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初霁，京城寒风凛冽。
贾葳、水沚、孙峥三人风尘仆仆，未及归家，便径直入宫述职。
宁国府内，尤氏早已得了消息，坐立不安地等候着。
贴身丫鬟银蝶匆匆进来，身后跟着刚从宫门口赶回来的小西。
“太太！”小西喘着气行礼，“二爷已经进宫了，跟着六殿下和孙大人一起。小的在宫门外候着，是一位姓夏的内侍出来传的话，说三位大人需向两位陛下详细述职，陛下留了膳，估摸着晚饭后才能回府，让太太不必挂心。”
尤氏闻言，紧绷的心弦终于松了大半，长长舒了口气，双手合十念了声佛。随即立刻吩咐道：“快！派人去西府老太太那儿报个信儿，就说茂哥儿平安入宫了，陛下留饭，晚些回来，请老太太放心。”
荣国府，荣庆堂。
暖阁里炭火烧得旺，贾母斜倚在榻上，王夫人、邢夫人陪坐一旁，王熙凤立在贾母身边说笑，林黛玉、三春姐妹及贾宝玉围坐在下首。
气氛虽然轻松但到底不复往日的热闹。
自贾葳离京赴任，弹劾荣宁二府不法之事的奏章如同雪片般飞来，虽未真正伤筋动骨，却也吓得两府上下谨言慎行，连说话声都小了许多，生怕行差踏错，被揪住错处撵出府去，甚至锒铛入狱。
尤氏派来的婆子吴妈妈进来，将小西带回的话原原本本禀报了一遍。
堂上众人神色各异。
王夫人和邢夫人听闻贾葳平安进宫述职，心头也是一松，毕竟贾葳若真出了事，整个贾府都要受牵连。
但随即，两人脸上又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霾和不自在。
倒是依偎在贾母身边的贾宝玉，闻言立刻喜笑颜开，追问道：“吴姐姐，那茂哥儿具体什么时候能回来？我还想听他讲讲在保定府、济南府的事情呢。听说那边的大明湖冬日景致极好……”
吴妈妈忙躬身道：“回宝二爷的话，夏公公只说晚膳后，具体时辰，奴婢实在不知。”
贾母笑着拍了拍贾宝玉的手：“这宫里的事情，岂是能掐算的？茂儿此番差事办得漂亮，陛下和太上皇赏识，多问几句，留得晚些也是常理。若是天色太晚，宫门下钥，在宫里歇一宿也是有的。你且安心，莫要为难她。”
贾宝玉听了，却有些不高兴地嘟囔：“茂哥儿本就体弱，这趟外差奔波劳碌，好不容易回来了，正该好生休养才是，宫里规矩大，哪能休息得好……”
王熙凤见状，忙笑着打圆场：“宝兄弟，你这可真是多虑了。宫里头伺候的人，那都是万里挑一、最精细不过的，吃穿用度哪一样不比咱们府里强上百倍？茂哥儿在宫里，只有被伺候得更周全的份儿，你就把心放肚子里吧。”
林黛玉也抿唇轻笑，声音清泠如珠玉：“凤姐姐说的是。况且，茂哥儿此番立下大功，深得圣心。依我看，假以时日，咱们家说不定真能出个像李愧那样的治世能臣呢！”
贾母一听这话，更是眉开眼笑，搂着林黛玉道：“我的玉儿说话就是中听，若真如此，那真是列祖列宗保佑，咱们贾家的大造化了！”
看着贾母、宝玉、黛玉、王熙凤等人言笑晏晏，一派欢欣鼓舞，仿佛贾葳回来是件天大的喜事，王夫人只觉得一股郁气堵在胸口，几乎喘不过气。
她脸色铁青，藏在袖中的手紧紧攥着帕子。
就因为一个贾葳！
自己暗中在外放印子钱、包揽诉讼的财路被彻底斩断；
手下那些陪房，如周瑞家、吴新登家，竟然说他们仗着府里权势在外作威作福、手脚不干净被揪出来处置；
连带着管家大权都被老太太以“御下不严”为由收了回去，交给了凤丫头和探春；
宫里的元春，更是因为这个堂侄在外面“大出风头”，引得那些对头眼红，明里暗里给她使绊子，日子过得战战兢兢；
更别提自己那不成器的亲外甥薛蟠，直接被贾葳翻出旧案判了流放，妹妹一家也被逼得灰溜溜搬离了梨香院……
考取功名？光宗耀祖？给她这个婶娘带来了半点好处吗？
没有！
全是无穷无尽的麻烦和损失！
这个贾葳，简直就是她命里的克星！
王夫人实在没心情再听下去，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起身对贾母道：“老太太，媳妇儿院里还有些杂事要料理，就先告退了。”
贾母瞥了她一眼，自然知道她心中所想，也不点破，只淡淡地点了点头：“去吧。”
