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鸣刀枪之一
《十日谈》
第一日。
火光暗下去,天边卷卷叠叠的层云抹上一层灰白色彩,无垠的荒凉戈壁上,立于遍地尸骸中对视的他们只说了两句话。
“狄一兮,如晦营。”
“沈雁宾,破阵营。”
沈雁宾惯常地甩甩陌刀上沾染的鲜血,短暂停顿片刻:“我认识你。”
狄一兮擦擦扑满尘土的面容,笑笑没说话。
如何不识?苍云天策二军同在黑戈壁对抗狼牙叛军,纵然没有交谈过一句,使者往来间却已见得多次。
他记得初会时沈雁宾打量自己的眼神,深黯的眸子,深得如同一眼千年古井。
第二日。
坐骑未失,万幸寻到水源,疾驰数十里后终于可以稍作歇息。
沈雁宾沉默地撩水泼在面门,晶莹水滴和着粘腻的汗从额头滑下,溜到面庞,聚至下颌凝为一滴。
狄一兮在一边喝饱了水灌满革囊,站起拍拍马鞍后干粮袋。除了原本装有的,又添了些已成他枪下亡魂的狼牙兵所携,足以令二人撑过三天左右。
但要走出漫漫黄沙、延绵戈壁,这是远远不够的。
两个属于不同军旅的迷途士兵,无意中截获了狼牙信使的机密军书,前路无尽,后方还有充满杀心随时会追上的敌人。
沈雁宾蓦地回头注视他:“不绕路的话,至少还要六天。。”
狄一兮明白他的意思:“到下一个泉眼得三天时间。”
沈雁宾道:“或许不止三天。”
戈壁中迷路或是错乱方向再寻常不过,一寸偏差的结果,便会致使疲惫饥渴先于狼牙军要了他们的命。
狄一兮道:“那怎么办?”
沈雁宾淡淡道:“我们分两路走,扰乱他们。”
狄一兮道:“我待在这里的日子远比你长,识得的路远比你多,单独走……不要命了吗?”
沈雁宾垂首,倏尔抬头,定定看住他:“无所谓。”
狄一兮静静望着他:“不畏死,很好,但用在此时过了。”
他蓦地微微一笑,拍拍沈雁宾肩头:“还不到那山穷水尽的时候,我会带你出去。”
沈雁宾凝思许久,缓缓道:“大概,你还信得过。”
狄一兮莞尔:“听一个愣头青这么说我,蛮有意思。”
沈雁宾不动声色:“是吗?你不过大我两岁而已。”
狄一兮怔了半晌,最后若有所悟端详对方:“你为什么知道这些?”
沈雁宾依旧淡淡神情:“想知道,就问了。”
“可为何不直接问我?”
“问你?”
沈雁宾似是自言自语:“我也不知问来做什么用处,反正并不打算认识你。”
沙漠中的夜晚很冷,冻得人的手指无法屈伸,然而这还只是秋季的开端。
并没有生火,夜间光亮传播百里,他们并不敢冒这样的风险,不过背心相抵、席地而坐,试图从彼此身体上汲取一丝丝若有若无的温暖。
狄一兮忽然指天:“看。”
沈雁宾倏地一惊仰首,天边一抹亮光曳做细带,瞬时消失。
“流星?”
“没见过?”
“看过。”
狄一兮似乎笑得轻松:“西域有人和我说过,看到流星必定心想事成。”
沈雁宾无言良久:“你希望什么?”
狄一兮笑答:“自然是回朋友亲人所在之处。”
沈雁宾低低道:“我没有,所以无所谓去哪里。”
狄一兮轻吁一口气:“你似乎还有母亲和一个弟弟。”
沈雁宾又是沉默:“他们既不是亲人,也不是朋友。”
于是一宿无话。
第三日
水还算足,他们忍住饥渴,将部分的水给了马匹。生命的维系,全在这些牲畜上头。
日头下晒久了,狄一兮眼前有些眩晕。戈壁碎石中生长的骆驼刺尖锋利,他蹲下喘气休息一时不慎,细刺便扎了些在手肉上头。
有人握住他的手:“当心,我看看。”
狄一兮冲他摇头:“没事,头晕了一会儿。”
沈雁宾表情复杂地看着他:“别省着水。”
狄一兮故作不知:“你说什么?”
沈雁宾摇摇手里水袋:“你的。”
狄一兮见状无奈笑道:“被发现了。”
沈雁宾平静言:“你被渴死,就再也回不去了。”
狄一兮目中一抹怪异光芒闪过,沈雁宾把水袋塞在他手里,倏然鬼使神差问道:“等你的是什么人?”
狄一兮微微而笑:“该等的人。”
第四日。
他们遇上了一群恶狼。
真正的狼。
饥饿,干渴,同样困扰着这十来只野兽。所以当看到有活物进入狩猎领地,头狼发出一声几能撕裂苍穹的仰天长啸,旋即以超越羽箭的速度朝他们冲来。而看似更为矮小瘦弱的人类,是首选的袭击目标。
狄一兮无法利用骑乘之便,狼群的首要目标是他与沈雁宾,若是冲突中伤及马匹,那才是绝了后路。
他已从坐骑上飞跃而下,足尖尚未沾地,衣袂翻飞间已带出一道道凛冽罡风。龙穿入云,沧风逐月,一杆长枪灵蛇吐信般拨撩挑挡,力透枪尖,银光点点,舞得密不透风。
而沈雁宾一方手挥陌刀,臂举重盾,一疾一缓,却莫名相得益彰。一者舞似长龙游若蛟,一者收去无声势惊雷,攻守兼并,威势压城,于猛兽无数的尖牙利爪间开出道道血雨淋漓。
狄一兮心中记挂同伴,略一分神,竟使得一匹健壮刁滑的公狼得了空。趁短暂的招式间隔中,凶猛地扑向仍在原地惊惶顿足的枣红马!
眼见战马即将被奸狼一爪活活掏出肚肠,狄一兮暴喝一声,横杆打飞两只挡道畜生,浑不在意背后提气疾冲。枪如奔雷,势若闪电,寒光没入公狼腹腔,凝力重重一挑,将它活活开膛破肚!
