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兰花无语,正要一脚踩上聚仙楼的窗台,谢长清却在背后轻轻地按住了她的肩膀,指向楼下的一个方向:“别急,元宵的花车游行开始了。”
“我又不是小孩子了,还喜欢看这些……”
小兰花嗤之以鼻,转头真往下看的时候却愣住了。
只见长街之上,一行气派的六乘马车队满载鲜花而过,车上搭着高低错落大小舞台,到处都是戴着面具载歌载舞的青年男女。而那最大的鼓台之上,一名俊美男子摇曳起舞,长风撩起他一袭紫色外衫,薄汗浸湿了清透织线,贴在皮肤上透出引人遐思的线条纹路。
小兰花愣愣地看着那人,半晌才说出一句:“我师父…真去卖身啦?”
“坊间传说,扬州城盛典名为欢庆元宵,实则是江南商会为巨贾范擒舟而设下的贿赂宴席。江南富商准备了无数珍宝与美人奉上,却鲜少有人知道,这位巨贾特好男风。”谢长清淡淡地说着,街上忽然“砰砰砰”地炸起烟花,把他的脸照得发白。
小兰花歪头问:“这跟花淡有什么关系?”
范擒舟的手握两大财源,一为赌坊黑市,二为秦楼楚馆,做的是让人家破人亡、逼良为娼的腌臜生意。谢长清顿了顿,自然没把这些和花淡那些过往都说给一个孩子听,只言简意赅地道:“他跟范擒舟有仇。”
“所以他是故意送上去的?”
小兰花心一凉,那他还不如去卖身。
暮色四合,车队欢庆着走过长街,扬州城的烟花一簇接着一簇。小兰花看了一眼花淡的背影,转过头又见一身素白的谢长清影单形只,仿佛一片阴影,无声地融进了这纷繁的热闹之中。
年年谢长清都带着小兰花站在思齐书市望穿秋月,这家伙却在几十里外的扬州城内灯红酒绿,今年更是闷声作大死,只差在谢长清的脸上蹦了。
“真是欠收拾啊,”小兰花忍不住道。
谢长清很轻地笑了一声,但那脸色怎么也说不上在笑,一张冰冷的美人面被五光十色的烟花照得明明灭灭。
“是很欠收拾。”一向宽仁端方的君子居然这么说。
另一边,花淡可没心思听这些腹诽。
此次谋取范贼的队伍共有五支,最终也只有他一个杀入重围。范擒舟为人狡诈,别说行踪与偏好都瞒得死死的,在他来之前,传闻他要在扬州办盛宴的地点就有五处,最后花淡被范家车夫带去的地方是一座距离扬州城极远的城郊私宅,与之前的传闻一个也不相干。
马车摇摇晃晃地行过一片麦田,花淡的呵欠打了一半,车忽然停了下来。
眼下夜幕已深,周遭只有层层叠叠的虫鸣,车夫却在外头叫嚷着说车轮陷落,要劳驾他下车一块儿推车。花淡跳了一天的舞,那是体力活儿,实在懒得陪他演,便趴在车窗边上懒洋洋地说:“我娇生惯养,手足无力,做不得这些粗活儿。”
车夫暗骂一声“矫情表子”,以为花淡没听见,没过一会儿又故意惊叫着说车上来了蛇,叫花淡快快下车。下一秒,花淡便捏着蛇七寸往他身上一扔:“你找这个?”
车夫吓得跟窜天猴似的,蹦了半天才发现那蛇早断了气。
花淡似笑非笑地拍着车厢:“没事儿就赶紧走吧,范爷不还等着么?”
那车夫原本恨得牙痒,没一会儿又露出了点阴险的笑,与此同时,花淡也听见一道脚步声正从麦田里头窜了出来,以极快的速度冲上了马车!花淡一转头,脸上立即挂上了三分温柔笑意,横在那人脖颈后的双指也渐渐放松。
——那是范擒舟。
江湖人人皆知范擒舟武功不俗,加之谨慎狡猾,是有名的难以近身。是以花淡没想过一指头就能戳死他,转而软绵绵地抓上了他肩膀。花淡有意夹紧了喉咙正要说话,范擒舟却先一步箍住了他的腰,几乎将他整个人按进了怀里。
花淡总觉得有些不对。
这老狐狸怎么会这么急色?
范擒舟贴在他耳边笑说:“好俊的身手,是来杀我的?”
花淡:“……!”
