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寿宫内,暖意融融,龙涎香的淡雅气息弥漫。
太上皇倚靠在铺着明黄锦垫的紫檀木榻上,神色平静。皇帝坐在下首的圈椅中。
丁势和丁仪两位内卫统领垂手侍立一旁,显然已经将山东之行的种种细节向太上皇禀报完毕。
贾葳、水沚、孙峥三人入内,恭敬行礼。
“平身吧。”
太上皇的声音带着一丝苍老,却依旧沉稳有力:“差事办得辛苦,也办得漂亮。丁势他们说了个大概,朕还想听听你们几个亲历者讲讲,在保定、真定、济南、东昌这四府,都遇到了些什么新鲜事儿?那些个豪强地主,又是如何百般刁难的?”
三人对视一眼,由孙峥和贾葳为主,水沚偶尔补充,将一路上的见闻、遇到的阻力、采取的手段,简明扼要地叙述了一遍。
讲到济南府粮仓惊天弊案、清泉商行徐长开的狠毒与寂夜楼旧事,太上皇只是微微眯了眯眼,看不出喜怒。
当提到东昌府最后收尾时,贾葳说到那些被查抄出来、却无人敢认领的隐田如何处理:
“……彼时豪强抱团,皆推诿不知情,无人认领。臣以为,田地荒芜亦是浪费,且其本就非法隐匿所得,故斗胆下令,将无人认领之隐田,就地发卖!价高者得,所得银钱,尽数充入国库,以抵历年积欠。”
此言一出,坐在下首的皇帝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脸上掠过一丝复杂的神色。
在他看来,朝廷将“无主”田地公开叫卖,多少有些……失之体面,显得朝廷像是市侩商人。
太上皇脸上却没什么倾向性的表情,他目光转向一直安静听着的水沚:“小六,这事你怎么看?”
被点名的水沚上前半步,声音清晰而平静:“回皇祖父,孙儿以为,规矩是给守规矩的人定的。对于那些处心积虑隐匿田亩、偷逃税赋、视国法如无物之人,朝廷若还一味拘泥于所谓的‘体面’和繁文缛节,反倒显得软弱可欺,正中其下怀。发卖隐田,既是惩处,也是宣告——朝廷的规矩不容践踏,该是朝廷的东西,一粒米、一寸土,都必将收回!”
他话语铿锵,透着一股冷冽的决断。
太上皇听着,目光在水沚脸上停留片刻,又缓缓转向一旁的皇帝。
皇帝感受到太上皇的目光,心头微凛,连忙低下头,口中应道:“老六所言……亦有道理。”
太上皇这才微微颔首,不再深究此事。
他目光扫过阶下三人,脸上终于露出一丝赞许的笑意:“嗯,差事办得不错。河北道积弊已久,能在数月之内,厘清田亩,追缴税赋,肃清吏治,惩办首恶,还查出了粮仓亏空这等惊天大案,实属不易。栋儿,”他转向皇帝,“有功当赏,不可吝啬。”
“是,父皇。”
皇帝连忙应道,目光再次落到阶下三人身上,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御案扶手,沉吟了半晌。
他先看向左侧的孙峥,这位刑部郎中办事老练沉稳,在地方配合得力:“孙爱卿。”
“臣在。”孙峥躬身。
“你久在刑部,素来勤勉务实。此番随行,清查田亩、推行新法、处置积弊,功不可没。山东都转运盐使司同知一职出缺,着你升任,即日赴任。山东盐务,关乎国计民生,又经此一番动荡,正需干才整饬。孙爱卿,莫要让朕失望。”皇帝的声音带着期许。
孙峥心中一动,立刻撩袍跪地:“臣,谢陛下隆恩!定当鞠躬尽瘁,不负圣望!”
从正五品的刑部郎中,升任从四品的盐司同知,品级提升一级,终于从青袍换上了象征更高官阶的绯袍,更重要的是,这是实权要害部门!
而且山东济南、东昌二府的豪强刚被犁过一遍,兖州、青州也因粮仓案元气大伤,剩下登州、莱州虽是产盐重地,豪强势力盘踞,但他孙峥也不是吃素的。
只是……他心中不免有些遗憾地嘀咕:可惜了,自己怎么就没捞到个“抄家郎中”这样响亮的诨号?若是有这威名在,去盐司收拾那些盐枭豪强,想必能省不少力气。
这边孙峥还在为自己“名声不够响亮”而略感惋惜,那边真正顶着“抄家御史”响亮名头的贾葳,正等着自己的封赏。
皇帝的目光转向了中间的贾葳身上。
看着阶下那张年轻得过分、带着几分病弱苍白却难掩清俊风华的脸,皇帝忽然想起,这少年郎,是今年春闱自己亲手点的探花,入仕尚不满一年!
如此年轻的四品官……皇帝心中不免掠过一丝犹豫和顾虑。
升迁过快,恐非福事,也易遭人嫉恨。
贾葳垂手恭立,感受到皇帝审视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停留的时间格外长,殿内一时寂静无声。
他心中不由得微微一沉:难道是……宁国府那边又出了什么幺蛾子?还是自己父亲贾珍又干了什么荒唐事,惹得皇帝不悦?