背后一阵疾风骤然伴随腥臭扑来,他情知不好——后心要害尽露出,眼见要避不过。随后却一声撼天动地的巨响,莫说一丈开外浮土飞石尽起,于空中盘旋不止,靴底亦感受到震动余波似涟漪荡漾不休。
狄一兮拧身回首,沈雁宾已落在身边,玄铁盾硬生生没入坚石堆挤成的地面半截,竟是被他强行砸了道深壑下去,还顺道击飞了试图偷袭扑杀狄一兮的两只野狼。
铁盾矗立如墙,小小一隅形成了坚不可摧的屏障,然须臾之间难以拔出。沈雁宾蓦地发出一声近似野兽咆哮的嘶吼,竟然丢弃护盾,双手擎刀似黑色闪电般冲进狼群。
黄沙弥漫,血花盛开,仿若古画那带着岁月痕迹的变色绢帛上鲜艳依旧的灼灼牡丹。
兽的哀嚎,人的暴喝,响彻耳畔,沈雁宾在眨眼间劈杀了三四头沙狼。远方最为狡诈的头狼从初始的旁观窥伺,到如今终于按捺不住凶性与饥饿的撩拨,它瞅准时机,张开大口露出森森白牙,噬向沈雁宾颈侧。
然而头狼陡地半空落下来,带着尖利惨叫朝远处逃窜,淅淅沥沥落了一条细细血路。其余的沙狼见首领逃走,瞬时失去斗志,紧追它离去。
沈雁宾扭头:“你射中它的眼珠。”
狄一兮垂下手上硬弓:“可惜准头不曾拿捏好,没一箭贯穿它的脑袋。”
“不错了,刚才情势混乱,若是申屠远将军在,也未必能一举要了它小命。”
狄一兮抬手擦去面上尚且温热的痕迹,拭之未净,给他眼角留下一抹朱砂之色。沈雁宾则在近身杀戮中被野狼腔子里的鲜血泼了一头一脸,红珠还在顺着额角的碎发不断滴落。他懒得理会,一手拄刀,一膝屈下,就势在那片碎肢断体中簸踞而坐。
苍云青年垂下头,胸膛仍随粗重呼吸急剧起伏,骤然一道朱红衣摆划入视野。
他昂首,眼前所见是狄一兮的面容。对方提着一颗刚斩下的狼头,血滴坠落粗粝沙石中,轻微地啪沙啪沙响着。
狄一兮递过野兽的头颅:“无酒,血也可用。”
沈雁宾目光颤动:“为何?”
“敬你方才救我于危难。”
沈雁宾摇头:“你也救了我,扯平。”
“你算你的,我算我的。”
沈雁宾沉默半刻,一把提过那头颅,啜一口尚且热气腾腾的狼血。旋即将东西抛空一甩,仍丢回给狄一兮,那人稳稳接住,瞬时笑了。
他笑起来很好看。
沈雁宾心里如是想着,究竟没说出口。
意外的袭击,也有意外的收获,黄昏时他们在露宿处生火烤肉,顺道掘出了水。虽只小小一洼浑浊不堪,已够饮马所用。
狄一兮利落地将狼尸剥皮剔骨,分割成数块置于焰头炙烤。沈雁宾不时转动这些穿在红柳木上的肉块,不一会儿焦酥芳香便融进炭火燃烧而出的青烟里。
油脂融化,滴滴落在火炭上,嗞地一响,狄一兮看原本的玉白变作微黄,当即道:“熟了。”
他递与沈雁宾一串,那人懒得挑拣,想野外弄食能有多好吃,漫不经心一口咬了下去。
他当即咦了一声,狄一兮目不转睛看他:“怎么?”
“有盐……”
“昨天路过那咸水洼时,我在岸边捡的。”
狄一兮拿柳条拨弄篝火:“黑戈壁沙漠里的海子数量近百,可只有三十余口能供人饮用,其余都是咸湖,不过嘛……总能派上用场。”
沈雁宾无言,又撕下一条放进口中细细咀嚼,狄一兮歪头瞧来:“怎么,我手艺还行?”
沈雁宾神情平淡:“不知道算不算行,能填饱肚子就可以。”
狄一兮面色不觉一滞,复而微笑:“你在家时如果这样说话,张罗饭菜的娘亲可要伤心了。”
沈雁宾摇了摇头:“我没家。”
他陡地收声,许久后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涩而哑声继续着:“就算有,也早散了。”
暮色苍茫,狄一兮不再开口,专心对付这难得的一餐。
待夜色浓稠得化不开,他几脚踢散火堆:“今晚还是我守上半夜,你守下半夜。”
沈雁宾没有推辞,他寻了半死荆棘从的避风处,径直在碎石上侧身躺下。刚卧倒狄一兮便叫着:“等等。”
沈雁宾不解地半撑起身,一件软绵绵的什物兜头盖脑罩下。他慌张地胡乱拉扯,攥在手里一捏,是件厚实的羊毡斗篷。
“垫着睡啊,你这人骨头到底什么做的?”
沈雁宾裹紧斗篷,很快进入梦乡。
久违的梦境里,父亲一身如墨玄甲,大笑着抱起他贴在脸上亲了又亲:“二娃子又重啦,再高点就能跟老爹老哥上阵喽!”
胡茬仍然刺人,他却未跟从前一样嘟着嘴扭开脸。远处刚满十六的大哥新兵打扮,冲他不住地笑。
醒来时,沈雁宾不知道自己是否呼唤过他们。
第五日。
天阴着,黯淡昏黄,与沙漠别无二致。特别是天地交接一线之处,两种相似的色彩几乎难以分辨。
他们已放松缰绳,让马匹能漫步前行,同时得以休息。
沙丘,戈壁,一路行来都是这种枯燥景致。石头骨碌碌地在马蹄下滚动,狄一兮听了一阵,侧首看看沈雁宾:“我有个哥哥,在少室山当和尚。”
沈雁宾无甚表情的面容立刻有了奇怪的变化,似乎有谁牵起嘴角,却又似乎有另一人拼命往回拉。
他正强忍笑意,狄一兮若无其事地摸摸鼻尖:“不是什么稀奇事,我还认识一个人,爹去华山纯阳宫做了道士,老娘去信了释教。老两口凑在一起总要长篇大论,说不过还动手。可每回挨打的总是我那同僚,因为两位老人家说他两不相帮就是两头不孝。”
沈雁宾喃喃道:“这算什么道理?”
“爹妈总有道理。”
狄一兮含笑注视他:“我哥哥也是这样,总说杀生不好,劝我早日离开行伍,回家务农。”
沈雁宾有些迟疑:“你们……也打架吗?”
