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时的晨昏鼓声沉闷地穿透皇城上空渐起的暮色,如同一个疲惫的喘息。
贾葳几乎是应着那最后一声鼓响,将手中卷宗合拢,推开了大理寺少卿公事房那扇沉重的木门。
门外的寒气扑面而来,卷走了屋内炭盆积攒的最后一丝暖意,也让他本就有些滞涩的胸腔微微一紧。
他快步穿过空旷冷寂的回廊,绯色官袍的下摆在暮色中划过一道暗红的轨迹。
衙署门口,几个同僚正互相拱手道别,脸上挂着公式化的笑容。
贾葳略一点头,算是打过招呼,目光便越过他们,投向街角那辆熟悉的青帷马车。
车辕旁,东南西北四个小厮如同四尊沉默的石像,在寒风中站得笔直,见他出来,眼睛倏然亮了。
“二爷!”小南动作最快,抢上一步打起车帘。
小东已从暖笼里取出温着的润喉茶,稳稳递到贾葳手中。
贾葳接过那温热的瓷杯,一股带着药草清香的暖流滑入喉咙,稍稍抚平了喉间的干痒。
小南随即递上拧得半干的热巾帕,贾葳覆在脸上,深冬的寒意和衙门里积压的尘埃仿佛都被这温热的湿意驱散了几分。
待他放下帕子,小南才憋不住似的开口,语气里满是委屈和不解:“二爷,您是不知道。我们哥几个想进去伺候您,那门口站班的衙役硬是不让。说什么‘衙署重地,闲杂人等不得擅入’,连个暖炉都不让送!您在里面坐一天,连口热乎水都喝不上,这怎么成?”
贾葳靠进铺了厚厚棉垫的车厢里,马车缓缓启动,碾过青石板路发出辚辚声响。
他捧着温热的茶杯,看着小南气鼓鼓的脸,失笑道:“你也知道那是衙署,是正经办差的地方,又不是咱们府上的暖阁子。官员进去,是去劳心劳力,为朝廷分忧的,可不是去享受的。”
“那……那总得有个端茶倒水、伺候笔墨的吧?难道让二爷您事事亲力亲为?”小南依旧不平。
贾葳啜了口茶,耐心解释:“规矩就是规矩。衙署里有专门的杂役,这些琐事自有他们去做。就像当年在国子监读书,洒扫庭除、提水研墨,不也是杂役的活儿?”
“那朱大人怎么可以?”小南可是看到朱贺府里的下人进去了的。
贾葳放下茶杯,语气平静:“按大雍的官制,正三品以上的堂官,才有资格带一两名家仆入衙,专司些贴身伺候的活计。你二爷我如今,”他低头看了看自己官袍上绣着的云雁补子,“不过是个四品的少卿,离那个份儿还差着两级呢。”
“两级?”小南眼睛瞪圆了,掰着手指头算,“那岂不是要等朱大人或者张大人退了,还得中间没人插队……这得熬到什么时候去?”
想到什么,他猛地一拍大腿,脸上忽然迸发出强烈的斗志:“二爷,您什么时候能再接到像上次那样的皇差?立个大功回来,陛下龙颜大悦,直接给您升到三品。到时候看谁还敢拦我!”
“胡吣!”
一直沉默驾车的小东猛地回头,狠狠瞪了小南一眼,眼神里带着后怕的严厉。
“二爷的仕途,要的是安安稳稳!上次那趟差事……”他话没说完,但眼底掠过一丝惊悸。
大明湖那惊险的一幕,无数次成为他午夜梦回的魇障。
刀光剑影,他恨不能以身代之,更恨当时跟在二爷身边的是只会放求救烟花的小南,而不是提刀能护主的自己!
“总之你我只能求二爷今后万不可再生波折。听见没有?!”