花淡收敛了一丝慌乱的气息,笑嘻嘻地挂在范擒舟身上狡辩。范擒舟一手抱着花淡,一手往后腰以下慢慢按去,只是那动作实在没什么欲念,仿佛在丈量一块牛肉够不够紧实弹嫩似的。
花淡俏皮地眨眨眼:“范爷,就在这里?”
“我是不喜欢招惹你们这些疯子的,太不安全。只是,你太惹我惦记。”范擒舟那双浑浊的眼底带了点他这个年纪不该有的热意,“你年年都给我跳舞,年年都这么卖力,我觉得…我可以一赌,赌我能吃到你,赌你杀不了我。”
花淡的眼神慢慢地冷了下去,事到如今,再装下去已经没意义了。
范擒舟望着他,有些痴迷地说:“就是这个眼神,最漂亮了。”
他把滔天的恨意都看做狎昵,实在太可恨了。
“别动,”范擒舟轻轻扶住他的肩膀,一点力道都没有,可说出的话却是带着震慑,“再动一下,你那些同伴会死。”
花淡刚觉着他这话可笑,便又听范擒舟说:“九肆十八楼,你们找了这么多地方埋伏我,就没有想过,其实不是你运气好撞上了我,而是这盘棋本就在我掌控之中——是我,选择了你。”
“你……”
范擒舟笑了,人总是喜欢在漂亮的猎物脸上看出惊慌。
他年色苍老,一笑起来,纠结的鹤皮让人看出可怖之色。花淡像是落网的鹿终于回过神来,下意识地去摸玉烟斗,却被范擒舟恰逢时候地握住了手:“待会儿喊得大声点,外头的人若是听不见,等信号烟花如期点燃,神仙也救不了你的朋友。”
花淡的脑子“嗡”的一声。
范擒舟压下来的瞬间,他发出了如那些落网猎物一样般天真的一问——
“为什么是我?”
范擒舟贪恋地看着他那张脸,戴着金玉扳指的拇指在他下颌来回地抚弄:“花先生何必妄自菲薄,美色惑人啊。”
花淡心口一窒,胸前莫名涌上一股难闻至极的气味,那味道像是过于浓重的脂粉,像是男子身上厚重的□□,又像交杂着酒肉过度后消化不良的腐化胃气,叫人恶心得想吐。
他记得,那气味来自童年时代的怜花阁,那是一个个再平常不过的上午,街上早市热闹至极,怜花阁却奇怪地寂静着。小小布鞋在过分安静的楼阁里穿过,他叫着妈妈姐姐的名字敲开一扇扇门,那些鲜活的、重要的人都化为了一具具**的活尸瘫在床上。她们有的眼神空洞望着屋顶,有的疲惫至极地抽着烟斗,有的蜷缩在被窝里垂泪,有的翻身呼呼大睡——
她们的□□上,房间里,弥漫着那样恶心的气味。
那是,□□的气味。
花淡不可遏制地干呕起来,即便他胃里几乎没什么东西,但整个身体还是如虾子般躬身抽动,仿佛随时都可能呕出一口淋漓的心血。范擒舟被这架势唬得顿了一顿,紧接着把花淡压在了软榻上,一手撕开了他那轻薄如纱的外衣。
“别以为跟我耍花招就逃得掉,”范擒舟恶狠狠地说,“拖得越久,你那些朋友就越不能活,你自己掂量着办吧!”
花淡紧紧地按住了腹部,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范擒舟面色一喜,迫不及待地褪下外袍扑了上去。
马车摇晃声不堪入耳,老车夫却像是早已听惯似的,面无表情地站在一旁。夜中明明无风,麦田里头却“沙、沙、沙”地响了三声。老车夫皱眉看去,耳后却听一阵嗡然弦响,再反应过来时,一柄琴中剑从车夫心口“噗嗤”一声贯穿而出,他一声都没叫出来,便已倒在阵阵琴声泛滥成浪的水波之间——
一道少女声高兴大喊道:“控住了!”
倏然间,麦田荡起一阵旋风,叫四周的麦穗都弓腰垂首,露出谢长清与小兰花一高一矮的两道身影。谢长清一抬手,腕间甩出一道凌厉的琴弦,“当”地一声砸开马车门。
“臭花淡,你…”
小兰花气势汹汹地蹿上马车,却被眼前的一幕镇住了。
趴在花淡身上的范擒舟已被控得呆若木鸡,整个人硬邦邦地摔在一旁。花淡衣衫凌乱,眼角带泪,看见来人连忙拢起衣服,嗓音沙哑地说:“别看——”
原以为要被师父荼毒殆尽的小兰花忽然大步向前,一把捡起范擒舟的外袍裹在了花淡身上,理直气壮地骂道:“现在可是冬天!你穿这么点不是找死吗,小心我告诉孙爷爷去!”
