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馆沉重的朱漆大门被缓缓拉开，门外天光倾泻而入，映出一队风尘仆仆却气势肃杀的人马。
为首者身着绯色獬豸补子官袍，身后随员护卫簇拥，甲胄鲜明。
此人正是新上任的左副都御史，翁宴。
不到四十便跻身三品大员，足可称一句“青年才俊”，前途无量。
“圣旨到！大理寺少卿贾葳，六皇子水沚，速速接旨！” 翁宴的声音清朗有力，打破了驿馆内外凝滞的空气。
贾葳与水沚闻声快步而出，在庭院中撩袍跪拜。
翁宴展开手中明黄卷轴，朗声宣读。
圣旨大意清晰：贾葳与水沚二人，当专心办理粮仓掺假一案；至于开封府布仓爆炸重案，则由左副都御史翁宴全权负责；贾葳与水沚需在翁宴查案时予以协助，不得干扰其办案。
宣读完毕，贾葳与水沚叩首领旨：“臣（儿臣）遵旨。”
三人起身，互相拱手寒暄。
翁宴面上挂着官场标准的客气笑容：“贾少卿、六殿下，久仰大名。此番奉旨前来，还需二位多多襄助。”
“翁大人言重了，分内之事。”贾葳声音清淡，水沚则微微颔首，笑容温雅无懈可击。
引着翁宴一行人进入驿馆安顿。
贾葳与水沚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翁宴带来的大批人手，其中绝大部分身着内卫特有的制式服色，眼神精悍，行动间带着一股不同于普通衙役的肃杀之气。
内卫是天子的利爪，虽然这双利爪之前被天子边缘化了，但河北道推行摊丁入亩的事实证明了这利爪的好用。
两人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心中已然明了——这位翁御史，是皇帝的人。
安顿间隙，水沚随贾葳回到内室。
水沚唇角勾起一丝玩味的弧度，低声道：“真没想到，父皇这回……竟不打算由着太子和老二在河南这滩浑水里继续斗法了。”
贾葳正整理着案几上的卷宗，闻言动作微顿，声音平静：“陛下欲成就一番作为，便不能容忍朝堂派系倾轧、地方盘根错节。派自己信得过的钦差来，才能确保最终的结果，合他的心意。”
水沚挑眉，凤眸中掠过一丝毫不掩饰的嘲讽：“茂哥儿，你确定？”
他在朝堂冷眼旁观多年，太清楚自己那位父皇的成色——志大才疏，好名而无实，偏偏又缺乏自知之明。
“圣心？” 他无声地嗤笑了一下。
一个渴望千古圣名却又能力平庸、偏偏听不得逆耳忠言的帝王，只会让朝堂上充斥谄媚逢迎之徒、沽名钓誉之辈，真正能做实事的，寥寥无几。
有时他心底甚至会掠过一丝大逆不道的念头：若非太上皇只有这一个亲生儿子……
察觉到水沚语气中深藏的嘲讽，贾葳只是微微侧首，递给他一个警告的眼神，低声道：“慎言！”
有些话，心知肚明即可，出口便是祸端。
粮仓掺假盗卖一案，在翁宴到来之前，贾葳与水沚已基本梳理清晰。
此案牵扯出的利益链条虽广，但究其根本，不过是袁、魏两家为巩固其庞大联盟网络而抛出的“饵食”。
想凭此案扳倒盘踞河南多年的袁、魏两棵大树，无异于痴人说梦。
最终，核对完所有赃款流向和涉案金额，袁家轻而易举地撇清了所有干系，将所有罪责推得一干二净。
对魏家的处罚，不过是象征性的大额罚银，外加一个魏家庶出子弟被推出来顶罪，杖责一百大板了事。
看着那魏家庶子被拖下去行刑时凄惨的模样，贾葳与水沚心中虽有不甘，却也明白这已是目前能争取到的极限。
他们只能将这口郁气，生生咽下。
此案，到此为止。
翌日清晨，贾葳便带着整理好的所有关于布仓爆炸案的卷宗和物证，引着翁宴来到府衙正堂。
他将厚厚一摞卷宗、物证清单，以及关键证人口供，一一呈于翁宴案前。
其中一份密封的卷宗，尤为显眼。
