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九,奉天门前的朝会尚未散去,空气中便弥漫开一股山雨欲来的凝重。
昨日刚将六位皇子如同棋子般撒向北直隶推行新税法,今日的议题,便毫无意外地落到了去年震动朝野的粮仓掺假案上。
彻查已是板上钉钉,然则,由谁去查?
皇帝高踞御座,目光扫过下方文武百官:“粮仓掺假,动摇国本,荼毒黎民,朕意彻查。然则河南、山东诸府,牵涉甚广,需一得力干员主持。诸卿,可有举荐?”
殿内一片沉寂。
内卫指挥使施鑫早已掌握大量铁证,皇帝却弃之不用,另择他人。
这份刻意的忽视,如同一道无声的谕令——太上皇时代令人闻风丧胆的爪牙,新帝无意重用。
想通此节,不少官员暗暗松了口气,心思也活络起来。
新任左都御史楚中博察言观色,率先出列,声音洪亮:
“陛下,臣举荐大理寺右少卿贾葳。其一,粮仓掺假之弊,最初便是贾少卿与六殿下在山东济南府明察秋毫,一举揭破!其二,贾少卿职司大理寺右少卿,本就负责复核地方重大刑名案件,此案正在其权责之内。其三,贾少卿年前巡按河北道,厘清隐田,功绩斐然,足证其能!臣以为,由贾少卿担纲此案,再合适不过!”
皇帝目光转向文官队列中后段那抹沉静的绯色身影:“贾葳,楚爱卿举荐于你,意下如何?”
被点到名字的贾葳心中无奈,面上却一派恭谨沉稳,出列躬身:“臣,遵旨。定当竭尽所能,查明真相,不负陛下所托。”
他心底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庆幸:外出办差,至少能躲过这寅时起身、顶风冒雪的早朝之苦了。
天知道今早他是凭着多大的毅力才从温暖的被窝里挣扎出来的。
就在此时,一直静立皇子班列中的水沚,凤眸微闪,倏然出列:“父皇!儿臣亦有奏请!”
皇帝眉头微不可察地一蹙:“讲。”
水沚声音清朗,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恳切:
“粮仓掺假一案,儿臣亦是最初的发现者之一。此案关乎国计民生,儿臣身为皇子,责无旁贷。如今儿臣忝为刑部郎中,正该为刑名之事效力。贾少卿此去彻查,案情复杂,路途艰险,身边岂能少了得力护卫?儿臣虽不才,于拳脚功夫上倒还略通一二。恳请父皇恩准,命儿臣为贾少卿副使,随行护卫,协查此案!儿臣在刑部,常感所学无处施展,终日碌碌,于心有愧。此番能为父皇分忧,为大雍效力,实乃儿臣夙愿!望父皇成全!”
他姿态放得极低,言辞恳切,将“护卫”之责摆在明面,又将“协查”与“效力”之心表露无遗。
此言一出,殿内顿时响起几声轻微的抽气声。
几位善于揣摩圣意的官员立刻出言劝阻:
“殿下万金之躯,岂可轻涉险地?”
“查案自有地方官吏与护卫,何须劳动殿下?”
“殿下拳拳之心可嘉,然刑名之事繁琐,恐非殿下所长……”
然而,水沚态度坚决,只将恳求的目光投向御座:“父皇!儿臣只求一个报效朝廷的机会!护卫贾少卿周全,协理案情,儿臣定当恪尽职守,绝不添乱!”
皇帝的目光在水沚那张俊美却带着执拗的脸上停留了许久,仿佛在审视他这番“赤诚”背后究竟藏着几分真心。
殿内一时寂静无声,落针可闻。
最终,皇帝挥了挥手,语气听不出喜怒:“罢了。既然你有此心,便准你所请。以刑部郎中身份,为贾葳副使,随行查案。务必谨慎行事,护好自身,也护好贾卿。”
“儿臣谢父皇隆恩!”水沚眼中瞬间迸发出光彩,深深一揖。
散朝的钟声敲响,贾葳随着人流步出奉天门,只觉得这正月末的寒风似乎更凛冽了些。
刚回到大理寺的公事房,甚至没来得及喝口热茶,宫里的旨意便已追至。
前来宣旨的,是皇帝身边的心腹大太监齐游。
他脸上带着惯常的、令人捉摸不透的笑意,展开明黄绢帛,声音尖细清晰地宣读:“……着大理寺右少卿贾葳,为钦差副使,彻查河南开封府、归德府、彰德府,山东兖州府、青州府五府常平仓掺假一案!刑部郎中水沚,为副使,协理查案,并掌护卫之责!即日启程,不得延误!钦此!”