狄一兮笑笑:“不打,只是去他那里只能吃素。害我买了烧鹅还得藏在井里,不好被他瞧见。”
他兀地敛去笑容:“他担心我罢了,总说当兵是把脑袋别在裤带上玩命,所以早早抽身为妙。”
沈雁宾垂首沉思,狄一兮看向他:“所以你的亲人大约是一样的。”
沈雁宾低低叹息:“……不知道,很多年前我就没见过他们了。”
狄一兮眺望远方,悠悠道:“人心,其实都是一般模样。”
玄甲青年安静地与他一道睇视起伏的丘峦轮廓:“那是我自己的选择,想必我怨他们,他们也恨我。”
狄一兮倏然转首,目光充满探究:“你的心里只剩怨恨吗?”
“……”
静默只说明一桩事实,狄一兮笑笑:“试试看吧,你瞧,血缘亲情如此奇妙,何不放开心胸接纳一切?”
他又补了一句:“所以,年轻人呀,别拼命过头,死了可什么都瞧不见喽。”
沈雁宾立时一怔,半晌方不屑似地嗤了一声。
第六日。
他们快抵达那处淡水泉眼,眼瞧目的将近,后头也毫无追兵出现的迹象。悬着多日的一颗心,终于能暂时放下。
沈雁宾手掌撑在齐眉处,目光投向前方:“快了吗?”
“晌午后应该能到”,狄一兮抚了抚枣红马被烈风吹得凌乱的鬃毛:“这里多休息一阵吧。”
沈雁宾扭开脸,毫无预兆的吐出一语:“为什么打听我的身世?”
狄一兮并无意外的表情:“因为你是破阵营里最不合群的一个。”
沈雁宾闭口不言,狄一兮握着马鞭在掌心轻轻敲打:“你大概不太记得了。破阵营中一名小兵与我朋友交情不错,那次去贵军营房传送公文,途中鞍具有损,那小兵顺道从居帐内捞了一件破旧小袄做马鞍垫褥。却不想竟惹来你勃然大怒,将他当着我朋友的暴揍了一顿。”
锐利视线移向对方,狄一兮神情依旧坦荡:“日子有些久了,你怕已无印象。”
沈雁宾沉吟:“……我记得。”
狄一兮反问:“为什么?只因一件旧衣就出手伤人。”
沈雁宾眸色一暗:“你质问我?”
狄一兮摆首,语声缓和:“想知道原委而已。”
许久没有回应,狄一兮无奈叹气:“一时好奇,实在冒犯。”
沈雁宾飞快又轻声地说:“它是十二年前的年节时母亲做的新衣。”
狄一兮起初还诧异于他为何刻意提起十二年一语,心中略作推算,立刻恍然大悟。
“那正是天宝四年……”
“我父兄与申屠笑校尉在雁门关外一同战死。”
然后,他再不肯开口,狄一兮也不问了。
可沈雁宾心里无法忘记那之后的种种巨变,尤其记得投军第二年的冬季来到继父一家安身的小村时遭遇的一幕。
坍塌的土墙,歪斜的门扉,阴暗茅草屋里始终弥漫着湿气和挥之不去的霉味。母亲局促不安地扭着手,掩饰般低下头,对胆怯倚在腿边的男童轻轻说:“你哥哥来了,快去叫人啊。”
沈雁宾怔怔望着孩子大睁的漆黑眼眸,两年前被师父接走时,他还只是个牙牙学语的婴儿。
他来得匆忙,没带任何礼物,想起只有路边歇脚打尖时剩的半块栗子糕,忙有些窘迫地掏出来递给弟弟。男孩一把将栗子糕抓起,囫囵塞在嘴里吞下,转眼哽得一张小脸通红。
母亲吓慌了,抓起桌上带缺口的粗瓷碗,把里头凉水给赶紧他灌下去。弟弟缓过气,却犹觉不足地咂巴着嘴,眼珠死死盯着沈雁宾空空的两手。
“娘,真好吃……我饿……饿……”
这是集市上最寻常不过的点心,沈雁宾凝视母亲冒汗的额头,以及眼角的一抹淤青,平静地问:“他还打你,是不是?”
母亲慌忙捂住伤痕,尽管遮掩不了什么:“雁儿,走吧,他回来看见……”
“我大了,已经不是两年前只会任他拳打脚踢的病秧子。娘,跟我回广武镇吧,师父既然能帮我,也能帮你。”
母亲垂下眼帘:“你一个孩子家……再说他那么好赌,哪肯放过我和你弟弟?我纵然能走,鸿儿一不小心被他卖去抵债……”
房门碰一声被踢开,外头闪进三条人影,带头的正是两载不见的继父。他记得那张嘴脸,纵然看来身形依旧魁梧,但因酒色侵蚀,唇角眼尾愈发下耷松弛,皱纹更增添不少。
后面两名商贩打扮的男人不满地瞥了他:“钟四郎,这可不厚道,都有人捷足先登跟娘子亲热了。”
“咦,这小兵蛋子眼生。”
继父面容上惊愕的神情在辨认出对方是谁后,瞬时转为了不屑,以及隐隐的慌乱:“没事,是我娘子带来的那个儿子。”
后头肥胖男人显然喝醉了,打了个嗝后轻松谑笑:“哎呀,就是你跑了的那个便宜儿子?还以为你说没把他卖了是哄我们,原来实话呐。”
另一个也满身酒臭熏天,贼兮兮觑了少年:“果然长得像,眉是眉、眼是眼的,如果是丫头片子,我就……嘻嘻,干脆认下当干女儿好了。”
沈雁宾木然听着,他感到自己的心在沉下去。
恍惚光线里,母亲憔悴面庞上古怪浮凸着的胭脂香粉,以及那色彩俗艳却线头脱落、袖口污脏的单薄衣衫,一切显得无比刺眼。
继父看出他面色不善,色厉内荏地叫喊:“臭小子,这是老子家,你快滚出去!”
沈雁宾充耳不闻,目光依旧死死盯在母亲身上,他见过这样打扮的女人。太原繁华的街道上,她们依门而立,以鲜红欲滴的樱唇,妩媚撩人的眼神和虚假空洞的笑容挑逗着路过的每一个男人。无论王孙公子,或是贩夫走卒,都是她们狩猎的目标。
他不解地问身边同袍,这究竟是什么人。那位前辈不甚在意的答了两个字——
娼妇。
他还想到了问路时行人暧昧的言语。
“哦,那家呀……呵呵,这是去收债的,还是打狐狸精?”
“别废话!我说小哥,你如果是他家亲戚,趁早打道回府,离得越远越好。男的好赌,女的犯贱,可别赖上你讨钱……”
肥胖男人趁了醉意,晃着指头去捏母亲下巴。沈雁宾似乎毫无动容地睇视眼前景象,手却不知不觉探向背负身后的长条包袱。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冷冷看着满眼的血花,以及一只被斩断落在地上的手掌。刺破耳鼓的尖叫中,长脸男人惊恐地大喊:“杀人了!杀人了!”