“翁大人，此乃下官与殿下连日来查访所得，涉及布仓爆炸案之部分线索，请大人过目。”贾葳声音平稳。
翁宴颔首，神情严肃地翻阅起来。
当他展开那份密封卷宗，看到里面赫然是水沚的副将、侍卫长吴旭亲笔所书的密报，以及附带的几份关键人证画押的供词时，脸色骤然一变。
密报内容直指河南布政使袁鑫，竟敢私自开采硫磺矿，并利用其影响力，驱使隶属于兵杖局的工匠，为其秘密制造火药。
“私采硫矿！私制火药！”翁宴猛地抬头，眼中射出凌厉的光芒，声音带着震惊与怒意，“此乃动摇国本、诛灭九族之大罪！袁文忠他怎敢？！”
水沚坐在一旁，姿态闲适地拨弄着茶盖，闻言接口，语气却平静得有些诡异：“翁御史稍安。此密报所言，乃私采硫矿。然硫磺此物，常与何物伴生，翁御史可知？”
翁宴眉头紧锁：“殿下此言何意？”
贾葳冷的声音清晰地响起，如同冰珠落玉盘：“回翁大人，硫者，常与黄金共生。”
“黄金？！”翁宴失声惊呼，手中的卷宗“啪”地一声掉落在案几上。
他脸色瞬间煞白，旋即转为铁青，胸膛剧烈起伏，猛地一拍桌案，怒喝道：“他敢！他焉敢如此？！”
私采金矿，私造火药，两相结合，形同谋逆！
足以将整个河南官场，甚至更高层的人物，都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水沚看着翁宴失态的模样，唇边那抹冰冷的笑意更深了些，他慢悠悠地道：“事实究竟如何，翁御史不妨亲口问问我的副将吴旭。他是负责查探此事之人。”
话音落，一直如标枪般肃立在堂下阴影中的吴旭，大步上前，单膝跪地：“卑职吴旭，参见翁御史！”
翁宴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吴副将，将你查探此事的经过，一五一十，如实道来！不得有丝毫隐瞒！”
“是！”吴旭声音沉稳有力，“卑职奉殿下之命，追查火药来源，首要便是兵杖局。然卑职带人潜入兵杖局火药作坊时，却发现其中积灰甚厚，炉灶冰冷，显然已有很长一段时日未曾开工制造火药。”
翁宴眉头紧锁：“既如此，那你方才呈报……”
贾葳适时开口，声音平和却带着安抚的力量：“翁御史莫急，且听吴副将说完。”
吴旭继续道：“卑职当时亦感蹊跷。遂又设法潜入兵杖局存放工匠名册的档房，查阅近三年火药作坊工匠的服役记录。结果发现，名册上记录在案、技艺最为精湛的几位火药工匠，近三年竟持续处于‘服役’状态，但并不在作坊内！”
“服役？”翁宴捕捉到这个关键词，脸色又是一变。
能让兵杖局工匠去“服役”的，放眼整个河南，除了手握最高民政大权的布政使袁鑫，还能有谁？！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脊背。
吴旭的声音带着一丝凝重：“但我们到开封的第二天就去指挥使司探访了东平郡王，并检查了军械库。据指挥使东平郡王所言，军械库最近一次接收由兵杖局拨付的新制火药，乃是前年秋末。也就是说，这三年间，兵杖局名册上的火药工匠持续在‘服役’，却并未为军械库制造多少火药。那么，他们这三年，到底在为谁造？造出的火药，又去了哪里？”
持续三年的秘密制造，规模庞大的火药去向不明……这背后隐藏的图谋，光是想想，就足以令人不寒而栗！
翁宴只觉得后背的官袍已被冷汗浸透，黏腻冰凉。
他强作镇定，声音却带着不易察觉的微颤：“所以……吴副将，你怀疑袁鑫驱使这些工匠，是在为他私采的金矿……制造提炼黄金所需的火药？”
吴旭点头：“此乃卑职推测。为印证此点，卑职去到那些工匠家中附近，经过一番仔细打听推测，那些工匠‘服役’之地，很可能在河南府洛阳下辖的嵩县某处。于是卑职立刻带人星夜兼程赶赴嵩县暗访。”
