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印落定,冗长的年节假期终于铺展在眼前。
可惜贾葳这偷懒的奢望,在腊月二十二清早就被无情击碎。
天光未亮透,他便被管事婆子请到了宁国府肃穆的宗祠。
祠堂里寒气逼人,高大的祖宗牌位在长明灯幽微的光线下沉默俯视。
贾葳裹紧了身上的厚氅,忍着吸入冷气时喉头熟悉的痒意,和族中几位长辈一同,清点、擦拭着那些沉重繁复、象征着家族荣耀的祭器——青铜鼎彝、玉璧圭璋、成套的爵和豆……冰冷的触感和陈年的香灰气息弥漫在空旷的祠堂里,直到日上三竿,才将最后一件供器归置妥当。
拖着疲惫的身子刚回到观雨楼,想歪在暖炕上缓口气,母亲尤氏院里的大丫头银蝶又寻了来:“二爷,太太请您过去一趟呢。”
贾葳只得打起精神,穿过积雪未消的庭院,来到尤氏的正房。
暖阁里炭火烘得极暖,尤氏正和儿媳秦可卿坐在临窗的炕上,面前堆着各色鲜艳的绸缎、精致的绣品和几件崭新的皮料,显然是在清点预备送给贾母的年节针线礼物。
“茂儿来了。”
尤氏抬眼看见儿子,脸上立刻绽开温煦的笑意,放下手中的活计,对银蝶和珠蜓吩咐:“把昨儿老太太给的那套衣裳拿出来,给二爷试试。”
银蝶应声,捧出一个沉甸甸的红木托盘。
珠蜓上前,小心翼翼地从里面取出一件衣裳展开——竟是一件极其夺目的大红箭袖。
那料子是上好的哆罗呢,厚实挺括,颜色是正得耀眼的朱砂红,上面用金线盘出繁复华丽的八宝纹,在透窗而入的冬日天光下,宝光隐隐流动。
箭袖的袖口和下摆,还镶着寸许宽、油光水滑的猞猁狲风毛,更添华贵气派。
一同展开的,还有一件同色系、毛色丰厚的猞猁狲裘大氅。
“快试试,老太太特意吩咐给你做的,说正合你这新官的气派!”尤氏催促道。
贾葳被这过于鲜亮的颜色晃得有些眼晕,犹疑间已被银蝶和珠蜓伺候着褪下家常的素色外袍。
那大红箭袖上身,果然不同凡响。
厚重的哆罗呢压住了正红的张扬,金线八宝纹又赋予它沉稳的底蕴,剪裁极为合体,衬得他身姿愈发挺拔。
再披上那件同色猞猁狲裘大氅,风毛簇拥着颈项,通身贵气逼人,将那身少年官员的清俊生生压出了几分不容忽视的威仪。
“哎哟!”秦可卿放下手中的绣绷,眼中满是惊艳,“还是老太太眼光高,会疼人!这身一换上,茂哥儿整个人都不一样了!真真是富贵逼人,官威赫赫!”
尤氏起身,拉着贾葳的手,将他转着圈细细打量,眼眶却不由自主地微微泛红,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好……真好。打小啊,娘就不敢给你穿得这么鲜艳,连大红都少碰,就怕太过打眼,惹了它们注意……”
她想起贾葳刚出生时那小猫般微弱的气息,先天不足的孱弱,还有那随时可能发作的喘症。
多少个日夜,她抱着这小小的、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的生命,心焦如焚,耗尽心力。
若不是当年机缘巧合遇上云游的刘真人,为茂儿“安魂”固本,又留下调养的方子和批命的警示……尤氏不敢再想下去。
“娘!”
贾葳反手握住母亲微凉的手,声音清朗而温润:“都过去了。您瞧,儿子现在不是好好的?以后啊,只会越来越好。”
他眉宇间是少年人特有的飞扬神采,冲淡了眉宇间那点常年萦绕的病弱之气。
秦可卿也连忙上前,柔声劝慰:“是啊太太,茂哥儿如今前程似锦,官运亨通,未来的造化大着呢,您该高兴才是。”
尤氏看着眼前挺拔俊朗的儿子,又看看身边温婉娴静、怀着自己孙儿的儿媳,心头那股酸涩瞬间被巨大的暖流冲散。
她抬手,温柔地抚了抚贾葳的发顶,又轻轻拍了拍秦可卿的手背,笑容里是历经沧桑后的满足与平和:“好孩子,都是好孩子。娘这辈子有你们两个这般孝顺贴心,真是……知足了。”
“母亲……”秦可卿本是孤女,幼年失怙,养母早逝,在尤氏身上才真正体会到了被长辈疼惜呵护的温暖。
尤氏这脱口而出的“知足”二字,像投入她心湖的石子,激起了巨大的涟漪。
孕期本就敏感的情绪瞬间决堤,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
尤氏见状,又是心疼又是无奈,忙将她揽入怀中,轻轻拍着她的背:“哎哟,我的儿,这又是怎么了?娘不过随口一句话,怎么就惹得你掉金豆子了?”
