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的灯火余温尚未散尽,正月十六的寅时,观雨楼内已燃起灯火。
春分和雨水一左一右,将尚在温暖被褥中沉沦的贾葳硬生生“拔”了出来。
他睡眼惺忪,身体软绵绵地任由摆布。
立春手脚麻利,一边柔声哄着“二爷醒醒神”,一边利落地将热好的中单、厚实的棉袍、最后是那身沉甸甸的绯色云雁补服往他身上套。
直到惊蛰拧了毛巾,带着热力的湿意覆上脸颊,贾葳才猛地一个激灵,彻底从睡梦中挣脱。
睡了近一个月的懒觉,骤然回归寅时起身、顶风冒雪去上朝的节奏,身体本能地发出强烈抗议。
骨头缝里都透着不情愿,被小东小南半扶半架着塞进马车时,贾葳只觉得脑袋比灌了铅还沉。
奉天门前,丹墀上下,百官肃立。
新年的第一场朝会,便在料峭的寒风中拉开序幕,却注定无法平静。
皇帝高坐龙椅,声音透过空旷的大殿,清晰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摊丁入亩新法,乃固国本、清积弊之良策。去年于保定、真定试行,成效斐然。朕意已决,开春即于北直隶各府全面推行!”
话音落下,殿内瞬间落针可闻,随即响起一片极力压抑的吸气声。
虽然年前就知道避无可避,但谁也没料到皇帝会如此雷厉风行,新年开衙第一朝便直接拍板,连个缓冲迂回的余地都不留!
皇帝目光扫过下方,继续投下更重的惊雷:“为示朝廷推行新法之决心,亦为使皇子体察民情、历练政务,朕决意,每府派一位皇子坐镇督行。”
皇帝话一落,边上的齐游上前一一念出:“……顺天府,太子;河间府,二皇子;顺德府,三皇子;广平府,四皇子;大名府,五皇子;永平府,七皇子。各配都察院御史一名,京营精兵两百,内卫一百,两日后启程。”
这一手,如同在滚油里泼入冷水,瞬间炸开了锅!
派皇子坐镇地方推行新法?
这简直是将皇子们直接推到了地方豪强和保守官员的对立面。
更是给了除太子外的皇子们一个绝佳的、积累政治资本和声望的舞台。
太子太师、内阁首辅杨恒第一个出列。
杨首辅的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发颤:“陛下!万万不可!”
他深深一揖,几乎是痛心疾首:“诸位皇子乃天潢贵胄,身份何等贵重。北直隶虽在京畿,然地方情势复杂,刁民豪强盘踞,推行新法必触动其根本,若遇铤而走险之辈,皇子安危何以保障?储君乃国本,太子殿下身系江山社稷,其安危更是重中之重!岂可轻涉险地?请陛下三思!”
杨恒这番“忧心忡忡”的陈词,矛头直指皇子安危。
至于其中其突出太子,维护太子、打压其他皇子的意图?大家不要这么敏感嘛。
御座边上,那一排皇子们脸色各异。
太子水澈神色平静,眼底深处却掠过一丝冷意。
二皇子、三皇子等人则面露愤懑。
被点名的七皇子年纪尚小,有些不安地看向兄长们。
皇帝的目光缓缓移向他的儿子们:“杨阁老所虑,亦是朕心所忧。诸位皇儿,尔等……意下如何?”
机会来了!
二皇子反应最快,立刻出列,声音洪亮,带着一股为国分忧的慷慨:“父皇!儿臣愿往!为国分忧,为父皇解劳,乃儿臣本分!岂能因些许风险便畏缩不前?杨阁老未免太过小觑儿臣等!”他刻意将“儿臣等”咬得很重。
三皇子、四皇子、五皇子紧随其后,纷纷表态:
“儿臣附议!愿为父皇分忧!”
“儿臣虽驽钝,亦知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岂惧艰险?”
“请父皇恩准!儿臣定当竭尽全力,不负圣望!”
七皇子在兄长们的目光示意下,也怯生生地出列:“儿……儿臣也愿往永平府,向皇兄们学习。”
太子水澈见众弟如此,心知此事无法阻止,面上却丝毫不显,反而露出欣慰赞许的笑容,对着皇帝躬身道:
“父皇,诸位皇弟拳拳报国之心,天地可鉴。杨阁老爱惜之心,儿臣感念。然我大雍皇子,岂是温室娇花?正当于风雨中历练,方显皇家气度。儿臣身为储君,更当以身作则,岂能因险而避?顺天府乃天子脚下,若在此地儿臣尚不能自保,岂非显得我大雍朝廷无能,父皇圣威不彰?”
他这番话,既捧了兄弟,又抬高了皇帝,更将自己置于无可辩驳的高度。
皇帝龙颜大悦,抚掌道:“太子此言甚善!杨卿,可还有疑虑?”
杨恒被皇子们和太子联手堵得哑口无言,脸色一阵青白,只得悻悻道:“老臣……老臣无异议。”
然而,风波并未就此平息。
一直沉默立于杨恒身侧的刑部尚书齐泽,此刻却缓缓出列,他神色沉稳,问了一个极其务实且刁钻的问题:“陛下,臣斗胆请问,诸位殿下此行,是以钦差身份,还是钦差副使身份?”
二皇子最先沉不住气,询问:“有什么差别?”