“结果如何？可找到具体地点？”翁宴急切追问，身体不自觉地前倾。
吴旭脸上露出一丝遗憾和凝重：“卑职等人在嵩县境内秘密探查多日，那疑似矿藏之地戒备森严，明哨暗卡密布，我等不敢打草惊蛇，未能找到确切入山路径，亦未能亲眼见到矿洞或提炼之所。”
他话锋一转，语气陡然变得沉痛：“然而，在探查过程中，卑职却发现一件极为异常之事。”
“何事？”翁宴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嵩县境内，尤其是西部山区流出的数条溪河，其水色……皆呈浑浊暗黄之色。溪流两岸草木枯萎，河床之上，鱼虾绝迹，触目惊心！”吴旭的声音斩钉截铁。
“鱼虾绝迹……”翁宴喃喃重复，脸色灰败。
他虽非工矿专才，但也知晓，金矿开采提炼，尤其是使用混汞法时，会产生剧毒的汞和其他重金属污染，正是导致水源变色、鱼虾绝迹的元凶。
这几乎成了私采金矿的铁证。
吴旭沉声道：“卑职无能，未能拿到金矿存在的直接物证。但嵩县西部山区戒备之森严，溪河污染之严重，绝非寻常矿藏开采所能解释。结合火药工匠去向不明、兵杖局三年只向卫所供应一批新火药等线索，卑职以为，袁布政使私采金矿之事，恐非空穴来风。”
一番话毕，正堂内陷入一片死寂。
窗外阳光炽烈，堂内却仿佛笼罩在寒冬腊月的冰窖之中。
翁宴沉默着，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案几，显然在急速地权衡利弊，分析着这惊天发现可能引发的朝堂地震与自身风险。
私造火药，私采金矿，这是足以抄家灭族的大案。
再想到袁鑫背后的傅家与二皇子，这后面牵扯出来的朝臣恐怕会不计其数。
而作为第一个捅破这层窗户纸的人……
贾葳端起早已微凉的茶盏，轻轻呷了一口，神情平静无波，仿佛刚才听到的只是寻常公务汇报。
过了许久，翁宴才长长吐出一口浊气，脸色复杂至极，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与谨慎：“吴副将所查，事关重大，已非本官一人所能决断。此事……必须立刻密奏圣上，由陛下圣心独裁！”
他将“圣心独裁”四字咬得极重，显然是打定主意要甩掉这烫手山芋。
贾葳放下茶盏，点了点头，表示赞同：“翁御史所言甚是。此等关乎社稷安危之事，自当由陛下明断。”
他话锋一转，语气平静地提出建议：“不过，为求稳妥，也为了给陛下的圣裁提供更详实的依据，下官以为，我等应亲赴洛阳嵩县，实地勘察一番。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若真有其事，也好掌握第一手确凿证据；若只是误会……”
他顿了顿，没有说下去。
翁宴一听“亲赴嵩县”，眼睛立刻亮了起来，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连忙点头如捣蒜：“对对对！贾少卿此言极是！必须亲临现场勘察！否则，仅凭推断和间接证据便上奏陛下，万一闹出乌龙，我等岂非成了朝野笑柄，辜负圣恩？”
他仿佛找到了一个绝佳的缓冲理由，语气都轻松了几分：“那就有劳二位，尽快启程前往洛阳详查。本官在此坐镇，梳理布仓爆炸案其余线索，静候二位佳音！”
他神色坚定，带着一股子郑重其事的意味。
金矿的线索如同投入湖心的巨石，彻底搅乱了原有的部署，也将探查的重心，瞬间推向了西边那片古老而神秘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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