花淡“啊?”了一声。
看来孩子并不知道刚才马车里在做什么。
小兰花跟着他花淡这么多年,居然…意外地出淤泥而不染。
从绝地逢生,花淡没反应多久,问小兰花:“你这时候不是应该在长歌门,怎么找来的?”
小兰花没答话,马车门口便出现了那个花淡最不想见到的人——
谢长清说:“江逐月天持续不了太久,在范擒舟醒来之前,先救人。”
还是那么一板一眼,一本正经。像个呆子。
那呆子的目光在落到花淡身上时,几不可见地躲闪了一下,轻微得好似微风拨动琴弦,但花淡还是看见了。谢长清垂眸,却是凌厉地扫了范擒舟一眼:“范擒舟不可杀。”
他这一句虽是提醒,说得却像是有世仇似的。
*
九肆十八楼跑遍之后,天色初明,除夕已然过了。
针对范贼的任务策划了将近半个多月,做了数百个前置,临到进本的时候却没能全通,任谁都有些泄气。他们毕竟是些江湖人,对商会之间甚至是官场之内的盘根错节仍是知之甚少,谁能想到,自以为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布下的局,不仅让范擒舟摸了个门儿清,还险些把性命和清白都搭进去。
要不是谢长清及时赶到……
花淡偷瞄了一眼谢长清,只望见门外栏杆边立着的一个背影。他毕竟不是行动里的人,非礼勿听是君子之仪,只是站得这么远,未免又有些事不关己的疏离之感。
“花淡明明有机会杀了他的,不是吗?”
就走神这么一刻,花淡忽然听到自己的名字才回过神来。说话的是乔清,从前被逼跟过范擒舟,近日才辗转加入了七秀坊。她年纪很轻,对范擒舟恨之入骨,虽说武功不高,但做事向来激进。
她猛然上前抓住花淡的肩膀:“你既然都能逃出来,为什么不干脆杀了他!?我们几个早将生死置之度外,你何必因为这种事犹豫?”
身边不少人上前来拉乔清,劝她慎言,但又没能真的把她拉住,总有那么几个使不上力气的,等着冲动的人帮忙讲出自己的心里话。
“我……”
花淡又看了谢长清一眼,谢长清并未把范擒舟对他做的那些腌臜事说出来,就连救人的事都是一笔带过,只说花淡发现了范擒舟请君入瓮的计谋之后便忙着回来解救众人,这说法明显让乔清之流有些不快。
但谢长清出于某种原因不杀范擒舟,以花淡的立场,也不可能非逼他宰人不可。
花淡低下头说:“对不起,是我棋输一着。”
“输?分明是你未能下定决心,也是,你一个男人,又怎么能与我们感同身受!”乔清一把推开花淡,转头怒视众人,“你们呢?又有多少人和他一样,不肯赌命复仇,就让这种人玩尽天下可怜男女吗?!”
花淡深吸一口气,没有说话,双手抱着后脑,十指深深插进了发丝之中。
他不知道的是,谢长清也在此时转过了头看向他。
有人劝道:“乔清,你先冷静点。”
乔清甩开众人的手,怒道:“筹谋这么久却功亏一篑,你让我怎么冷静?!”
大堂内一片吵嚷之时,忽然有一个温柔娟秀的嗓音大声传来——
“我不打算报仇了。”
周遭瞬间静了下来。
那是团队里年纪最大的姐姐秦婉,沦落风尘已近十五年。她本是犯官长女,即便没落贱籍也依旧凭姿容名动天下,当年深受范擒舟折磨之苦,容貌也毁在那时。她性情和婉,却深谋远虑,拿住了范擒舟不少的把柄才终于成功脱身。
但这样一个人,却说不要报仇了?
众人与花淡一样惊愕,怔怔地看着她。
秦婉温柔地笑着说:“有人替我赎身了。”
秦婉并非什么懵懂好骗的小女孩,更不是一心向往爱情而不谙世事的蠢女人,自她名冠天下起,只要点点头,就有无数人愿意为她奉上一切,但她这还是第一次交付予人。
乔清冷笑道:“那范擒舟呢?就不管了?任他去祸害更多像我们一样的人?”
