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庆堂暖阁内,金兽吐香,烛影摇红。花梨木大圆桌铺着猩红锦缎,珍馐满列,香气氤氲。
贾母坐了上首,贾葳被王熙凤不由分说地按在了贾母身侧的锦凳上。
尤氏与秦可卿也被贾母笑着招呼坐下,只留了王熙凤与李纨侍立在旁布菜添羹。
贾葳刚坐定,眼前便依次摆上了几样热气腾腾的珍馐:一小碟油亮红润、形似兰瓣的熊掌肉,一小盘酱色浓郁、软糯丰腴的红烧驼峰,几片烤得焦香四溢、脂香扑鼻的鹿肉,还有一小碗奶白浓稠、点缀着几粒枸杞的鲟鳇鱼骨汤。
这阵仗,看得贾葳微微一怔。
“茂哥儿,快动筷子!”贾母笑容满面,亲自夹了一块熊掌肉放到贾葳面前的小碟里,“瞧瞧这小脸,比前些日子又清减了些。这些个东西,最是滋补养人,你多吃些,好好补补身子骨!”她语气里满是长辈的疼惜。
贾葳喉头微动。
他娘尤氏素来将他当作琉璃盏般小心呵护,饮食清淡精细,生怕一点油腻重味引发他胎里带来的弱症。
这般浓油赤酱、滋味厚重的珍馐,平日里实在难得一见。
他下意识地抬眼,飞快地瞥了斜对面的尤氏一眼,那眼神清澈又无辜,分明在说:娘,您瞧,老祖宗赐的,儿子不吃不行啊……
尤氏被他这一眼看得又好气又好笑,忍不住在桌下轻轻瞪了他一眼。
贾葳却已迅速收回目光,对着贾母绽开一个感激又温顺的笑容:“谢老祖宗疼惜!”话音未落,手中的象牙筷已稳稳夹起那块熊掌肉,送入口中。
软糯胶滑、滋味丰腴的肉感在舌尖化开,他满足地眯了眯眼,又伸向那色泽诱人的驼峰。
贾母将母子俩这无声的小动作尽收眼底,不由莞尔,对着尤氏笑道:“知道你素来精细,怕茂哥儿克化不动。我特意嘱咐了厨房,他这一份少放了那些个厚重的调料,火候也炖得烂熟,不妨事的。偶尔尝个新鲜,也开开胃口。”
尤氏见贾母如此体恤,心中熨帖,忙欠身道:“老太太疼他,是他的福气。是媳妇太过小心了,倒显得小家子气,该罚。”
“这是什么话!”贾母摆摆手,目光慈爱地落在贾葳身上,“茂哥儿能有今日这般光景,全赖你这个做娘的事事留心,处处妥帖。该赏你才是!”
这话说得尤氏心头一暖,不再多言。
席间气氛融洽,王熙凤妙语连珠,引得贾母笑声不断。
秦可卿坐在尤氏下首,安静地用着面前的鹿肉。
见自家姑姑惜春汤碗空了,连忙拿起搪瓷勺,正欲替她舀一碗鲟鳇鱼骨汤,一股难以言喻的腥气却毫无预兆地钻入鼻端。
胃里猛地一阵翻搅,她脸色瞬间白了白,慌忙放下勺子,用帕子紧紧掩住了口。
“哎哟!”时刻留意着席面的王熙凤第一个发现秦可卿的异样,立刻绕过桌子快步上前,扶住她的手臂,声音关切地拔高了,“蓉哥儿媳妇,这是怎么了?可是身子不爽利?”她这一声,顿时将全桌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
贾母也停下筷子,关切地看向秦可卿,见她脸色发白,秀眉微蹙,捂着胸口强忍不适的模样,眼中精光一闪,带着几分了然与期待问道:“蓉哥儿媳妇,你这反应……莫不是……有了?”
“有了?”秦可卿茫然地抬起头,眼神有些无措。
自从去年吃了张友士开的药,又因贾珍、贾蓉被陛下训斥、送去五军都护府“管教”,府里那些刁钻难缠的下人被尤氏雷厉风行地处置了后,她身上的无形枷锁仿佛瞬间卸去,身体也一日好过一日,如今已是大好了。
但怀孕……这个念头从未在她心底真正升起过。她下意识地抚上依旧平坦的小腹,一时竟不知该如何作答,只喃喃道:“孙媳……孙媳不知……”
贾母见她这般情状,心中已有了七八分把握,脸上笑容更深,连声道:“快别忙活了,先坐下。鸳鸯,给蓉大奶奶换碗热热的粳米粥来,清淡些。”
她看着秦可卿,眼中满是欣慰和喜意:“若真是如此,那可真是双喜临门了!咱们家,又要添丁进口了!”