他高叫着奔出院子,而胖子捧住光秃秃还流血不止的手腕,也脸色煞白地连滚带爬翻出门。
继父被这血腥一幕吓软了脚,等他回过神想开溜已然太晚。沈雁宾横盾一扫,看似全无力道的动作,却将这壮年男人击飞,砰地一声巨响撞在墙面。
他软软地滑下,瘫倒在地如同一摊烂泥。少年冷漠目光一转,刀刃上寒芒折在空中,炫花人眼。
此时母亲却扑上来,死死抱住儿子双腿:“别动手!千万别动手!”
沈雁宾的确不动了,因为动不了。
他涩声问:“为什么不让我杀了他?”
母亲不住抽泣,他静了片刻,骤然愤怒地大喊:“为什么不让我杀了他?这种人不该死吗?你为什么不愿离开他!”
母亲抬起布满泪痕的面庞,胭脂香粉早被冲开纵横如沟壑的痕迹,露出一张早衰的面孔。
“你才十四啊,杀了他,根本不值得……还有鸿儿,你们是兄弟,你怎么可以杀他的亲生父亲?”
年幼的弟弟缩在角落里放声大哭,一声接一声刺进他的心里。两年的努力,不过是白费力气,他所想守护的再无分毫价值。”
他屏息良久,一字字地回应:“放手,你——”
“真是让我恶心。”
他没有分毫留恋甩开母亲挽留的手臂,如抛弃一件破烂不堪的衣衫,就这样再没一次回头地决绝离开。
许是沉思的神情引得狄一兮疑惑,他终于出声:“你怎么回事?”
沈雁宾一惊,抬了抬头,狄一兮一指点向某处:“看,要到了。”
沈雁宾应一声,骤然无头无脑问:“你不问我怎么知道你的?”
狄一兮坦然一笑:“不用问。”
沈雁宾不免茫然:“为何?”
狄一兮拇指朝自己胸口一点,笑容可掬:“因为我跟谁相处都能和和气气,在军中最有人缘。怎么,羡慕了?”
沈雁宾侧头,蹙眉小声说:“放屁。”
芦苇荡很安静,原以为会撞上饮水的兽类,看来眼下倒还安全。二人牵马饮水,自己也忙得掬水痛痛快快喝起来。
狄一兮忽然停下舀水的手,沈雁宾垂首,水面细密的波纹正在逐渐平息,映出他一脸冷淡容色。
嗖!
狄一兮头一侧,一支羽箭擦着脸侧掠过,直插入水。沈雁宾早已提起玄铁盾,循着音声来处猛然掷去,但听接连两声惨嚎,芦苇丛中扑出两个狼牙兵装束的男人。
玄铁盾似有生命般,击中目标后盘旋飞回,沈雁宾稳稳接在手中,直如接住一条轻巧的苇竿。
而狄一兮纵身掠上马背,追向慌张自邻近芦苇荡里现身的两名狼牙骑手,脚跟一碰马腹,骏马默契地提速追去。寒星开局势,枪出如利牙,蹄下尘土扬,黄沙掩热血,一扎一拿,将一人挑于枪下。
但终归有一人趁此间隙逃远,狄一兮回看赶来的沈雁宾,肃色道:“应该是路过的,不过我们行迹也暴露,只怕……”
沈雁宾将提在手中的人头一抛,落在沙地中只有轻微一响。
他简短说了句:“休息不了了,继续赶路。”
第七日。
入目之处,皆是平顺和缓的沙坡及沙地。
但狄一兮此刻全无笑意,反倒面色凝重:“这里一定要跟紧我,一步都别错。”
沈雁宾眉心微结:“状况不对?”
狄一兮在身上掏出一枚波斯银币,有些舍不得地在掌心掂了掂,猝然投向一处平坦沙地。银币迅速飞出老远后斜斜落下,沙面上滚了几圈,方静止摊平。
沈雁宾蹲下盯了片刻不见动静,方待出言询问,一阵急风来,薄沙掠进眼中。他当即不适地阖目揉眼,等那种沙尘敲击肌肤的刺痛感消散。睁眼时赫然见钱币已没了踪影,尘沙上也未留下些微它曾存在的痕迹。
它当然不会被这种程度的风吹走。
“是流沙。”
狄一兮的声音打破了风止住之后的寂静:“从这里开始,有将近十里的路程。”
“为什么选这条路?”
“抄这条近道能节省三十里的奔忙,在黑戈壁待过的人都知道它的厉害,狼牙军纵使追击上来,不敢如在平地那般肆意驰骋。”
他看了沈雁宾,正色道:“我们小心,他们一样不敢大意。”
沈雁宾沉吟不言,狄一兮又说:“我来过两次,你别担心。”
今天仍没日头,沈雁宾却觉得背心汗水早湿透几层衣衫。他们走得极慢,下足更轻,时不时要弃马步行。或是停下许久,等待狄一兮从沙粒滑动的走向、以及地面的微弱凹陷来判断出流沙陷阱所在的方位。
时间一点点流逝,他们一直无暇交谈。终究在日昳之时,狄一兮再度从地上直起腰,展眉长舒一口气:“好极了,你看到那边的矮山没有?到山脚下咱们就安全喽。”
沈雁宾长时不闻他的笑语轻言,心头总像少了些什么必不可缺的事物,如今再见不知不觉生出一丝欣慰。
他不清楚这感触的缘由,也许是因流离奔波的数日中,这是唯一能与自己叙谈的活人。
然而过去的沈雁宾绝非如此,哪怕是在相处多载的同僚中,除了必要的话,他绝不多吐一字。他似乎没有在意过有谁留心过自己,有谁试图与自己一究前事,哪怕曾有那样的机会,总却在无视与冷漠间与之擦肩而过。
父兄去世,母亲别嫁远赴他乡,又仓惶奔回故土,那之后最亲近的只剩下视同父亲的师父了。师父总说他乃英烈之后,不可辜负前辈荣光,沈雁宾便在近十年的时光中奋力前行,将陈年旧事抛在脑后,任是何人也不许触碰。
但当狄一兮看似突兀地问起时,他却感受不到愤怒,至多有些可以忽略的惯性防备。
沈雁宾蓦地忆起,交往中狄一兮对他状况的知悉,仿佛远比自己知道他的多。狄一兮在过往印象中,是一个和善好助的年轻人,尽管未曾打过交道,仍从同袍口中听得对他的赞赏。
但好奇仅此而已,到底不是同样的人。
狄一兮挑眉:“我脸上开花啦?”
