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碾过宁荣街厚厚的积雪,吱嘎作响。
贾葳靠在车厢内,被炭盆烘得昏昏欲睡。
一阵冷风忽地卷起车帘一角,他下意识抬眼望去,只见一辆青帷马车正从宁国府的角门驶出,车角悬挂的风灯在夜色中摇晃着远去,很快消失在街角。
谁这么晚还来拜访?贾葳心头掠过一丝疑云。
马车驶入宁府仪门,贾葳下车,扑面而来的寒气让他裹紧了斗篷。他唤过守门的下人:“方才离开的,是哪家的车驾?”
守门小厮躬身答道:“回二爷,是南边来的,一位姓吴的知州大人。说是久仰太爷于道法玄学上造诣精深,特来拜会请教。”
贾葳闻言,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下撇了撇。
又是这套说辞!
自从父亲贾珍和兄长贾蓉被陛下扔进五军都护府“管教”之后,那些惯会钻营、想攀附宁国府关系的人便换了门路。
明面上是来寻祖父贾敬“论道谈玄”,实则不过是想走个迂回路线,甚至不乏胆大包天地送来些所谓“助益修行”实则虎狼之药的“仙丹”。
贾珍贾蓉如今白日要去都护府点卯,尚算收敛,贾葳最担心的便是他们解禁之后,被这些别有用心之人捧得忘乎所以,最终倒在那些“仙丹”和女人肚皮上,彻底败坏了宁府最后一点体面。
他沉着脸走进内院,先去母亲尤氏处请安,陪她用晚饭。
饭桌上,尤氏正兴致勃勃地说着秦可卿孕中反应,又念叨着过年府里各项准备事宜,脸上带着忙碌而满足的光彩。
贾葳看着母亲眼角细微的笑纹,几次话到嘴边,想提提那些打着论道旗号、实则居心叵测的访客,最终又咽了回去。
他太清楚,在父亲贾珍和兄长贾蓉眼里,母亲尤氏的话向来如同耳旁风,说了也是徒惹母亲不快,让她觉得无力又没趣。
罢了,还是自己派人多留心些吧。
腊月二十一,岁末封印前的最后一日点卯。
大理寺右少卿的公事房内,贾葳看着最后几份卷宗被司务收拢整齐,由仆役抬往正卿朱贺处终签,心头终于长长舒了一口气。
案头那两座由河北四府抄家流放案堆积而成的卷宗高山,终于被彻底移平。
这六天,他几乎埋首在这片由罪孽与清算构成的“纸海”里。
保定、真定、济南、东昌四府,十五州八十五县,最终因罪证确凿、触及陛下底线而被抄家流放者,竟达一百二十三家!
这触目惊心的数字背后,是层层叠叠的贪婪与僭越。
侵占官田军屯者数量最众,排第二的则是勾结地方官吏、把持衙门政务、鱼肉乡里。
更有那等胆大包天、失了智的,竟敢私蓄武装,悍然劫掠朝廷命脉的漕运!
但要说最令贾葳心惊的,还是其中两家豪强,竟敢与藩王暗通款曲,行那大逆不道之事。
相比之下,隐匿田地、藏匿人口、偷逃税赋这些“常规”罪状,反而成了处罚最轻的——只要乖乖交出田地,补足税款,再挨上一百杀威棒,命便算是保住了。
而那些为虎作伥的地方官吏,下场则更为惨烈。
两个牵涉藩王案的,被太上皇亲自下令凌迟处死,全家抄斩。
另有九个罪大恶极的,被太上皇下旨斩首示众。
其余涉案官员,则被扒了官服,打了板子,革职永不叙用,算是捡回了一条性命。
这血淋淋的清算清单,让贾葳再一次深刻体会到皇权的雷霆之怒,以及这看似平静的朝堂之下,涌动着何等险恶的暗流。
他端起茶杯,刚想啜一口热茶缓一缓紧绷的神经,就见卫司务又抱着几卷深蓝色的卷宗走了进来,步履匆匆。
贾葳端着茶杯的手顿在半空,目光落在那几卷厚厚的档案上,心头刚松下去的那口气又提了上来。
他放下茶杯,无声地叹了口气,认命般伸手拿起最上面一卷。
卫司务是个办事极有条理的年轻人,将几卷档案清晰禀报:“大人,新送来的。这两卷是河南布政司开封府和归德府呈报上来的土地讼争案,案情复杂,牵涉甚广,地方难以决断,故呈送京城刑部审理,送大理寺复核。”
放好卷宗,他又指着另外三卷,压低声音道:“这是地方上报的命案,一桩发于洛阳,两桩发于南阳府下辖县,寺丞详阅后未发现疑点。”
贾葳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这大理寺右少卿的椅子才坐了六天,手上竟已积压了三桩命案卷宗!