小南被小东的眼神慑住,缩了缩脖子,小声嘟囔:“我这不是盼着二爷好嘛……”
车厢内一时安静下来,只剩下车轮滚动的声音。
贾葳闭目养神,感受着马车细微的颠簸。
不知过了多久,车外熟悉的街景流动,宁国府气派的门楼在暮色中一闪而过。
贾葳正疑惑为何马车不停,小东的声音从车辕传来,带着解释:“二爷,太太打发人来说了,她此刻正在西府荣庆堂陪着老太太说话。老太太发话了,说许久没见您,想得紧,让您下衙了直接过去呢。”
贾葳恍然。自打昨日回京,又是述职又是应对朝堂风波,竟还未曾去给荣国府的老祖宗请安。
他应了一声:“是该去看看老太太了。”
马车稳稳停在荣国府二门。
早有伶俐的婆子候在那儿,一见贾葳下车,立刻满脸堆笑地迎上来:“哎哟,茂二爷可算来了!老太太念叨半天了!快请进,快请进!”婆子们簇拥着贾葳,一路穿堂过户,直奔后宅的荣庆堂。
掀开厚厚的锦帘,一股暖融甜腻的熏香气息混合着炭火的热浪扑面而来,瞬间将冬夜的寒气隔绝在外。
堂内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只见贾母歪在正中的软榻上,头上勒着镶宝石的抹额,身着深紫色福寿纹常服,精神矍铄。
下首依次坐着迎春、探春、惜春三位姑娘,黛玉挨着贾母,宝玉则挤在黛玉旁边。
王熙凤一身鲜艳的大红撒金袄裙,正站在榻前凑趣说笑,声如银铃。
贾葳的母亲尤氏,则带着儿媳秦可卿,坐在稍下首的锦凳上,含笑听着。
尤氏一见儿子进来,眼底的思念和喜悦几乎要溢出来,下意识就要起身。然而目光瞥到上首的贾母,又硬生生压住了那份冲动,只是坐直了身子,目光紧紧追随着贾葳的身影。
贾葳稳步上前,对着贾母深深一揖:“孙儿给老祖宗请安,老祖宗福寿安康!”声音清朗,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干净,又因官身而添了几分沉稳。
“好孩子!快起来!快过来让我瞧瞧!”贾母立刻眉开眼笑,连声招呼,伸出了手。
贾葳依言上前,被贾母一把拉住,温热干燥的手掌顺势就抚上了他的额头、脸颊,细细摩挲着,眼中满是慈爱:“瘦了!也高了!这大红色也衬得你更精神。”
贾葳被老太太摸得有些赧然,脸上微微发热。
“老祖宗快别摸了,再摸下去,咱们茂哥儿这脸皮薄得都要烧起来了!”
王熙凤笑着上前解围,目光却在贾葳身上那件外罩的斗篷上打了个转,眼底闪过一丝艳羡和促狭,“不过老祖宗说得对,茂哥儿这身气派。来,快把这斗篷解了,让咱们姐妹也好好开开眼,看看咱们家的四品大员穿上官袍是什么模样!”她说着,竟作势要亲自动手。
侍立在贾母身后的鸳鸯见贾母含笑看着,并无阻拦之意,立刻上前一步,笑盈盈道:“二奶奶,这粗活哪能让您动手,奴婢来伺候茂二爷。”
说着就要去解贾葳斗篷领口的金镶玉带扣。
贾葳连忙后退半步,避开鸳鸯的手,口中道:“不敢劳烦鸳鸯姐姐。”
自己抬手利落地解开了领口的带扣。
一直跟在尤氏身后、此时也悄然上前的立春和雨水两个大丫头,立刻默契地上前,一左一右,小心翼翼地将那件沉甸甸的大红猩猩毡斗篷接了过去,搭在臂弯里。
斗篷褪去,贾葳里面的官袍彻底显露出来。
绯色云纹锦缎,在满堂烛火映照下,流淌着内敛而华贵的光泽。
腰间束着金带,右侧悬挂着青罗银纹鱼袋。
身姿挺拔如修竹,衬着那张因室内温暖和方才羞涩而染上淡淡红晕的俊美面容,当真是琼枝玉树,风仪天成。
贾母的目光落在贾葳胸前那方云雁翱翔于云端的补子上,眼神愈发悠远,仿佛透过这身官袍,看到了许多年前的故人旧影。
“啧啧啧,”王熙凤围着贾葳转了小半圈,毫不掩饰眼中的惊艳,“我就说吧,咱们茂哥儿这人,长得就跟那玉雕的仙人似的。先前穿着青袍,已是俊得晃眼,如今换上这绯袍金带……”
她故意拖长了调子,目光扫过在座众人,最终落在贾母脸上:“老祖宗您瞧瞧,这通身的气派,这颜色,啧啧,怕是把满京城的哥儿都比下去了!”
