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床上的岩缝卡着花淡的右足,他整个人却紧紧地扒在乱石堆里,勉强将一张煞白的脸送出水面。秋江水无情,过了午时更是冰冷刺骨,他一双唇早被冻成了绛紫色。谢长清激动万分地跳进水里抱他时,他醒来没好气地白自己了一眼。
“怎么不干脆…再来晚点?”花淡的双手软得跟面条似的挂在他脖颈上,骂人也骂得吐气如兰,跟撒娇似的,“我直接死给你看得了。”
谢长清抱着他,既怕抱紧了揉坏了他,又怕抱不紧让他再被冲走,整个人比失温的花淡抖得还厉害。花淡觉得他像是哭了,低低地说了一句什么,但他冷得发晕死活没听清。
谢长清说,我好像已经死了。
谢长清本以为,花淡差点被瀍河水泡成汤饼这事儿,说是“舍身救人,义不容辞”,也可以说是“情急关头,不得不为”,但谢长清救了人回去打听了来龙去脉,才知道这其实纯属作死。原本,万花谷卓然独立于江湖之中,医圣杏林一脉出世救人,救的也是为战火所累的贫苦百姓,各方势力虽斗得你死我活,对万花贤士向来是有拉拢之意的。
但花淡不是贤士,他是闲得没屁事。
来了洛阳,玉烟斗换成了离经笔,他成天哪哪都不痛快,不是跟东院的狗干仗,就是和土地庙里的鸡过不去。那会儿中原地龙翻身震塌了一座百年酒楼,废墟底下就被人开成了小窑子,明明隔着三里地远,花淡非说那些人吵着自己睡觉,抽着玉烟斗就上门把淫窝端了,而就是这一次好死不死惹上了东洛山匪的二当家,报复便纷至沓来,那些人打不过花淡,就冲着那些修习离经易道的女弟子下手。
谢长清知道,花淡嘴上那些理由都是放屁的理由,糊弄人一两次可以,多了可就刻意了。他这人仿佛就是这爱好,一到了新地方先往烟花柳巷里钻,人家以为他多浪荡,其实就是冲着拆房子撒泼去的。他拆了那么多座女人的囚笼,却唯独拆不掉心里的那一座——
母亲待过的怜花阁。
“你想带她逃吗?”
谢长清问这话时,花淡正躺在炕上翘着光脚丫,左右手边全是师姐妹们送来的瓜果点心,连药都是谢长清端在手里喂他吃,偏偏那嘴还不停嘚啵着自己在东洛匪寨的英勇事迹,真他妈忙得跟租来的着急还似的。
花淡乍听见谢长清的话,腮帮子鼓鼓的,没反应过来。
谢长清目光微沉:“杀了刘峥云,你的心结还是没放下吗?”
“啧,你干嘛又提这事儿,”花淡仿佛很不在意,只是有些烦躁地抓了抓齐肩的头发,故作疑惑地看了谢长清一眼,“你又瞎想什么啦?那以前的事,谁会一直记在心里啊,一直聊人家的伤心事可是很没意思了啊。”
花淡低头吹了吹龙眼皮上的灰,垂着眼睫的样子无辜得很,但谢长清只觉得被一双无形的手默默推了一把,胸口被按得微热,又有些堵似的。他轻吸一口气,再次放轻了语气,几乎是哄着花淡道:“当年的你无力保护母亲,这不是你的错,但你该知道,往事不可追,母亲也未必希望看你耽溺于此……”
“你干嘛非得把这两件事捆一起?”
花淡皱着眉看他一眼,似乎也是觉得自己嗓门有些高了,便很不自然地平复了一下情绪,继续道:“哦,你救人就是义不容辞,我救人就得吃你一顿教训呗?”
谢长清沉声道:“救人应该量力而行,可你这些年,遇上与你母亲相似的情形,一次次不顾性命地参与其中,无不是九死一生!”
“‘这些年’?”花淡了然,“你又查了我什么?”
被谢长清那双清冷的眼紧盯着,花淡看得新奇,因为他从那双古井无波的眼中看到了一丝愠怒,像看到了暴风雨前的黑云压城,又仿佛狮子搏杀前的怒吼。但花淡不会被这样的目光吓住,他很快笑了起来:“你总以为你调查到的就是对的,所以我整个人也被你轻易看明白,我做的任何事,你就可以替我评判它是否值得了吗?”
谢长清压抑了怒火,隐忍的表情显得有些悲伤:“抱歉,我只是担心你。”
花淡看不得这样的目光,撇开眼:“我一人独来独往惯了,有什么可担心的。”
“你……什么叫一个人?小兰花还在花谷,还有……”
“还有你,对吗?”