王夫人如蒙大赦，带着金钏玉钏匆匆离开了这让她窒息的荣庆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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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清宫，御书房。
暖炉熏香，驱散了冬日的寒意。
皇帝端坐御案后，仔细翻阅着贾葳呈上的账目总册以及青、白、黄三色封皮、分门别类清晰无比的税册样本——青色为收税凭证；白色为清丈田亩后新登记、按新税法征收的鱼鳞册；黄色是存于库房的鱼鳞册。
看着账目清晰、条目分明、数额庞大的税银税粮记录，皇帝紧锁多日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容。
他放下册子，目光扫过阶下风尘未洗的三人——水沚、贾葳、孙峥。
“差事办得不错。”皇帝的声音带着难得的赞许，“河北道，积弊甚深，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厘清田亩，追缴税赋，惩办蠹虫，实属不易。你们辛苦了。”
“为陛下分忧，臣等分内之事。”三人齐声道。
皇帝略一沉吟，手指在案上那份税册上点了点，目光炯炯地看着三人：“朕有意，明年在北直隶全境，推行此新税法。你们刚从地方回来，经历实战，说说看，此举可行否？当如何着手？”
他的目光首先落在贾葳身上：“贾爱卿，你心思缜密，此税法亦由你主理推行，你先说说。”
贾葳出列一步，拱手道：“回陛下，新税法本身，经过河北道试行，验证其条理清晰，负担相对合理，确能厘清积弊，增加国库收入。然推行之难，不在税法本身，而在执行之人。若是执行之人没选好，那就如推行之初，百般推诿，颗粒无收。”
皇帝显然想到当时朝堂上自己和老师江远唱的那出没人捧场的戏，神色不明：“继续。”
贾葳声音清朗，条理分明：“北直隶乃京畿重地，勋贵豪强盘根错节，情况较河北道更为复杂。欲推行顺利，首要在于选人。须选派行事公正、不畏强权、且心思周全缜密之御史为帅，再辅以熟悉地方、能处理繁杂事务之干吏为臂膀，更需有足够威望与武力震慑不法宵小之将领坐镇，三者缺一不可。若能有如臣等在河北道这般分工明确、配合得当之队伍，则推行之事，成功可期七八。”
皇帝微微颔首，贾葳的分析切中要害。他目光转向水沚：“老六，你呢？”
水沚上前一步，姿态从容，语气沉稳：“父皇，儿臣以为可行。且要推行，宜早不宜迟。最好年节一过，便立即选派精干人员分赴北直隶各府州县。开年即着手清理积年旧账、重新核对黄册鱼鳞册、清丈隐田。需在春耕之前，将基础打牢。否则，拖到夏秋征税之时，仓促应对，必然手忙脚乱，漏洞百出，反易激起民怨，为反对者所乘。”
“孙卿？”皇帝看向孙峥。
孙峥躬身道：“陛下，臣附议六殿下与贾大人所言。新税法确为良法，推行势在必行。然，人手充足、权责分明尤为关键。北直隶豪强众多，关系盘根错节，若无足够人手层层推进、步步为营，仅靠一纸政令，恐难撼动其根基。那些豪强，若无雷霆手段与切实压力，如刀真正架于颈项，断不会心甘情愿割肉放血，配合朝廷清丈田亩、补缴税赋。山东之经验，便是明证。”
提到“豪强”、“割肉放血”，皇帝不由得又想起那个辜负了自己信任、深陷囹圄的王晃。
自己为太子时便视其为股肱，对他进献的《资治通鉴》推崇备至，登基后更是将其擢升入阁，委以重任……结果呢？他竟敢在眼皮子底下，勾结地方，侵吞国帑。
一股难以言喻的憋闷和怒火再次涌上心头，让皇帝刚刚好转的心情又蒙上了一层阴霾。
他烦躁地挥了挥手，压下心头的郁气：“你们所言，朕记下了。此事容后再议。”他顿了顿，对侍立一旁的太监道：“夏守忠，带六皇子、贾御史、孙大人去宁寿宫。太上皇要见他们。”
“奴才遵旨。”
夏守忠躬身领命，转向水沚三人，脸上堆起恭敬的笑容：“殿下，贾大人，孙大人，请随奴才来。”
三人再次向皇帝行礼告退，跟着夏守忠，踏着宫道上尚未化尽的积雪，朝着那座象征着帝国最高权力源头的宁寿宫走去。
风雪虽歇，但宫闱深处的寒意与莫测，似乎比这冬日更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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