贾葳在一旁笑道:“嫂子最是至情至性、孝顺知恩的人。母亲您这一句‘知足’,对她而言,便是最重、最暖的肯定。她这是心下慰贴,情难自禁呢。”
秦可卿伏在尤氏温暖的怀抱里,听着贾葳的话,眼泪掉得更凶,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太太……您不知道……您这一句‘知足’,于我……比什么都重。为了您这句话……我……我就是倾其所有也……”
“快别这么说!”
贾葳立刻打断她,语气带着关切:“嫂子,你如今是双身子的人,最要紧的是顾好自己和腹中的小侄儿。母亲身边有我,将来小侄儿出世,还得靠你悉心抚养呢。什么倾其所有的话,万万不可再说,徒惹母亲忧心。”
尤氏也连忙用帕子给秦可卿拭泪,温言哄道:“茂儿说得对。你现在可是要当娘的人了,心思要放宽,情绪要稳当。你心里总想着这些沉重的话,腹中的胎儿是能感受到的,他会为娘亲心疼的。为了孩子,也为了你自己,往后可要开开心心的,知道吗?”
三人正说着体己话,外面小丫鬟端着一个沉甸甸的朱漆托盘走了进来,盘子里金灿灿、银晃晃,堆满了小巧精致的押岁锞子。
足有两百多个,式样各异:普通些的有花生、石榴、梅花、海棠;复杂精巧的则有笔锭如意、八宝联春、状元及第、福禄寿三星等等,个个玲珑可爱,映着窗外的雪光,流光溢彩。
尤氏看着这些喜庆的小玩意儿,脸上笑意更深,拿起一个沉甸甸的“笔锭如意”金锞子在手中掂了掂,转头问贾葳:“茂儿,瞧瞧,喜欢什么式样的?挑几个玩。”
贾葳看着那一盘金光闪闪,有些迟疑:“娘,儿子……儿子都入仕为官了,还像小孩子似的拿压岁钱……会不会……有点不要脸?”
他耳根微微泛红,难得露出几分少年人的赧然。
“这叫什么话!”
尤氏嗔怪地瞪了他一眼,语气却满是宠溺:“咱们府里的规矩,没加冠、没成亲的哥儿姐儿,都有压岁。谁会说嘴?谁敢说嘴?快挑,喜欢哪个拿哪个。”
有了母亲这句话,贾葳那点不好意思立刻烟消云散,眉眼弯弯地凑到托盘前,兴致勃勃地挑选起来。
最后挑了一个沉甸甸的“笔锭如意”金锞子,又选了几个精巧的“八宝联春”银锞子,心满意足地揣进了怀里。
在母亲处用了午饭,贾葳回到观雨楼,终于得偿所愿,美美地睡了个午觉。
醒来时已是日影西斜,见前院无人来唤,便心安理得地偷起懒来。
他吩咐立春、春分等人将暖烘烘的火箱和画案、颜料等物搬到湖心的翠光亭中。
亭子周围垂着厚厚的毡帘挡风,只留一面敞着,可赏湖面雪景。
贾葳则回到书房,打开那个存放信件的信匣,翻找起来。
里面厚厚一叠,全是刘锦年游学期间寄来的书信。
贾葳指尖划过一封封信笺上的日期。
这家伙在信里,除了描绘各地的山川风物、奇闻异事,几乎每封后面都不忘缀上一句:“此景瑰奇,茂哥丹青妙手,何不挥毫一绘,赠予小弟生辰为念?”或是“兄见此峰峦,便思及兄之笔意,恨不能求一画悬于陋室!”字里行间,求画的意图简直呼之欲出。
正好刘锦年的生辰快到了,他干脆画一幅满足他的愿望。
贾葳一封封仔细翻看,想找出刘锦年最中意、最希望画下的景致。
奈何这家伙雨露均沾,从巨石奇峰到钱塘大潮,从古镇水乡到精致园林,每处都写得引人入胜,每处都求他画一幅。
贾葳失笑,无奈地摇摇头,干脆将描述风景最为精彩的几封信都挑了出来,叠在一起。
“罢了,既然没有指定,那就……都画进去凑个江南烟雨图好了。”他心中有了计较,扬声唤道:“小杏。”
“二爷?”小杏应声而入。
“去库房,取一卷……嗯,要六尺长的矾绢来。”贾葳比划了一下长度。
刘锦年过完年就十九岁了,这画卷,和他身高差不多就行了。
小杏领命而去。
贾葳则将挑出的信件在画案上铺开,指尖划过那些或雄奇或秀丽的文字描述,心中渐渐勾勒出画卷的轮廓。
他决定,就用刘锦年最推崇备至的《千里江山图》那种青绿山水的壮阔又细腻的风格,将好友信中念念不忘的那些美景,融于一卷之中。
翠光亭内,火箱散发着融融暖意。
雪光映照着亭外的琉璃世界。
贾葳坐在铺开的长长矾绢前,凝神静气,执起饱蘸了淡墨的画笔,手腕沉稳落下,开始了江南烟雨图的起笔。
墨线在洁白的绢面上蜿蜒延伸,勾勒出隐约的远山轮廓,一场跨越万水千山的生辰贺礼,在岁末的宁国府后园,悄然落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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