“乔清,范擒舟做的恶事,应该由他来承担恶果,而不必把复仇的责任一定担在自己身上。”秦婉语调温柔,却十分坚定,“我遇见了想要与之共度一生的人,他让我觉得,日子是往未来过的,我不愿再为过去的苦难重蹈覆辙。”
花淡恍然,随即苦笑,这话于他而言又何其耳熟。
沉默之中,有人打破寂静:“无论如何,找到人生伴侣都是好事,你们不好奇秦婉姐找了谁吗?”
秦婉难得羞涩地一笑:“他是长歌门人,今日也一起来了。喏,就在门外。”
气氛缓和不少,甚而有人起哄打闹起来。在复归热闹的一片欢声之中,花淡猛然望向门外,谢长清很难得地露出一点笑,像是头一回见面似的,朝他礼貌地点了点头。
——偏安一隅,其实也不错。
他早该知道的,那枝头春意温软,总有燕子停留。
花淡没什么表情,只听小兰花“哒哒哒”地跑来,看怪物似的凑近他。
“师父,你怎么哭啦?”
*
以谢长清为首的长歌门弟子带着秦婉走后,团队内部也跟着清闲下来。
范擒舟的报复像狂风骤雨,以至于花淡一行人在扬州左近困了许久。那天,花淡自称眼睛进沙子,在小徒弟面前掉了几滴眼泪,小兰花真以为他受了什么伤,掏出太素九针就给他从头到脚地医了一遍。
花淡罚了这小庸医抄书五十遍,半个月后回花谷重考万花七试。
小兰花不服,表示:“你懂个屁的离经易道!”
临行前,听说范擒舟勾结官府搜寻花淡等人的下落,最后却因动作太大,牵连整个州府一同遭了殃,他自个儿做的那些腌臜事全都查了个底朝天,最后罚没家财,举家下狱,倒算是大快人心。
乔清很高兴,拉着朋友们喝酒时却哭了一夜。
次日朋友们宿醉时,花淡默默地带着小兰花辞别扬州。
“真稀奇,没什么其他事,你竟想回花谷?”小兰花揶揄道。
花淡给了小姑娘脑袋一下,拎着她的后脖领,踏上了船:“不然是为了谁的功课?我怕你在名剑大会擦地板说是我教的。”
小兰花扑腾着:“等等,你不等谢长清啦?”
“你谢叔叔如今也算是佳人在侧,姻缘美满,”花淡指着小兰花的小鼻子,警告道,“你那些有的没的的传闻给我收敛点,要是他揍你,我可管不了。”
小兰花:“啥?”
一旁的渔夫沉沉地叹了口气。
花淡看他身材修长高挑,看着不像是个摆渡的,倒像是练家子。又多看了两眼,又觉得那人说不出的眼熟。他其实猜到了,但没敢认,只有小兰花那个缺心眼叫着“谢叔叔”,兴高采烈地扑了上去。
小船狠狠地晃了一晃,花淡明明没喝酒,却像是宿醉未醒似的昏然欲倒。
谢长清的宽袖很自然地把小兰花拢进怀里,转头看着花淡。花淡挤出一抹笑道:“你不是回长歌了吗?”
谢长清说:“我走了,你不是就等不到我了?”
花淡一脸莫名其妙:“等你的另有其人,总不该是我。”
“那应该是谁?秦婉姑娘?”
花淡默默翻了个白眼,望着渐远的河岸:“现在滚下船,你还能大轻功甩回去。再过一会儿,我就只能给你推进河里了。”
谢长清淡淡一笑:“你从前从不介意这些,如今介意了,是因为心意改变的缘故吗?”
“我的心意从无改变”花淡嘴硬道,“开始是,后来是,现在也是。”
谢长清微微一愣,颇有些失神地看向他。花淡也仿佛是后知后觉自己说出了怎样的话,一脚蹬住小舟,纵身轻功飞起。船被踩得轻轻摇晃,湖心涟漪泛起,小兰花险些没站稳,一把抱住谢长清,两人就在飘荡的湖心里摇晃了一阵,望着花淡仓皇而逃的背影。
小兰花回过神来,猛地摇晃谢长清:“你还不追?”
“将欲取之,必先予之。更何况,我已得到了一个答案。”谢长清把手中之物递给小兰花看——
那是一枚纠结缠绕的青绿色彩缨,丝线都很新,线上的折痕却很多,想必是被人编了又拆,拆了又编才做好的。而这一个,与谢长清之前得着的那些都不一样,编织虽然繁琐复杂,情思坎坷流转,却还是被人细细地梳理,做了一遍又一遍。
小兰花眨眨眼:“他动作那么快,你从他身上偷?怎么做到的?”
谢长清淡淡一笑:“无他,唯手熟尔。”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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