齐泽恭敬道:“臣只是想知道众位皇子的出行仪仗、地方接待规格,当依何等规制。若全然依照亲王或钦差旧例,扈从、车马、馆驿、饮食,所费不赀。去岁年底,永平府尚报雪灾,民生多艰。若因接待皇子而过度靡费,恐非朝廷推行新法、体恤民力之本意,更易招致民怨,反为不美。”
此言一出,满殿目光再次聚焦。
齐泽的问题直指核心——派皇子下去,排场和花费怎么办?搞大了劳民伤财,搞小了有损天家威严。
太子水澈心中疑惑齐泽的突然‘多事’,面上却立刻展现出储君的担当与“节俭”,朗声道:“齐阁老所虑极是!孤与诸位皇弟此行,非为享乐,乃为办差!岂可因一己之尊而靡费地方?当效法六弟去年随贾少卿巡按河北道之例,轻车简从,一切从简。”
太子说道这里,心里已经反应过来齐泽的意思,脸上笑容亲切地对着众位弟弟道:“二弟、三弟、四弟、五弟、七弟,六弟尚能如此,我等做兄长的,难道还不如弟弟?”
被一一点名的皇子们脸色有些难看。他们当然知道去年老六去河北道时是如何的节俭,但他们更知道老六遇到的刺杀里有多少和自己有关。
太子不等众位皇子们反应,直接对皇帝道:“父皇,儿臣请旨,此行一切用度,皆按最低规制,严禁地方铺张迎送!”
唯一不是兄长的七皇子想要出声,但却被边上的水沚拉了一下。
皇帝看着太子,眼中露出赞许:“太子深明大义,体恤民情,准奏!诸皇子皆依此例,轻车简从,以办差为要!”
“儿臣遵旨!”众皇子齐声应诺。
贾葳站在文官队列中后段,听着太子那番冠冕堂皇的话,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轻车简从?听起来是好事,可在这夺嫡暗流汹涌的时刻,护卫力量大幅削减,不正给了某些人浑水摸鱼、制造“意外”的机会么?
他仿佛已经嗅到了北直隶即将弥漫开来的血腥味。
然而,他位卑言轻,此刻也只能沉默。
退朝的鼓声沉闷响起。
贾葳随着人流走出宫门,被早春依旧凛冽的寒风吹得一哆嗦,裹紧了官袍,快步走向大理寺衙门。
右少卿的公事房内,炭火驱散了几分寒意。
贾葳脱下厚重的斗篷,立刻投入到年前积压的卷宗里。
他翻看着其中一份关于洛阳的命案,眉头越皱越紧。
“周寺正,”贾葳唤过配合他复核的寺正周玶,“年前我发文刑部,调取此案涉及的人员、口供作为佐证,东西可送来了?”
周玶是个办事稳妥的中年官员,闻言面露难色,拱手道:“回大人,您那文书是腊月二十一封印前最后一日发出的。差役持文赶到刑部时,那边已下衙封印了。今日开衙第一日,各部都忙乱不堪,刑部那边……怕是还未能顾及到咱们这边的调文。下官已再次派人去催了,还请大人稍待几日。”
贾葳无奈地揉了揉眉心。
衙门之间的推诿扯皮,年节前后的效率低下,皆是常态。
他只能摆摆手:“知道了,尽快催办。此案疑点颇多,没有那些关键佐证,难以定论。”
案牍劳形,时间在翻动纸页的沙沙声中悄然流逝。
窗外日影西斜,酉时的散值鼓声终于敲响。
贾葳长长舒了口气,合上卷宗,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
小东早已候在衙外,见他出来,立刻引他上了自家马车。
小南递上一个温热的紫砂小壶:“二爷,太太吩咐的温补汤药,趁热喝了暖暖身子。”
小东指了指旁边一个用锦缎包裹好的长条形硬木圆筒:“您给刘公子画的那幅《江南烟雨图》,裱画铺子已装裱妥帖,取回来了,就在这儿。”
贾葳接过药壶,小口啜饮着苦涩却温热的药汁,点了点头。
小东继续道:“太太还特意叮嘱了:刘府生辰宴,席面上人多杂乱,酒是万万沾不得的!天寒地冻,那些辛辣的、重油重盐的荤腥菜肴,也千万要忌口,浅尝辄止便好,莫要贪嘴。”
贾葳咽下最后一口药,无奈一笑:“知道了。我向来有分寸。”
他自认在饮食上极为克制,再诱人的美味,也只是尝尝,绝不多贪。
旁边的小南却忍不住插嘴,带着点促狭的笑意:“二爷您可别说大话。年前您和柳公子、周公子他们小聚回来,衣裳袖口上可是沾了几滴酒星子!银蝶姐姐鼻子最灵,伺候您更衣时就闻到了,回头就跟太太学了嘴。听说太太那晚翻来覆去,很是担心了半宿呢!”
贾葳闻言一噎,顿时有些无言以对。
他仔细回想,似乎……好像……是有那么回事?
当时柳江那家伙闹得凶,非要碰杯,自己躲闪不及,好像真溅到了一点?
他自诩嗅觉灵敏,竟没留意到那点残留的酒气。母亲这心思,也未免太过细腻了些。
贾葳被说的耳根微热,只得含糊道:“意外,纯属意外。”
主仆几人说着话,马车已经出了衙署街道。
暮色四合,京城各处已次第亮起灯火。
贾葳靠在车厢内,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圆筒木壁。
筒内,是他耗时月余,以青绿山水笔意,融汇刘锦年信中所述江南胜景而成的长卷。
想着好友收到此画时可能出现的惊喜表情,贾葳疲惫的眉眼间,终于染上了一丝暖煦的笑意。
至于那些朝堂的纷争、案卷的疑云、母亲的担忧,且都暂时抛在脑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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