沈雁宾怔忪一回,忙忙地答了:“没事……”
如此答非所问,狄一兮耸耸肩也不愿深究:“小心些,这坡比之前陡。”
紧张已然不再,他们重新上马,准备悠闲地走过这最后一段路程。蜿蜒行出二十余丈,沈雁宾忽闻左侧唰地一声轻响,沙子间霍地窜出一只受惊的蜥蜴,不偏不倚正撞在□□黄骠马蹄上。
马匹受惊,慌张往前窜出一箭地。若在寻常地处不过乱奔一阵,但在流沙密布的区域中却可能带来致命后果。
狄一兮面色大变,高喝道:“小心!”
冲下一个斜坡时,沈雁宾突感身下一轻,已知不妙,黄骠马惨嘶不止,前腿已尽数没入沙下。他当即反手一掌击在马背,借力飞离鞍座,身在半空,眼角余光瞥见坐骑只留头部尚在沙上。待落地时,黄骠马早被完全吞噬。
沈雁宾不觉目中已有悲恸之色,这坐骑伴随他四载有余,如今死得如此凄惨,怎能不难过?
悲伤只有刹那,触及地面,他发现自己的处境也好不了哪里去。
膝盖以下迅速滑陷,沈雁宾本能抽刀重重插在附近地域。只是他忘了这里到处是浮游松散的沙砾,怎比泥土岩石的紧实坚固?
耳畔掠过响亮焦急的语声:“别动了!躺下去!”
是狄一兮,沈雁宾虽在苍云堡历练日久,但在这戈壁荒漠中生存的经验却远不及对方多。他当下依言躺倒,但毕竟玄甲覆身,不比常人轻盈。就这短短瞬间,沙粒已涌及腰处。
此时他倒没了开始的惊惧,而是完全安静下来。忽地抛来一条绳索,末端拴成活套,沈雁宾会意将它紧紧挽在手臂。
狄一兮在坡顶呼吸急促:“现在怎么样?”
沈雁宾看不见他,因为不敢动弹,也不能动弹——腰腿如被铅块紧压。
“……不怎么样。”
狄一兮尽量平静地言说:“你听着,沙只没腿,还好办。若是及腰后再外力强拉,会把人活活扯成两截。”
沈雁宾的声音平平板板:“就是说,我死定了。”
“不是。”
狄一兮斟酌一会儿词句:“你要做的事情——第一,尽量放松。第二,等无风沙停时,试着轻点来回倒脚,让沙粒慢慢流下去把脚拔出来。第三,如果可以,把甲胄卸下些来。”
沈雁宾目光一闪:“你怎么懂这么多?”
狄一兮大约想缓和眼下的紧张,笑了笑:“我岁数比你大嘛。”
沈雁宾无暇对此嗤之以鼻,而是问:“如果都不行呢?”
狄一兮霎时沉默,沈雁宾无甚动容:“等下试过若不成,你自己走就是。”
他口吻轻松,却如巨石砸进水中,激起千层大浪。狄一兮猝然吼道:“闭嘴!”
沈雁宾数日间哪曾见他如此说话,倒一时怔住,对方语中满是愠怒:“才多大点人,动不动就拿命不回事!知道有多少百姓想活却活不下来吗?”
沈雁宾不知如何回应这句质问,狄一兮继续飞快地说:“你试过连饿七八天,为活下去连甲虫、死鼠甚至跳蚤都能当美餐吃掉的日子吗?试过在沙漠里迷路,渴到嗓子鼻孔出血,却连口骆驼尿解渴都盼不到的光景吗?”
沈雁宾此时才开口:“我没有,你难道……”
狄一兮截口:“没错。”
沈雁宾沉默了,狄一兮哂道:“当自己多苦似的,我可跟着一起受罪都没抱怨。”
自救十分缓慢,蹉跎到午夜,沈雁宾不知究竟有没有脱离出半寸距离,或许什么都没有。
上方狄一兮似乎没有声息,他不禁低唤:“狄……你还行吗?”
上头疲倦的声音让他暂时放心:“没事,就是手酸得要死。”
他在寒风中打了个小小喷嚏,咕哝道:“你在背风地方还好,上头真冷……”
沈雁宾突然想笑,但终究没笑出声:“我们换换位置倒是不错。”
“那是自然,这身明光铠比你的玄甲轻不少,那乌什么龟什么的翻身可难了。”
“……”
狄一兮见他静默,打住话头:“别怕啦,不会打个瞌睡就松手把你掉下去。”
“……我应该说多谢吗?”
狄一兮莞尔:“当然。喂,别偷懒,真栽下去我罪过可大,以后得帮你养家啦。”
沈雁宾静静道:“我刚才是想起她们了。”
“那快点从坑里爬出来,她们肯定等着你周周全全地回去。”
“嗯……”
狄一兮倏然说:“之前我的那些话,别往心里去。”
沈雁宾明白他指的什么:“不,倒得谢谢你。”
他似乎有些想通了,尽管不多。
第八日。
天空阴晦如昨日,沙坡顶上与底下二人却早已汗出如浆。衣衫湿透,又很快被吹干,重复的次数都快记不清。
经过漫长的努力后,沈雁宾终于将身体被流沙掩埋的部位移到了膝盖。只要再有几个时辰,他便可以自由。
狄一兮已经很没说话,但沈雁宾不敢开口问询。
“我没死。”
沈雁宾不觉松懈,虽然那声音里满是倦意,却是此时最能安慰人心的天籁。
“别想东想西的,给我专心点办正事。”
沈雁宾听着有些呵责的口气,却是带点笑意问:“不耐烦了?”
狄一兮不觉一怔,再言语却仍是调侃:“原来会笑啊!我还以为你成天只摆个石敢当脸似的。”
“……那明明是兽头。”
“板着脸吓人几天了,当自己不像吗?还一样的死沉。”
沈雁宾沉默下去,狄一兮嘻嘻一笑:“小伙子生气啦,想一下蹿上来打死我这老人家吧?”
沈雁宾回答:“很想。”
他的嘴角却含着一抹浅笑。
狄一兮收了笑:“再过一会儿,就可以让兮子帮忙拉你。”
他说的兮子指的应该是那匹枣红马,沈雁宾稍微为这个古怪的称呼移神片刻。
沙粒以肉眼难以分辨之速缓缓下滑,只剩半截小腿还被压埋,沈雁宾原是闭目专心对付困境,突然双目大睁。
兮子的惊嘶,以及骆驼踩过沙地的声音,什么人来了?
