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侍郎府邸的花厅虽布置得喜气洋洋,宾客却算不得多。
刘锦年身为户部侍郎的幼子,上有两位兄长,他的加冠礼自然比不得朱正华那大理寺卿独子的排场。
来的多是些通家之好的姻亲故旧,以及刘侍郎在户部交情深厚的同僚。
然而,当司仪唱喏“请大宾——”时,走进厅堂的那位老者,却让贾葳、柳江、周珩、朱正华四人齐齐呼吸一窒。
来人一身藏青色常服,面容清癯,下颌留着几缕花白胡须,眼神锐利如昔,正是他们昔日在国子监时最敬畏、也最头疼的校长——李守中!
如今虽已调任左佥都御史,但那身板正的学究气度和不怒自威的师道尊严,丝毫未减。
“嘶——”朱正华倒抽一口凉气,下意识地将袖中那只准备搞点“小动作”的黄铜扁壶往里塞了塞,胖脸上的笑容瞬间僵硬。
柳江也收敛了那副玩世不恭的神情,站得笔直了些。
贾葳和周珩对视一眼,均在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无奈。
给刘锦年加冠的大宾是他们曾经的顶头上司兼严厉师长李守中?
这感觉无异于密谋恶作剧时猛一抬头,发现教导主任正背着手站在身后盯着你!
刘锦年感受到身边几位好友瞬间僵硬的气氛,脸上也露出几分有苦难言的苦笑,用气声飞快解释:“我爹请的……我也没办法……”
李守中目光如电,自然早将这几个昔日“得意门生”收入眼底。
他鼻子里几不可闻地轻哼了一声,经验告诉他,这几个小子聚在一起,尤其那柳江和朱正华,准没好事!
不过今日他是主宾,倒不便发作,只威严地扫了他们一眼,便目不斜视地走向主位。
简便却庄重的加冠礼在李守中的主持下有条不紊地进行。
赞者唱礼,刘锦年三易其冠,从缁布冠到皮弁,最后戴上象征成人的玄端爵弁。
李守中为其取字“廷和”,训勉之辞引经据典,字字铿锵,尽显师者风范。
礼毕,刘锦年正式踏入成人行列。
贾葳、周珩四人作为李守中昔日的学生,无论如何也得上前问安。
四人排成一列,对着李守中规规矩矩地躬身行礼:“学生见过老师。”
李守中目光如电,在四人脸上逡巡一圈,尤其是多看了柳江和朱正华两眼,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贯的严肃:“尔等既已入仕,当勤勉公事,恪尽职守。然圣人之言,学无止境。案牍之余,亦不可全然抛却书本,须时时温习,修身明理,方不负朝廷所托,不负师长教诲。切记,切记!”
“学生谨记老师教诲!”四人齐声应道,态度恭谨。
李守中见他们还算老实,微微颔首,不再多言,转身与刘侍郎寒暄去了。
被他那目光扫过,柳江和朱正华只觉得后背凉飕飕的。
直到整个生辰宴热热闹闹地结束,柳江和朱正华袖子里那只精巧的黄铜扁壶,到底也没找到用武之地。
翌日,天光微熹。
贾葳裹着寒意踏入大理寺衙门。
刚走到自己公事房所在的回廊,就见平日伺候笔墨的小厮持墨,正一脸焦急地候在门外,不停地搓着手,呵着白气。
一见贾葳身影,持墨如同见了救星,小跑着迎上来,压低了声音急急禀报:“少卿大人,您可算来了。六殿下……六殿下在里面等您许久了。”
贾葳脚步一顿:“六殿下?”他心中惊疑,水沚怎么会大清早跑到大理寺来?
持墨连连点头,声音更低:“殿下说……是特意来给您送刑部那边关于洛阳命案的证据卷宗的。”
刑部?送证据?水沚什么时候和刑部扯上关系了?
贾葳眉头微蹙,带着满腹疑惑推开了公事房的门。
一股暖意夹杂着熟悉的沉水香气扑面而来。
只见水沚并未坐在客位,而是堂而皇之地占据了他那张宽大的花梨木官椅,正百无聊赖地用指尖拨弄着笔架上悬挂的一支紫毫笔。
玄狐大氅随意搭在一旁的椅背上,他一身深蓝色常服,衬得面如冠玉,姿态闲适得仿佛在自己家书房。
“哟,贾少卿总算来了。”水沚闻声抬眼,凤眸中漾开笑意,“这大理寺的炭火,烧得可比刑部暖和多了。”
贾葳脱下厚重的斗篷递给紧随而入的持墨,一边走向书案,一边挑眉调侃:“今日刮的什么风?竟把六殿下这尊大佛吹到我这小小大理寺的寒窑来了?”