她话音未落,坐在黛玉旁边的贾宝玉早已看得痴了。
他呆呆地望着贾葳,眼神迷离,口中喃喃道:“茂儿本就是集天地灵秀所化之人,钟灵毓秀,神清骨秀……我们这些浊骨凡胎,连他脚下的……”
“宝二叔!”
贾葳心头警铃大作,生怕宝玉在众人面前再说出什么“我们连他脚下的泥都不如”这等惊世骇俗又让他难堪至极的话来,连忙提高声音打断。
贾葳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羞赧和局促:“二婶子,宝二叔,你们可别再这般谬赞了。再夸下去,我……我真要找个地缝钻进去了。”他微微侧过脸,耳根处的薄红清晰可见,一直蔓延到脖颈。
“哟!瞧瞧!”王熙凤眼尖,指着贾葳通红的耳朵,笑得花枝乱颤,“这都做了快一年的官老爷了,脸皮还是这般薄,连句玩笑都经不起。这要是在外面,被那些个油滑的老官儿们欺负了去,可怎么好哟!”
她这一番打趣,引得满堂哄笑,连素来安静的黛玉都掩口轻笑,三春更是笑作一团。
贾母笑着将贾葳往怀里搂了搂,佯装板起脸对着王熙凤:“你这泼皮破落户儿,少编排我们茂儿!我们茂儿这般人品样貌,又知礼懂事,谁会欺负他?谁敢欺负他?”她轻轻拍着贾葳的手背,语气满是护犊子的亲昵。
一旁的尤氏见状,连忙笑着接口:“托老祖宗的洪福,茂儿他呀,能平平安安的,我这个做娘的,就心满意足了。旁的什么功名利禄,我是一概不敢多求的。”
她望着儿子挺拔的背影,眼神温柔而坚定。
做母亲的,所求不过儿女平安顺遂,这比什么都重要。
正说笑间,外间丫鬟禀报:“老太太,饭厅已摆好了饭,请老太太和各位主子移步呢。”
锦帘再次被掀起,王夫人和邢夫人一同走了进来。
邢夫人脸上带着惯常的、有些疏离的笑容。
王夫人的目光,却像被磁石吸住了一般,瞬间就落在了被贾母亲昵搂着、众星捧月般的贾葳身上。
那身刺目的绯色官袍!
那腰间明晃晃的金带!
尤其是他胸前那方清晰无比的云雁补子——正四品!
王夫人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猛地一抽。
她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的宝贝儿子贾宝玉——他正凑在黛玉身边,不知说了句什么,引得黛玉轻嗔薄怒地拿手帕打他,宝玉笑得一脸傻气。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和尖锐的妒意猛地冲上王夫人的心头,几乎让她维持不住脸上的笑容。
她的视线又不由自主地扫向下首垂手侍立、一身素净、低眉顺眼的儿媳李纨。
要是她的珠儿还在……
王夫人只觉得喉头发紧,藏在宽大袖子里的手,死死地掐住了腕上那串冰凉的檀香木佛珠,指甲几乎要嵌进木头里。
她强行扯动嘴角,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却有些发干:“老太太,饭已得了,请用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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