旨意清晰地将五府重担压在了贾葳肩上。
贾葳与水沚一同领旨谢恩。
齐游收起圣旨,笑眯眯地朝贾葳招了招手:“贾少卿,借一步说话。”
贾葳依言上前。
齐游从袖中又取出一封火漆封口的密函,以及一块沉甸甸、金灿灿的令牌,一并递到他手中。
令牌入手微凉,贾葳下意识地掂了掂,又仔细看了看。
令牌上蟠龙云纹依旧繁复威严,但整体尺寸……似乎比去年巡按河北道时太上皇给的那块可调动内卫的“内卫调遣令”小了一圈?
他翻面一看,那里赫然刻着他贾葳的名字。
齐游是何等眼尖之人,将贾葳的小动作尽收眼底。
他脸上的笑意更深,带着点心照不宣的意味,压低声音道:“贾大人放心,陛下对您寄予厚望。这密旨,是陛下的具体交代。这块牌子嘛……”他点了点自己腰间的那块金牌,“是专门配给您的,此行差遣的内卫您也熟,还是去年跟着您巡按河北的那批老手,用起来顺手。”
原来如此。
牌子小了,意味着调动的权限也相应“缩水”了,但这却是专属于他贾葳的,也就是说他也入了内卫的编制?
贾葳心中念头急转,面上却是一片感激:“有劳齐公公。下官明白了,多谢公公提点。”
送走齐游,贾葳让小东回宁国府告诉家里自己要出差的事情,顺便让他派人去给刘锦年报信:“我奉旨明日即启程赴河南、山东查案,无法为他西北游学送行了,望他一路珍重。”
处理完公务,回到宁国府时,天色已近黄昏。
贾葳径直去了母亲尤氏的正房。
尤氏正坐在暖炕边,手里无意识地绞着帕子,脸上带着挥之不去的忧虑。
一见贾葳进来,她便忍不住站起身,眼圈微红:“茂儿……怎么才回来又要走?去年不是刚出去小半年吗?这年才过完,板凳都没坐热……”
贾葳连忙上前扶住母亲,温声安抚:“母亲,这次是奉旨查案,是儿子这大理寺少卿的分内职责。查清楚了,很快就能回来的。”
“查案,查案……”尤氏叹了口气,声音带着无奈和心疼,“你身子骨本就弱,这开春的天气,乍暖还寒,最是难熬。河南山东那边,听说风沙也大……”
她拉着贾葳的手坐下,絮叨道:“本想着你明儿休沐,正好请你西府的老祖宗、姑姑、太太们过来会芳园里赏赏梅花,松快松快,结果你又要……”
“娘,”贾葳笑着打断她,语气轻松,“梅花年年开,儿子办完差事回来,正好陪您去园子里看个够。这次出去,儿子一定万分小心,按时吃药,绝不逞强,您就放心吧。”
尤氏看着儿子清俊却坚定的脸庞,知道再说什么也是徒劳,只得无奈地点点头,强压下心头的烦闷。
她扬声唤道:“银蝶,立春。”
两人应声而入。
“给二爷准备的行装,可都打点妥当了?”尤氏问道。
银蝶躬身回禀:“回太太,车马仆从都已安排妥当。路引、通关文书也已备好。路上所需的各色生活用品、银钱盘缠,还有各色路菜、点心、干粮,都按单子备齐了,只等太太过目确认。”
立春也接口道:“奴婢这边也准备好了。二爷平日需用的丸药、散剂、膏方,都备足了至少两个月的量。换洗衣物、御寒的厚薄斗篷、手炉脚炉、洗漱用品,也都装箱打包好了。另外,”
她顿了顿,“奶奶方才打发人送了些上好的参片、驱寒的姜糖膏,还有两件新做的厚实夹棉中衣过来,说是开春倒寒,嘱咐二爷在外千万注意添衣保暖,莫要贪凉。”
尤氏闻言,脸上露出欣慰之色:“难为她了,怀着身子还惦记着茂儿。”
她接过银蝶和立春递上的两份清单,就着明亮的烛光,一项项仔细查看核对。
从衣物鞋袜到笔墨纸砚,从常用药物到应急干粮,事无巨细,无一遗漏。
贾葳站在一旁,看着母亲专注而忧心的侧脸,看着她指尖划过清单上每一个字迹,看着她时而蹙眉思索是否还缺了什么,心头涌起浓浓的暖意和一丝愧疚。
他轻声道:“母亲,儿子让您费心了。”
尤氏看完最后一项,终于放下清单,长长舒了口气,确认无误。
她抬起头,目光深深地看着眼前已然长大成人、肩负重任的儿子,眼中是化不开的慈爱与牵挂,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只要你一直平平安安、顺顺利利地回来,娘就是操一辈子的心,也心甘情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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