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过初春萌发的、却隐隐透着不健康黄萎的草木,贾葳一行人终于在村尾一处极不起眼的陡坡后,发现了一条被荒草和灌木半掩的狭窄小径。
路面坑洼,但明显有人工开凿和长期踩踏的痕迹,蜿蜒通向密林深处。
沿着这条隐秘的山路艰难跋涉了不知多久,日头渐渐向西。
就在众人腿脚酸软、呼吸沉重之际,一名眼尖的亲兵突然压低声音惊呼:“殿下!少卿大人!快看上面!”
众人循声抬头,只见在两座陡峭山崖之间,数条粗壮的铁索横贯长空,在冬日的阳光下反射着冰冷的金属光泽。
铁索上悬挂着简陋却结实的木斗和滑轮系统,一直延伸向远处云雾缭绕的深山之中。
“索道!” 小南忍不住低呼出声。
这一发现让疲惫的众人精神为之一振。
一名身手最为矫健的亲兵立刻如猿猴般攀上旁边一棵高大的杉树,极目远眺。
片刻后,他滑下树干,激动地回报:“殿下,少卿大人,那索道很长,另一端连着对面那座大山的山腰。”
贾葳仰望着那横亘天际的钢铁脉络,清冷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竟连索道都架设起来了……靠着这个来回运送矿石和物资,效率远比人力肩挑背扛高得多。他们……倒是很会‘精益求精’。”
水沚冷哼一声,声音里带着冰冷的嘲讽与笃定:“折腾得再精巧,最终也不过是替朝廷做嫁衣。这矿山,这索道,很快……就都姓‘国库’了。”
“朝廷……国库……” 贾葳喃喃重复着这两个词,水沚的话像一盆冷水,瞬间浇醒了他。
是啊,即便他们成功扳倒了袁鑫,这已经开采到一半、设施俱全的金矿,朝廷怎么可能放弃?
无非是换一个负责人,换一批管理者和矿工,继续开采下去罢了。
那……污染呢?
难道由朝廷官方接手,开采金矿就不会造成河流污染、土地毒化了吗?
不可能的。
即便是他上辈子所处的科技高度发达的时代,矿业开采带来的环境污染依旧是世界性难题。
在这个技术落后、只追求效率和利润的古代……其结果,只会比袁鑫的私采更加肆无忌惮!
眼前再次浮现出那个皮肤溃烂、神志不清、喃喃呼唤着“阿山”的老人身影,以及那个死寂荒芜、如同**的悲惨景象。
若是朝廷接手,下游那些尚未消亡的村庄,他们的命运又会如何?
一股深沉的、近乎绝望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贾葳吞没。
他所有的努力,似乎只是在为一个更大的悲剧铺路。
“茂哥儿?怎么了?”水沚敏锐地察觉到身边人情绪的低落,侧头低声询问。
贾葳摇了摇头,将翻涌的情绪强行压下,声音有些发涩:“没什么……只是想到山下那个村子,还有下游……不知道还有多少类似的村庄……他们往后……”
他的话没有说完,但水沚已然明白。
他在文华殿读书时,遍览大雍律例,其中对于矿藏开采可谓严苛,严防死守的是私人盗采、与民争利,何曾有过只字片语关于如何防治矿区污染、如何补偿安置受害百姓?
律法如此,朝廷行事惯例更是如此。
在巨大的利益面前,几村百姓的生死健康,又算得了什么。
水沚沉默了片刻,凤眸在渐暗的天色中显得幽深难测:“你待如何?”