沈雁宾的困惑只持续了很短时间,因为他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说——
“哈,总算追上这两只野狗!”
狄一兮伏地拖拽沈雁宾,完全不能放手,此时偏巧再遇狼牙军。如此危险境地,他却面不改色,一言不发回头看向走近的五名敌人。
左侧略瘦一人略一扫便看出对方窘境,不觉大笑:“兄弟们,这笔功劳拿定了。”
带头的狼牙兵一说,其余人也在笑声中抽出兵刃,其中一名恶狠狠地哼哼:“害得老子流沙陷里折了几个兄弟,看我不砍掉他的狗头。”
领队咧嘴一笑:“别抢,下面还有个脑袋留给你。”
狄一兮冷笑:“你们不想要行军图了?图册在下面的人身上,他摔下去湮进流沙里,你们可没军功了,弄不好还得吃一顿棒子吧?”
狼牙领队嘴一歪:“看来下头的暂时不能怎样,就先收下你的头吧!”
话音未落,他遽然冲向狄一兮,刀光一闪劈向对方颈项。
锵!
这一招并未得手,狄一兮腾身而起,一杆金灿玉白的长枪架住砍向自己的鬼头刀,而维系同伴生命的长索已被牢牢盘踩在足底。
那狼牙兵见状冷笑不止:“遇上个棘手的,不过也是白费力气。”
狄一兮竟也笑了,不过他的话却是对底下的沈雁宾所言。
“别着急,几只老鼠我还能应付。”
奔雷枪法,疾奔如风,猛厉如雷,枪锋撩过黄沙,洒下一串串血珠,宛如颗颗晶莹玛瑙。朱红落沙尘,簌簌声急若雨落,金铁相咬亦铮铮长鸣,似一曲默契之极的乐音。
狄一兮专精枪法十余载,一数套路施展下来,招数灵动,变幻巧妙,更兼刚猛狠急,身处劣势也能暂且护得周全。然而天策枪法本以应用于马上最佳,他既无骑乘便利,如今下盘又不得灵动,且一日一夜未眠未休,交战欲久越发吃力。
狼牙兵自然不会放过露出的任何一个破绽,趁狄一兮不及回防足下,觑空提着马槊往他踩住绳索的那条腿刺去。
血溅如花,这一击伤在没有膝裙与腿甲护住的腿弯,几乎刺个对穿。狄一兮虽只闷哼一声,但剧痛之下仍不由一个趔趄,竟使得绳索瞬时松脱。他再是顾不得自己安危,背转身一掌急探,紧紧攥住正迅速滑开的长绳。
另一使铜锤者左面欺身而上,一锤重重砸在狄一兮后心。砰一声后,他面色瞬时惨白,当即喷出一口血来!
狄一兮不曾回防,只厉喝一声,抓住绳索往后一抛,准确套在兮子的坐鞍上。
“兮子,跑!”
右方窜来一名狼牙兵的弯刀,也刺进狄一兮右肋之下。
枣红马灵性非常,听令立即长嘶窜出五六丈开外,一时间沙土弥漫,扰乱目力。
正在这一刹那,一道漆黑影子从流沙陷中轰然而起,靠近的两个狼牙尚是惊骇呼叫留心。但见流光并与墨云盘旋如雁舞,他们还未来得及还招,已惨叫着被击飞出数丈。二人一前一后跌进沈雁宾刚逃出的流沙陷中,来不及多叫喊两声便已被湮没过顶。
沈雁宾翻身落地,盾回入手,堪堪挡住前方鬼头刀猛厉一斫,玄铁之上霎时溜出一串火星。他就势举臂撞去,那狼牙兵在这近乎非人的怪力击打下,如断线风筝般飞向空中。沈雁宾冷眼觑中,陌刀一扬一劈,生生将他凌空拦腰斩为两段!
狄一兮以长枪拄地为凭,硬撑着站起,看远方还有远逃二人,当下跨上已归回身畔的兮子。骏马蹄下扬沙似粉,经过沈雁宾时,一掌将他飞快拽上马背。快接近那人时,狄一兮抬起手中长枪,暴喝中将它奋力投出。
枪身精准从那人胸口穿过,将他钉在地上。沈雁宾也飞快纵下马去,合身撞倒另一个狼牙兵在地后,转过玄铁护盾狠狠砸向他的天灵盖,骨碎血溅,红白之物泼洒出老远。
他半跪在地喘了阵气,再扯过死尸衣摆稍稍擦拭干净刀盾。回身待询问狄一兮状况,惊见他不知何时早坠下马来,趴伏在地一动不动。
“狄一兮!”
兮子慌张地在一边打响鼻跺蹄,沈雁宾忙忙赶来,刚将他扶起身,已见银甲红袍上蔓延开的更深一色的暗红。狄一兮尚未完全失去知觉,微微睁眼看向他,却又仿佛不是。
“你看得见我吗?”
沈雁宾颤声问:“撑着些,马上就能出去!”