他捏了捏眉心,翻开那卷命案卷宗,目光落在密密麻麻的案情陈述、仵作验状和苦主口供上。
这世间,人心之诡谲,**之炽烈,竟能催生出如此花样百出的罪恶。
他一边看着,一边忍不住摇头轻叹。
与此同时,东宫之内,气氛却是另一番景象。
水沚身着一袭皇子常服,恭敬地立在一边等待太子水澈看完手中的圣旨。
圣旨内容,是追封其生母宁氏为宁妃,并择吉日将其遗骨迁入妃园寝安葬。
太子看完,水沚抬手准备上前接回。
但太子却没有递过来,而是缓缓起身,踱步到水沚面前,姿态亲昵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带着几分兄长的感慨与自得:“六弟啊,如今宁母妃追封迁葬,也算是全了你的孝心,了却一桩心事。说起来,大哥当年坚持将宁母妃的骨灰安置在地藏庙,也是出于爱护弟弟之心啊。”
水沚弯腰低头道:“殿下的爱护之心,臣弟一直铭记于心。”
太子脸上缓缓绽开一个温和宽厚的笑容,他伸手虚扶:“诶,自家兄弟,不要这么见外。说起来……”
太子带着点推心置腹的意味道:“幸亏你当年可爱伶俐,懂得找孤一起玩耍,否则那些个没眼色的奴才就让宁母妃以普通宫人之礼下葬了,好一点的,或许就是草草埋在京郊某个荒僻寺庙的后山,连块像样的碑都没有。可若是遇上些个偷奸耍滑、不尽心的奴才……”
后面的话,太子没有说完,只是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副“不堪设想”的表情。
水沚垂着眼帘,浓密的睫毛遮住了眼底瞬间翻涌的冰冷与暴戾。
他如何不明白太子的未尽之言?
一个被遗忘的、低贱之人的遗骸,最可能的归宿,便是被随意丢弃在乱葬岗,任凭野狗啃噬,风吹雨打,最终化作无人祭奠、无人知晓的孤魂野鬼。
母亲生前已受尽屈辱,死后若再遭此践踏……
他猛地抬起头,脸上已换上一副感激涕零、无比恭顺的神情。
他后退一步,对着太子深深一揖到底,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哽咽和真诚:“臣弟……谢太子殿下恩典!若非殿下当年顾念手足之情,怜惜母妃孤苦,暗中照拂,将母妃遗骨妥善安置于佛门清净之地,得以受香火供奉,免遭孤魂野鬼之苦……母妃焉能有今日追封妃位、迁葬园寝的福分?殿下对臣弟母子的大恩大德,臣弟……永生永世,铭记于心,绝不敢忘!”
他言辞恳切,姿态谦卑到了尘埃里,将一个对兄长满怀感激、唯命是从的弟弟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水沚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他感激太子当年没把他母亲的骨灰扔去喂狗,这份“恩情”他记下了。
至于太子曾如何以这坛骨灰为要挟,逼他做尽阴私之事,甚至动辄打骂羞辱,他此刻只字不提,只将“恩情”二字高高供起。
水沚很清楚,在贾葳面前,他可以撕下伪装,袒露内心的阴暗与偏激;
在父皇和皇祖父面前,他懂得适当展露才干以博取重视;
唯独在太子面前,他永远只能是那个温顺、卑微、好掌控的“六弟”。
这番“掏心掏肺”的感恩之言,显然极大地取悦了太子。
他脸上笑意更盛,仿佛自己真做了件天大的善事。
他大手一挥,爽快道:“自家兄弟,说这些作甚!来人!”他唤过心腹内侍,“持我令牌,带六殿下去地藏庙,将宁妃娘娘的骨灰坛恭请出来,小心护送到妃园寝,不得有误!”
内侍领命,恭敬地请水沚移步。
水沚再次躬身谢恩,这才随着内侍退下。
太子看着水沚离去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掌控全局的得意,整了整衣袍,转身便往坤宁宫去给皇后请安。
坤宁宫内,暖意融融,熏香袅袅。
皇后正坐在窗边的紫檀木榻上,慢条斯理地修剪着案几上的腊梅和山茶。
她动作优雅,神情专注,仿佛手中不是花枝,而是朝堂上那些错综复杂的脉络。
太子大步走进来,带着一股外间的寒气。
“母后。”他唤了一声,也不行礼,径直走到榻边坐下。
皇后眼皮都未抬,依旧专注于手中的花剪,直到将最后一枝花插入青瓷花瓶中,端详片刻觉得满意了,才放下剪刀。
宫女立刻奉上温水和锦帕。
皇后慢条斯理地净手,用帕子拭干水珠,这才抬眼看向太子,语气平淡无波:“东西,给老六了?”