花淡凝视着谢长清,忽然笑了:“我突然明白你为什么会送那些东西了。”
谢长清微微睁大了眼,心底漫出一丝极度不安的预感。
他在长歌门送来的物资里偷装了不少精巧的心思,那是一些表面浮华而不堪得用小玩意,却装满了他的心意。他拿给花淡时,花淡的神情没什么不一样,只是把那玉镇纸抛在手里玩,玩笑似的说要去换酒吃。
可他现在意识到,花淡是不喜欢的。
花淡说:“你觉得我母亲的事总是往事,再怎么样也不能伤害到现在的我自己。因为现在的我不单是母亲的儿子,还是你和小兰花的花淡,为了你们,我也得珍重自己,我应该在这烂泥一样的乱世里,和你们守着那一点小小的温情——”
谢长清心痛如割,却还是问:“你不愿意,对吗?”
屋外不知何时骤起风雨,冰冷的水滴冲开了纸糊的栅格窗,花淡仿佛被那雷雨声吸引走了全部目光,漆黑的眼底映着更加晦暗的天色。他一言不发地关了窗,窗户又被“吱呀”一声推开,雨滴很快洇湿了他单薄的中衣,风把他的短发卷得很乱。
花淡对谢长清说:“偏安一隅,其实也不错。”
谢长清以为自己看到一点希望,可花淡又紧接着说:“你就好好带着小兰花吧。”
“你……”
谢长清想问他什么意思,但他的意思好像很明确了。
花淡的话音好像他的名字,风轻云淡,轻轻拂过,这分离原来不是将羁绊撕裂的那种剧痛,而是你曾经以为有的那一点心驰所往,其实都像风。
花淡最后对他说:“你有没有想过?九死一生,也是我自己求的。”
风吹散,落樱纷如雨,一池春皱。
此后一别就是十年,花淡依旧四处乱跑,谢长清也随着师门任务遍游大唐,从前人生何处不相逢的两个人,也能很有默契地不再相交。医圣不知拿什么条件做交换,将小兰花送到了花淡手下做徒弟。每年初春,小兰花生辰的时候,他便默契地将孩子送往长歌门小住,以晕船为由,自己从不踏入那地方一步。
小兰花却对他这理由不以为然,明明六七岁的时候,花淡为陪着她几次坐上船了,晕也晕够了,可就是不上岸。这明摆着不是因为晕船,只是因为故人旧事,叫人晕眩罢了。
在小孩子的眼里,总将自己和父母双亲看得太重。毕竟小家伙来到世上也就这么点年岁,发生一丁点事情、听过一丁点往事都仿佛能载入史册。殊不知大人所经历的时光漫长,看惯过客,从前那些被传得花里胡哨的故事,也不过是花淡那么多哥哥里短短的一小段罢了。
每每小兰花说这些,花淡都只会懒懒地应道:“谢谢你啊,要不是你我早忘了。”
花淡嘴硬,小兰花习惯了。
陪谢长清在思齐书市码头边等花淡,小兰花也习惯了。
花淡想不想谢长清,小兰花其实真不确定,她这师父主打一个忘恩负义没心肝,短短二十多年人生过得比三星望月的机关梯还要大起大落,真不一定能记得这平淡如水的少年君子。但小兰花知道,谢长清一定记得,不然他为什么年年带着她在这里罚站,等一个总也不来的人?
小兰花放下随身携带的小马扎,习以为常地吃起了谢长清买给她的糕点。
原以为谢长清直到日落月升都不会说话,谁知这回他突然说:“我听说扬州今夜会举办庆典,或许有烟花和灯会可看,你想去吗?”
小兰花愣了一下,随即了然,对着谢长清一阵挤眉弄眼:“想!怎么不想!我跟你说,最好看的‘花’灯总会在清歌楼贤字房歇脚,半夜要是去二十四桥的邱公酒肆,便恰好碰见那束烟‘花’!”
谢长清抱起小兰花,轻功腾跃而起,一个时辰之后便翩然落在了扬州最大的酒楼“聚仙楼”之内。小兰花诧异地四下环顾,气鼓鼓地道:“怎么偏偏来这儿啊,我不是都给你指路了吗?”
“此处视野最佳,糖糕也做得不错。”
谢长清率先坐下,小兰花问他到底来干什么的,结果谢长清还真的只是来“看烟花,赏灯会”的。
小兰花原以为,花淡矫情就算了,谢长清总归是一腔赤诚的,可没想到大人总喜欢这么兜兜转转。她快急死了,坐下没半柱香就跟椅子上有刺似的起来几十回,到最后实在坐不住了,拍桌起身道:“不管了,我要去找花淡。”
谢长清神情淡淡的:“他也在扬州城?”
不是,我先前的明示暗示你是一句也没听懂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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