狄一兮目中恍惚稍稍退散,他凝视沈雁宾,勉强扯出一丝薄淡如絮的笑意。
那双眼中旋即失去光彩,再度紧紧阖上,头无力后仰搭于他手臂上。沈雁宾周身一凛,急忙查看脉搏,好仍有跳动。
狼牙乘骑的一匹骆驼还在近处徘徊,兮子亦不肯离开。沈雁宾思索片刻,将狄一兮打横抱起。
赭红石山已然不远。
第九日。
风依然在洞穴外狂啸,自石缝中望出,还是满目的浑浊灰黄。
沈雁宾待兮子将掌心中最后一颗麦粒贪婪地舔舐干净,才收回手在装粮的麻布口袋上擦拭几下。骆驼则安静地蹲在另一侧,它倒是几日不食不饮也无妨。
洞穴入口狭小,地势往下而走,加上沙暴初起时已用骆驼上携带的毡毯及石块垒筑屏障。里头虽然昏暗,好在不会一吸气便一嘴沙土。
面饼又冷又硬,淡而无味,咬下一块好似扑了满嘴木屑。沈雁宾依然细致缓慢地咀嚼着,神情专注得仿佛正品尝着世间难得的珍馐美味,甚至连落在地上、混进沙粒的残渣也一一捡起放入口中。
每一份食物,每一滴清水,于现在的他皆是无比珍贵。
不远处微弱的呼吸几乎被外界不时溜进的嘈杂掩盖,却逃不过青年的双耳。他放下水袋静静听一会儿,还算平缓。但从昨夜至今,那人没有清醒过片刻,漫长昏睡中亦无任何呓语。
约莫隅中时分,天光仍暗,略比先前增亮而已,沈雁宾踱至洞内某处,小心翼翼把裹在另一张毛毡里的狄一兮轻柔抱起。昨日为包扎伤口,那副明光铠早已卸去,自然提抱不再那么吃力。
可还是轻得过分,不像成年男子该有的分量,不知是否自己的错觉。沈雁宾莫名记起前辈讲过的一件轶闻,据说人即将离世,三魂七魄脱出躯壳,身体会轻若绒羽。
一道寒濑闪电般从脑顶窜至脚心,他片刻怔忡后才想到继续察看状况。肋下与膝弯伤口已不再出血,然不知肋上一刀是否有伤及脏器。肋骨未折,但从明光铠背心上那细小裂隙所见,内伤是免不了了。
半躺在怀中的狄一兮面色蜡黄,许是光线缘故,沈雁宾手甲未卸,就势埋首用额头抵住对方的试探温度。银冠早已在颠簸中松脱,失去拘束的发丝散落开来,虽在数日风霜中微微板结,但偶尔一两绺贴在面颊上依旧凉沁沁的。
好在没有烧热迹象,沈雁宾心下大松,可接着又愁于如何脱离眼下困境。带了这样的伤患,显然无法继续长途跋涉。
他陷入沉思良久,突然听到狄一兮的低语。
昏睡许久的人张开眼,目光虽投向自己,却仿佛穿过眼前的一切,望进了凡常人肉眼难辨的缥缈境界中。
他喃喃自语,断断续续却还足以令沈雁宾听清。
“师父……大哥……容珮……你们来了……”
“抱歉……久等了……”
沈雁宾不知他呼唤的是谁,他在意的是唇角的那抹怪异且清淡的笑,就像昨日陷入昏迷前那样的神情。
似乎这寥寥数语耗尽了残存力气,那双眼不支地又一次渐渐阖上。沈雁宾静默片刻,陡地提高声调叫喊:“醒醒!别睡!”
那双眼眸终又慢慢睁开,再隔了些时候,方从混沌转为之前所有的清明。狄一兮已没有力气说话,兀自愣愣地注视沈雁宾。苍云青年记得静边军城一战中,曾有几名受伤的同伴便是在相似的昏沉后,当着他的面咽下最后一口气。
“我学你认路走出流沙,到石山底下又沿峡谷前进,没到日入刮起沙暴进洞躲避。你已经睡了差不多一天一夜。”
如此言简意赅,狄一兮没出声,他只是瑟缩在织物底下轻轻发颤,牙关时而敲碰格格响动。这未必是因外界的冷暖变化引发,更似失血过多导致的虚寒。
沈雁宾稍稍侧过身体,尽量挡住外边窜进的冷风:“沙暴停了就可以出发。”
然而,究竟什么时候停止,他无法预言。
狄一兮缓了缓神,微声自口中泻出:“如果……五六天呢?”
沈雁宾未有作答,他反而问:“刚才梦到什么?”
狄一兮抿唇不语,半晌后答:“……等我的人。”
喂过少许食水,二人再无话语。狄一兮阖目养神,过了好一些时候方再看向沈雁宾。
“哎”,他显然斟酌了下该如何称呼对方:“……小沈。”
沈雁宾眉头几不可见地蹙起半刻:“什么事?”
“……说点醒神的。”
沈雁宾语调平板:“我不会讲传奇故事。”
狄一兮勉强扯动了下嘴角:“讲讲……你看过的吧,不然……我又犯困了。”
沈雁宾无从拒绝,然而搜肠刮肚一番,无非是些战阵生死之类,老生常谈不说,亦不适合当下。但除此之外,他在苍云军中安闲时的生活更枯燥乏味,单调如毫无滋味的白水。
狄一兮依然靠在他肩头,面上昏昏沉沉,就算听到些什么,恐怕也记不进心里去。
沈雁宾垂首看看他,忽低声说:“故事,我记得一个,也只有这个。”
“从前有个出生在边城的孩子,父亲和哥哥一齐卫戍边塞,是他眼中最厉害的英雄。他虽更喜欢修学从医,却是因以后可助亲人一臂之力。”
“没等他长大,父兄一并战死,朝廷怪罪边军抗敌不力,不仅没抚恤银钱,还克扣原该发放的粮饷。旧日同僚本想收养孩子,母亲不愿小儿子走上同一条路,毫不留情地回绝。”
“家里无钱无米,纵然有同僚接济,但大家一般困苦,给出的只是杯水车薪。母亲的母家因她执意嫁给一介穷白兵丁,早与女儿断绝往来,于是只剩一条路——”
沈雁宾声调无甚起伏:“三月后,她匆匆嫁给外镇一个做小本生意的鳏夫,继父虽不算慈祥可亲,也没缺母子吃穿。但自从他被狐朋狗友引去赌馆,数月输掉全副家当后,一切都变了。他开始对继子动辄打骂,连生产不久的妻子都时时不免饱尝一顿拳脚。母亲无奈之下修书给父亲旧识,将小儿子重新托付给他。”
“她不愿走?”
沈雁宾瞧向狄一兮微微一笑:“还以为你听着听着就瞌睡过去。”
“现在精神了”,对方嘴唇似乎添了几分血色:“你说就是。”
沈雁宾沉吟:“她说刚出生的小孩不能没娘护着。孩子哭着跟那位伯父离开,心里暗暗起誓,日后要跟爹爹与兄长那般厉害,痛打欺负娘亲的坏人。”
他的声音突兀地染上一层冷意:“可等两年后学艺归来,他才发现母亲再不是心目中的模样。不过是个怯懦软弱、任人鱼肉还自甘堕落的平庸妇人而已。”
“后来她还是不得已回来,而那些事情也早传得沸沸扬扬。孩子深感母亲与同母异父的幼弟的存在,完全是对战死父兄的玷污,从此再不肯见她。”
“想来怨恨念头早就在孩子心里种下。父母既恩爱非常,母亲甚至险些在他死后追随而去,为何短短三月匆忙易嫁?口口声声为了孩子前程,怎在后父虐打他时默默流泪而已?明知那人为偿赌债将她抵押给债主亵玩之举龌蹉不堪,反说不回故乡是为保全名节?”