“给了。”太子拿起桌上的蜜饯丢进嘴里,“已经派人跟他去取了。”
皇后挥退左右宫人,走到上首的凤椅上坐下,端起手边的珐琅彩瓷杯,轻轻撇着浮沫,声音冷了几分:“哼,倒是便宜他了。一个养蜂贱婢,死后竟能入妃园寝。”
太子不以为意地撇撇嘴:“一个死人罢了,迁就迁了。母后,您不知道,拿着那玩意儿使唤人,总觉得晦气,还显得儿子我……没本事似的。”
他向来觉得,靠这种手段控制人,既下作又显得自己无能。
“你懂什么!”皇后将茶杯重重往桌上一顿,发出清脆的声响,茶水溅出几滴,“那是勒住他咽喉的锁链!如今锁链没了,你还觉得是小事?”
她见太子依旧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心中火起,语气不由得严厉了几分:“你如今可看清楚了?水沚他现在跟谁走得近?宁国府那个贾葳!此人虽体弱,但心思缜密,行事果断,深得你父皇看重!他若与宁国府联手,暗中为水沚谋划……”
“宁国府?”
太子嗤笑一声,打断皇后的话:“荣宁二府如今也就剩个空架子,贾珍贾蓉两个废物还在五军都护府啃沙子呢。唯一一个贾葳,还是个风吹就倒的病秧子,就他那身子骨,指不定走的比父皇都……”他后面的话压得极低,但皇后离得近,听得清清楚楚,脸色顿时一沉。
“放肆!”皇后厉声呵斥,凤目含威,“这种话也是你能说的?!”
太子被母亲一喝,讪讪地缩了缩脖子,但显然并未真正放在心上。
他凑上前去,拉着皇后的衣袖,像小时候那样带点撒娇的意味:“母后您就是太紧张了。老六他算个什么东西?母族?没有!妻族?影子都没!他拿什么跟儿子争?他就是儿子手里一把刀,给点甜头,让他知道跟着儿子有肉吃,他自然乖乖听话。您是没看到他刚才那感恩戴德的样子……”
太子语气笃定,充满了对水沚根深蒂固的轻视。
即便如今水沚在朝中已有根基,明面上似乎已无把柄可抓,但在太子心中,水沚永远是他可以随意驱使、随意践踏的“狗”。
“愚蠢!”
皇后恨铁不成钢地甩开太子的手,气得指尖都在发抖,她站起身,用力点了点太子的额头:“你小时候给他一颗糖,他能趴下给你当马骑。现在呢?他现在是条没了铁链的恶犬!你当他还会为了一颗糖摇尾巴?他羽翼渐丰,爪牙已利!你我母子,稍有不慎,就得被他反咬一口!你给我清醒点!”
“他能翻出什么浪花?”太子被皇后接二连三的“危言耸听”弄得烦躁起来,梗着脖子反驳,“一个孤家寡人……”
“孤家寡人?”
皇后气得胸口起伏,声音拔高:“宁国府和荣国府打断骨头连着筋!荣国府背后还站着个王子腾,手握重兵。你当那贾葳频频立功,入的是谁的眼?他结交老六,你以为只是私交?这是在找靠山!是在铺路!我们若不加提防,任由他们勾连……”
“王子腾?”太子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嗤之以鼻,“母后,您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太上皇和父皇,什么时候真正信任过那个‘九省统制’了?他蹦跶不了几天了!迟早是刀下鬼!用得着防他?”
“你!你……你!”皇后指着太子,气得一时语塞,脸色涨红,看着儿子那副油盐不进、狂妄自大的模样,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上来。
她颓然坐回凤椅,手指用力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心中一片冰凉。
这个儿子,被捧得太高,看得太浅,早已听不进逆耳忠言。
她仿佛已经看到,那条被他们亲手放出樊笼的恶犬,正磨砺着獠牙,在暗处冷冷地窥视着东宫。
地藏庙位于京郊,荒僻而阴冷。
残雪覆盖着枯草和断碑,更添萧瑟。
水沚独自一人,立在冰冷昏暗的正殿中央。殿内只点着几盏昏黄油灯,映照着正中那尊泥胎剥落、面目模糊的地藏菩萨像,显得格外阴森。太子派来的内侍早已被他打发到庙外守候。
一个老庙祝颤巍巍地从神龛后捧出一个积满灰尘的黑色陶罐,小心翼翼地递到水沚手中:“殿下……这便是……宁娘娘的……骨灰。”
陶罐入手冰凉粗糙,分量极轻。
水沚修长的手指缓缓抚过冰冷的罐身,动作轻柔得仿佛怕惊扰了里面的沉眠者。
他低头,看着怀中这方小小的陶罐,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一双深不见底的凤眸,在昏黄的光线下,翻涌着足以吞噬一切的、冰冷刺骨的黑暗。
那黑暗浓稠得化不开,带着刻骨的恨意和无尽的悲凉。
殿外寒风呼啸,卷着雪花扑打着破旧的窗棂,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月光偶尔穿透云层,惨白地照进水沚冰冷的侧脸,和他怀中那方小小的、承载着无尽屈辱与痛苦的陶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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