他面上保持着平静,掌心却微微有些发潮。
太上皇似乎也察觉到了皇帝的迟疑,侧目看了过来,眼神带着询问。
皇帝心中权衡片刻:罢了,此子才能确实卓著,此次差事也办得极为漂亮。年轻人想法多,有锐气,执行力强,正是朝廷需要的新血。是好是歹,且看他日后表现吧。若真不堪大用,再行处置也不迟。
皇帝端起手边的茶盏,抿了一口,清了清嗓子:“贾爱卿。”
“臣在。”贾葳躬身。
“你以探花之身,入仕未满一载,便勇于任事,不避艰险。此番在河北道,主导清丈田亩,推行新法,处置不法豪强,更协同查出粮仓惊天弊案,功劳甚著。”
皇帝的声音清晰地在暖阁内响起:“即日起,擢升为正四品大理寺右少卿,赐绯袍银鱼袋。念你年轻有为,才学出众,特恩准入翰林院庶吉士,随侍经筵。”
贾葳心头猛地一跳,立刻撩袍跪地,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臣,叩谢陛下隆恩!必当殚精竭虑,报效皇恩!”
大理寺右少卿,正四品!
从正五品的侍读学士一跃而至正四品,这升迁速度,堪称火箭!
更关键的是,“入庶吉士”这四个字,这意味着他不用等两年后的考察就被正式纳入帝国的核心储备人才库,拥有了未来入阁拜相的可能。
这份恩赏,不可谓不重。
最后,皇帝的目光落在了自己的儿子水沚身上。
水沚身姿挺拔,神色平静地等待着。
皇帝看着这个自己并不十分亲近的儿子,心思复杂。
此次河北之行,水沚坐镇后方,调兵遣将,震慑宵小,关键时刻身先士卒,功不可没。但如何封赏皇子,却是个难题。
爵位?他前面的几个哥哥都还没封王,此时封他于礼不合。
赏赐金银田宅?但他尚未大婚出宫建府,赏赐这些也不合适。
皇帝思忖片刻,想到了一个更为合适的赏赐。
“水沚。”
“儿臣在。”水沚上前一步。
“你此番协助贾卿推行新政,,调度有方,护卫有功,更于危难之际挺身而出,护持钦差周全,彰显皇家威仪。朕心甚慰。”
皇帝顿了顿,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一种正式宣告的意味:“追封尔生母沈氏为宁妃,赐谥号‘恭顺’,择吉日迁入妃园寝安葬。”
此言一出,暖阁内瞬间安静下来。
贾葳的呼吸都下意识地放轻了,他微微侧目,用余光小心地瞥向水沚。
良好的视力让他清晰地捕捉到,水沚低垂的眼睫下,那极力克制却依旧微微泛红的眼眶,以及眼中一闪而逝的、极其明亮的水光。
水沚只觉得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猛地冲上心头,喉咙发紧。
他强压下翻涌的情绪,深吸一口气,撩袍郑重跪倒,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却无比清晰坚定:“儿臣……叩谢父皇隆恩!母妃在天之灵,定感念父皇圣恩!”
这份追封,比任何金银爵位都重千钧万钧!
这不仅是对他生母的认可,更是彻底斩断了某些人妄图利用他母亲身份做文章、甚至以身后事相胁的卑劣手段。
从今往后,他的母亲,将以妃位之尊,堂堂正正地安眠于皇家陵寝,再也不是任何人的筹码和软肋。
太上皇看着伏地谢恩的水沚,又看了看神色复杂的皇帝,浑浊的眼中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光芒,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内卫的密报早已将太子以水沚生母骨灰作为要挟的事情禀明。
他心中无声地叹了口气:自己生的儿子太过“仁善”以至于优柔寡断,识人不明;而儿子生的孙子却又太过阴狠凉薄,不择手段。
难道当年在道观斋醮求子时,那青词写得不够虔诚?怎么养出了这么两个……唉!
封赏完毕,太上皇心情似乎不错,留三人在宁寿宫用了晚膳。
待到出宫时,天色早已黑透,宫灯在寒风中摇曳,照亮了积雪覆盖的宫道。
宁国府在东边,与孙峥的府邸并不顺路。
贾葳需从东华门出宫,水沚则自然地表示:“茂哥儿,我送你到东华门。”
两人并肩走在寂静的宫道上,靴子踩在积雪上发出咯吱轻响。
贾葳能感觉到身边水沚身上那股掩不住的、从心底透出的轻松与释然。他由衷地为水沚感到高兴,低声道:“恭喜殿下。”
水沚侧过头,看着贾葳在宫灯下显得格外清俊的侧脸,嘴角勾起一抹发自内心的笑意:“同喜,贾少卿。”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调侃,“明日奉天门朝会,可莫要迟了。”
“朝会?!”贾葳脸上的轻松瞬间僵住,脚步都顿了一下,这才猛地反应过来。
正四品大理寺右少卿,这可是要参加一旬三次的奉天门听政朝会的!
也就是说,他贾葳,一个梦想躺平的宅男,在经历了数月奔波劳碌、刀光剑影的外差之后,好不容易回到京城,不仅没捞到休假,反而从一个月只需早起两次参加大朝会,升级成了一个月要早起十一次!
想到那寅时就得挣扎着爬起来,顶着寒风或酷暑赶去宫门的痛苦日子,贾葳只觉得眼前一黑,内心无声地哀嚎起来:完!蛋!光顾着升官高兴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1章 第 41 章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