水沚的目光如同实质般,细细描摹着贾葳被寒气浸得微白的脸颊和清隽的眉眼,心情甚好地笑道:“自然是贾少卿的文书,卷着孤过来的。”
贾葳走到书案前站定,闻言面露疑惑:“我的文书?”
“是啊。”
水沚放下笔,身体微微前倾,隔着书案看向贾葳,唇边笑意加深,带着点无奈又像是告状:“父皇他老人家,大约是看孤在京城吃闲饭碍眼了,昨日一道口谕,就把孤塞进刑部‘历练历练’。可是呢……”
他故意拖长了调子,眼神变得可怜兮兮:“刑部那些个老大人,嫌孤不通刑名,不会办案,生怕孤给他们添乱。这不,一瞧见大理寺右少卿贾大人行文来调洛阳命案的证据,就顺水推舟,把这跑腿传话的苦差事,一股脑儿打发到孤头上了。茂哥儿,你说,孤是不是很可怜?”
贾葳听着他这番半真半假的卖惨,心中了然。
什么刑部打发跑腿,分明是这位殿下自己寻了由头找上门来。
他懒得拆穿,直接切入正题,伸出手:“殿下既是为公务而来,那下官所需之物……”
水沚见他不接自己那套,也不着恼,反而低低笑了一声,颇有些宠溺的意味。
他抬手,指向书案旁边一个用黄绫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卷宗:“喏,你要的东西,孤可是亲自押送来的,半点不敢耽搁。”
他边说边起身,将主位让了出来,甚至还颇为殷勤地从持墨刚端进来的茶盘里,亲手给贾葳斟了一杯热茶:“少卿大人请坐,请用茶。不知茂哥儿从这案子里,瞧出什么端倪了?”
贾葳也不客气,坐下接过茶盏暖了暖手,便立刻拿起那卷宗解开黄绫布,凝神翻阅起来。
水沚则自觉地拖了张椅子坐到书案侧前方,一手支颐,饶有兴致地看着贾葳专注的侧脸,仿佛欣赏什么绝世名画。
卷宗很厚,详细记录了发生在洛阳城的一桩当街刺杀案。
某日午时,洛阳城东市街头,一个名叫王六的乡下汉子突然持刀扑向富商陈善行凶。
陈善身边带着八个健壮小厮,反应迅速,护住了主人。混乱中,王六被愤怒的小厮们当场围殴致死。
陈善虽被捅伤,但幸未致命。
案件看似清晰明了——疯汉当街行凶,被护卫反杀。
证据链似乎也很完整:
凶器:一把普通的杀猪刀、
目击者证词:多人证实王六突然暴起行凶
尸格:王六确系被殴打致死
地方官府据此判定为仇杀或劫财未遂引发的命案,仆役们属于护主自卫,王六咎由自取。
贾葳的眉头却越蹙越紧。
他修长的手指在卷宗上缓缓移动,最终停在记录王六身份背景和事发经过的那几页,反复看了几遍。
随即,他又拿起之前大理寺复核时摘录的案卷副本,两相对照。
水沚见他神色凝重,指尖若有所思地在桌面上轻轻叩击,便知他发现了蹊跷。
他身体微微前倾,问道:“怎么?茂哥儿看出什么疑点来了?”
贾葳抬起头,指尖点在卷宗上“王六”和“陈善”两个名字上:“殿下请看。这王六是河南府下孟津县王家沟人,世代务农,家境贫寒,有老母妻儿在乡。从未有前科劣迹,亦无证据显示其与洛阳富商陈善有任何仇怨或经济往来。”
指尖点着上面的字迹,清冷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响起,更像是在梳理思路:“一个老实巴交的乡下泥腿子,突然出现在洛阳城,且精准地找到了陈善,并在其有八名健仆随行的情况下,选择在闹市街头持刀行刺?”
他抬起头,看向一旁静听的水沚,目光锐利:“洛阳街头,富商巨贾、官宦子弟何其多?他为何偏偏挑中了这个护卫力量最强、最难下手的陈员外?这目标,未免选得太过‘精准’,也太过……不合常理。”
水沚嘴角那抹慵懒的笑意早已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洞悉幽微的冷冽。
他接过贾葳手中的卷宗,目光扫过王六那寒酸的身份记录,再看向陈善名下那庞大的产业清单,以及地方官报告中那句轻飘飘的“疑因劫财起意”,凤眸微眯,掠过一丝危险的寒光。
“呵,”他低笑一声,那笑声里却无半分暖意,只有冰冷的嘲讽,“看来,这位陈大员外,怕是干了什么……非死不可的勾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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