贾葳望着远处隐在暮色中的群山轮廓,长长地、无力地叹了口气:“我无法阻止朝廷开采金矿……只能……尽力而为。回去后,我会具折上奏,详陈汞毒之害,恳请朝廷拨付银两,将受污染流域的百姓,迁徙至他处妥善安置……或许,再建议工部研究一下,有无尽量减少毒物泄漏的开采之法……虽然,希望渺茫。”
水沚闻言,侧头看着他,温暖的光晕勾勒出贾葳精致却写满疲惫与无奈的侧脸。
他忽然低笑了一声,笑声里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若能以此事为契机,将矿藏开采需考量民生、需补偿安置受害百姓的条款,写进《大雍律》的《工律》或《户律》篇,哪怕只是形成一条不成文的惯例……茂哥儿,这也算是你的一桩大功德了。”
贾葳闻言,只是苦涩地弯了弯唇角:“但愿吧……借你吉言。”
不再多言,众人沿着索道指引的方向,加快速度翻山越岭。
山路越发难行,日头也渐渐西斜。
就在太阳彻底落下,众人筋疲力尽之时,忽然,一声沉闷的、如同地底惊雷般的轰响,隐隐从远方山坳中传来。
“爆炸声!” 所有人瞬间警觉,疲惫一扫而空,立刻寻找掩体隐蔽。
几名身手最好的探子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加速,消失在黑暗的山林中,前去探路。
贾葳和水沚也带着剩余的人,借着月光和探子留下的标记,小心翼翼地向前摸去。
等了约莫一个多时辰,就在月上树梢时,派出的探子终于返回。
他们压低声音,难掩兴奋:“殿下,少卿大人!翻过前面这道山梁,下面有一个巨大的山凹,里面驻扎着大片营帐,像是个矿工营地兼提炼工坊!防守……外围只有一小队人马懒散巡逻,潜入不难。但核心的矿洞入口和几个最大的棚屋有人严密把守,我等未敢贸然靠近。”
水沚沉吟片刻,看了看疲惫的众人和天色,果断道:“先就地隐蔽休息,补充体力。待到后半夜,孤亲自带人再去探一探。”
夜阑人静,月隐云层。
水沚带着几名最精锐的亲兵和探子,如同暗夜中的狸猫,悄无声息地潜至山凹边缘,借着一块巨大的山石隐藏身形,向下俯瞰。
营地内篝火零星,大部分区域一片黑暗。
两个巡夜的人,提着灯笼,拖着棍棒,懒洋洋地走着。
这两人似乎起了争执。
“……憋不住了,撒泡尿。大富你等等我。”一个声音抱怨道。
“就你事多。快去快回,老子就在这儿歇会儿。”另一个不耐烦地回应。
只见一人匆匆跑向路边草丛放水,另一人则直接抱着棍子一屁股坐在石头上,脑袋一歪,竟打起了呼噜。
那撒尿的回来后,见同伴睡着,非但没叫醒他,反而贼兮兮地一笑,蹑手蹑脚地绕过几顶帐篷,摸到了营地边缘一个低矮的窝棚后,窸窸窣窣一阵,竟传来一个妇人半推半就的骂咧声和男人的□□低语。
水沚厌恶地皱紧眉头,只觉得污言秽语脏了耳朵。
他打了个手势,确认东西放进去后,几人避开这腌臜地,顺着阴影和简陋的窝棚墙角,快速向营地内部摸去。
很快,他们找到了此行的目标之一——仓库区。
相比外围的松散,这里的看守稍显严密,但也有限。
唯一亮着灯的值房里,人声鼎沸,七八个本该巡逻站岗的汉子,正围着一张破桌子喝酒赌钱,呼喝叫骂声不绝于耳,竟是整个死寂营地里最“热闹”的地方。
水沚仔细观察片刻,回头对身后两名擅长此道的探子使了个眼色。
那两人心领神会。
一人从怀中掏出一支细长的竹管,另一人则摸出一个小纸包。
两人如同暗夜中的蝙蝠,悄无声息地贴近值房。
迷烟透过窗缝缓缓吹入,蒙汗药则被精准地弹入桌中央那坛劣酒之中。
不过半个时辰,值房内的喧闹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了此起彼伏的鼾声和醉呓。
一把黄铜钥匙从窗缝里递了出来,落入水沚掌心。
沉重的仓库大锁被轻轻打开,黝黑的铁门发出轻微的“吱呀”声,被推开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
一名探子下意识地从怀里掏出火折子,刚要晃亮——
“别动!”水沚猛地低喝制止,声音紧绷。
他用力吸了吸鼻子,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极其熟悉又危险的味道——硫磺、硝石,还有一丝木炭的焦味。
这绝不是存放普通矿石或粮食的地方!
“是火药库。”水沚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不容错辨的凝重。
探子吓了一跳,火折子差点脱手,连忙死死攥住,塞回怀里,惊出一身冷汗。
水沚内力深厚,目力远超常人,勉强能借着从门缝透入的微弱月光视物。
他快步走到仓库深处一堆码放整齐的木箱前,用匕首撬开一个箱盖。
顿时,一股更加浓烈刺鼻的硝磺气味扑面而来。
箱内,是码放得满满当当的、用油纸包裹的黑色火药。
他们冒险潜入,苦苦寻找的矿洞核心没找到,竟阴差阳错摸进了对方储存火药的仓库?!
远处天际已经隐隐透出一丝灰白。
水沚不敢再多做停留,立刻示意手下还原箱盖,退出仓库,小心翼翼重新锁好门,将钥匙从窗缝塞回那个鼾声最大的头目腰间。
一行人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撤离了这片危险的营地,融入了黎明前的最后黑暗中。
当贾葳被小东轻声唤醒时,看到的就是水沚带着一身露水和疲惫归来,以及他带来的那个令人失望又心惊的消息——他们找到了营地,却误入了火药库,无功而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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