一顿饭在秦可卿这突如其来的小插曲中,添了几分喜气。
饭后,尤氏带着秦可卿和贾葳告辞回宁国府。
马车刚在宁府仪门前停稳,尤氏便急急下了车,一面扶着秦可卿,一面就吩咐新上任的管家游福:“快!立刻拿我的帖子,去请太医院的王太医过府!”
“太太!”秦可卿连忙拉住尤氏的衣袖,脸上带着几分羞赧和不安,“现下都这么晚了,王太医怕事睡下了。况且……况且媳妇并无不适,只是方才闻到腥气一时反胃罢了。是不是……还不一定呢。便是真有,也不急于这一时半刻,还是等明日吧?”她声音温婉,带着恳求。
尤氏看着儿媳苍白中透着红晕的脸颊,以及那眼底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心知她是怕万一不是,空欢喜一场又惊动太大。
尤氏深吸一口气,按捺下心中的急切,拍了拍秦可卿的手:“也罢,是娘太心急了。那便好生歇着,明儿一早,再请太医来仔细瞧瞧。”
她转头对贾葳道:“茂儿,你也累了一天,早些回去歇着吧。”
贾葳看着母亲和嫂子,笑着点头:“母亲和嫂子也早些安歇。”
翌日傍晚,贾葳自大理寺下值归家,换下官袍,便先去尤氏院中请安。
刚踏进正屋,就见尤氏正坐在临窗的暖炕上,手里翻着从他书房里拿的《》说文解字,脸上带着喜悦与期待的神情。
“母亲。”贾葳行礼。
尤氏抬头,看见儿子,脸上立刻绽开笑容,招手让他近前坐下:“茂儿回来了。太医今儿上午来过了,给你嫂子诊了脉。”
贾葳看着母亲的神色,心中已猜到了七八分,问道:“嫂子如何?”
“脉象看着,像是滑脉!”
尤氏眼中光彩熠熠:“太医说,时日尚浅,约莫一个多月的样子,脉象还不十分显。让过些日子再请一次脉,好好确认一番。不过,”她压低了声音,带着笃信的欢喜,“十有**是错不了了!”
“真的?!”贾葳闻言,脸上也绽开由衷的笑意,“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咱们贾家……这可是要添第六代了!”
他真心为秦可卿感到高兴。这个温柔和顺、命运多舛的嫂子,若能得一子傍身,在宁府的地位才算真正稳固。
“是啊,第六代……”尤氏喃喃重复着,脸上的笑容却不知不觉淡了几分。
她望着眼前身姿挺拔、俊美如玉的儿子,思绪却飘远了。
茂儿今年才十八,当年刘真人曾批命,言他未及冠前最忌张扬唱名、大操大办,以免被阴司无常听去名姓,勾了魂去。
如今离他二十岁加冠,尚有一年多的光景。
加冠之后,才能正经议亲。
议亲何等繁琐?
相看、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三书六礼走下来,没个一年半载绝难周全。
新妇过门,再到怀胎十月……尤氏默默在心中盘算着,最快最快,她想要抱上自己的亲孙子,怕也得是四年以后的事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失落悄然爬上心头,冲淡了方才的喜悦。
她下意识地伸出手,轻轻拍了拍贾葳放在膝上的手背,眼神复杂,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
贾葳敏锐地察觉到母亲情绪的低落,疑惑地问:“娘?您怎么了?嫂子有喜是好事啊。”
“没什么。”尤氏猛地回过神,迅速敛去眼底的怅惘,重新露出温和的笑容,“娘是高兴的,一时有些走神了。”
她看着儿子关切清亮的眼眸,心中暗暗警醒:
尤清啊尤清,你万不可贪心不足!
当年在观里,解签的道士分明说你命中无子嗣之缘,是父亲捐了功德、做了善事,才勉强为你求来这一线微薄缘分。
老天开眼,不仅让你生下了茂儿,还让你把他平平安安地养大,如今更是这般有出息,光耀门楣……这已是天大的恩典!
你怎么还敢奢求更多?能守着茂儿平安顺遂,看着他娶妻生子,无论早晚,都是福分!
万不可再生妄念!
她用力握了握贾葳微凉的手,将那些不合时宜的失落彻底压回心底,笑容重新变得纯粹而满足:“走,陪娘去看看你嫂子。她今日精神看着倒好,只是心里怕还有些忐忑不安,我们去陪她说说话,也宽宽她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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