力,深受两位陛下嘉奖,已擢升为镇抚使,如今分别掌着南、北两大镇抚司的事务,实在无法分身前来,还望大人见谅。”
贾葳闻言,又是惊讶又是替他们高兴,连忙道:“原来如此,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可惜本官前些时日病着,竟未能及时得知,实在遗憾。还请吴千户回头务必代本官向两位镇抚使道贺。”
一旁的陆桑补充道:“大人不必挂怀。两位镇抚使升迁之时,大人尚在病中,他们亦是十分担忧挂念。”
提到生病,贾葳不免有些尴尬,那次为了躲避贾珍的家法,慌乱中跌倒,还连累母亲挨了一下,实在不是什么光彩回忆。
他轻咳一声,转移了话题:“原来如此,有劳两位挂心了。此次出行,便要多多倚仗吴千户、陆千户和诸位弟兄了。”
贾葳即将出京巡查牧场的消息,自然也传到了仍在刑部观政的水沚耳中。
他几乎立刻坐不住了,当下便写了一份奏请,要求随同贾葳一同前往,美其名曰“协理公务,历练实务”。
奏疏很快被皇帝打了回来,上面只有一句冰冷的朱批:“胡闹!”
水沚不甘心,当即入宫面圣,试图争取。
皇帝直接训斥道:“下月你三哥大婚,你这做弟弟的不在京中帮忙筹备,反而想往外跑,成何体统?”
水沚心急如焚,争辩道:“父皇明鉴!儿臣并非胡闹,实是担忧贾葳安危!父皇可知您这位能臣干吏,如今在京外有多少人视其为眼中钉?儿臣武功尚可,愿随行保护!”
皇帝冷哼一声:“朕岂不知他处境?正因如此,才派了两队精锐内卫随行保护。你堂堂皇子之尊,跑去给一个臣子当护卫,皇家颜面何存?”
水沚被噎了一下,但立刻转换策略,情真意切道:“父皇!在儿臣心中,贾葳乃是可托生死的知己挚友!朋友有险,儿臣岂能安坐京中?这与身份地位无关。”
“再者,父皇如此看重贾葳,儿臣能力有限,于政事经济上帮不到父皇什么,唯有些许武艺,若能以此护卫父皇看重之能臣,使其能为国尽力,便是儿臣的孝道了。若因儿臣未能尽力,致使父皇痛失良臣,那儿臣才是万死莫赎!”
皇帝听得直冷笑:“你的武艺?你的武艺还不是内卫教习教的?难道还能比他们更专业不成?”
水沚见状,不得不把话挑得更明些,他深吸一口气,道:“父皇!您派去的侍卫自然是精锐。但您或许不知,您这位太仆寺卿,他用起内卫来,从来不是当护卫用的!”
皇帝一愣:“嗯?此言何意?”
水沚语气带着几分无奈,又似有几分与有荣焉:“他是将内卫当成了冲锋陷阵的尖刀、查案缉凶的捕快。”
“在河北道,他让内卫入民间丈量土地;在河南道,他命内卫连夜秘密潜入、搜查账册!儿臣并非说此法不对,事实上往往卓有成效。”
“但如此一来,谁又来寸步不离地守护他本人?若遇险情,内卫皆在外执行公务,他身边何人护卫?父皇,您的内卫是厉害,但您的这位臣子,他……他不会把自己放在被保护的位置上啊!”
皇帝:“……”
他想起自己出巡时,内卫们前呼后拥、严密警戒的场面,再想象一下贾葳把内卫像下属一样撒出去干活的场景,一时竟无言以对。
水沚见有戏,连忙道:“求父皇成全。毕竟儿臣在一旁,好歹能替他统筹协调,查漏补缺,更能直接护卫其左右。”
看着儿子焦急而认真的神情,皇帝最终还是硬起心肠,挥挥手:“即便如此,也不行。下个月你三哥大婚,你这个做弟弟的安心留在京中。朕……朕会再叮嘱侍卫首领,务必以护卫贾卿安全为第一要务。”
水沚还想再争,见皇帝面色已露不耐,只得悻悻然告退,心中却是忧虑更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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