沈雁宾瞬时咬牙:“我不懂她到底想些什么?父亲生前豪迈英武,是何等的人品与气概,可现在……她竟宁愿依附这样的渣滓而活?!”
狄一兮突然说:“你不该怪她。”
沈雁宾觉察方才失言,掩饰一般侧开面孔,狄一兮只悠悠言:“怪世道而已,哪来那么多心智坚毅、所向披靡的了得人物?不过大多是……凡夫俗子罢了。”
沈雁宾冷冷道:“你说她没错吗?”
狄一兮轻声回应:“不是这意思。”
他停住,调匀气息接着说:“你觉得那母亲自甘堕落、毫无风骨,可身为寻常妇人,困境里想带孩子安稳生活,除这条路岂有别的选择?至于日后一番遭遇,只是遇人不淑,想想实在不幸。她已尽力保护孩子们,是否得法却得另说。”
“而那孩子究竟是怪母亲软弱,或是因为……自己无能为力而不愿承认呢?”
狄一兮目光变得有些缥缈:“我从洛阳脱困前……曾在城中见过堕落为娼妓的良家女子,迎来送往毫无忌讳,甚至对出手比唐人阔绰的狼牙兵更为谄媚献好。那一刻……真是令人齿冷,我甚至想浴血鏖战究竟为了什么,为保护这种人吗?”
“可转念一想,平民百姓乱世里朝不保夕,为活下去不这样又能如何呢?世上多少人才是刀俎,又有多少人只能沦为鱼肉……如果有别的选择,谁会愿意如此?”
沈雁宾缄默,蓦然间将狄一兮身上毡毯拢了拢:“你很累了,别说话。”
狄一兮定定看着他:“你说错的是谁?”
沈雁宾静静睇视于他:“大概是本应令他们安居乐业的人吧。”
“明白就好,世上除了……生死,别无大事。与其对过往念念不忘,倒不如……放眼看看如今,看看现在身边的人。”
他终于再次垂下眼帘,又在疲倦中沉沉睡去,入梦一刻呢喃似地低语:“……其实我也想回去,可惜……再没机会……”
第十日。
狄一兮早早醒来,沈雁宾依然踞坐洞口附近,只望见黑黢黢的剪影。虽然没有出声,沈雁宾仍觉察到他气息的变化,回过头问:“容珮是谁?”
狄一兮嘴角噙笑:“你听见了?”
“你叫了两次”,沈雁宾那里咔哒连着几响,应该是动作时玄铁寒甲撞击到岩壁:“好奇罢了,你可以不回答。”
狄一兮恍若未闻,唇齿间微微有声。
“……危容珮……容珮……是我心爱之人。”
沈雁宾不言不语,良久启口:“等你归去的人吗?”
“嗯……”
山洞中再次沉寂,沈雁宾并非震惊,毕竟心有所爱于成人并不突兀,他只是想到离开雁门关前经历的一幕。
当时苍云军刚从叛军手中夺回关塞,然而将士们方返回阔别一载有余的故乡,旋即接到再度出发的命令。行前沈雁宾去往李牧祠外的山坡上,那里埋葬着他的父亲与兄长。
然而有人比他更早来到。
那是母亲,她的头发已经花白,眼尾嘴角有着如刻痕般的深深皱纹。不似四十出头的年纪,更像五旬老妇。
母亲竟然这样老了。
她身边与自己眉目相似的男童,应该是弟弟钟鸿英。母子手上挽了蓝布覆盖的竹篮蹒跚走在山道,大概刚去祭拜过。
寂静山林中落雪的声音也能听得一清二楚,钟鸿英歪着小脑瓜问:“娘,二哥会来吗?”
母亲摸摸他头上抓髻,缓缓摇头:“你哥哥外面忙,恐怕不能上山。”
“骗人,前天你拜托刘大叔给他送去的冬衣,昨晚又被塞回来,他早就到广武镇了。”
母亲忽沉默,钟鸿英驻足不动,垂头拿脚尖拨弄地面洁白无暇的积雪。
“哥哥虽然这些年都把积攒的钱粮叫乡亲送来,可他为什么从不看望我们,他讨厌我吗?”
母亲的嗓音带着轻微哽咽:“不是,你哥哥四处走打坏人,我们才可以安稳过日子。”
钟鸿英不知是否相信,低着头小小声说:“好,等他打完仗,我再问。”
“走吧,再去附近庙里拜拜菩萨,保佑他到再远的地方,都能平平安安归家……”
所谓被守候与等待,就是这样的感觉吧。
所以才有那么多人拼命抓住似汪洋浮木般的一线生机。
狄一兮兀然问:“你猜我怎么知道你的?”
沈雁宾扭头:“猜得到。”
“为什么?”
“你与端木校尉交好,自然会听到……”
“斑斑劣迹吗?”狄一兮勉强笑出一声:“平日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上战场跟疯狗似的,可下战场一言不合就对同僚挥拳相向。”
他停顿片刻:“这是端木校尉的原话。”
沈雁宾若有所思:“他还说了什么?”
“你十四岁因伤人差点蹲了官府大牢,十七岁只因争吵时别人骂了句小婊子养的,当场打断同僚一条胳膊,为此吃了六十军棍险些命也交待过去。你师父实在降伏不住,愁得差点一夜白头,最后硬把你塞进端木校尉的营里央求管教。”
沈雁宾沉思片刻:“……我这么讨人嫌?”
狄一兮失笑:“如果这里有镜子,非得把你脑袋按去前头,自己瞧瞧是不是长得人见人爱?”
沈雁宾愣了愣后,噗地笑出声。
风力渐渐减弱,沙霾仿佛轻纱薄幔,周边景象若有若无地浮现出来。沈雁宾推开几块封堵洞口的石块,将头探出去望了望:“沙暴小了。”
但他没有说我们动身吧,狄一兮侧开头,轻喟一声:“你快走吧。”
沈雁宾猝然回身,瞪视着对方:“你说什么?!”
狄一兮恍若未闻:“从峡谷出去,正西面再走三十里,就到了弱水河道。沿河往北二十里是黑水城军镇,你可找他们求援,密信也交给镇中驻军。”
沈雁宾沉声:“这是什么意思?”
狄一兮收口不语,但听沙砾敲打石壁声响急促如雨。
“……你知道。”
“粮食和水都不够了,如果我没事,这三十里还能挺过去,但现在……”
“沙暴只是暂时停止,两人一起走,恐怕半路就会葬身戈壁。”
“你先离开,只有你活着,我才有生的机会。”
然而沈雁宾如何能放重伤未愈、无法动弹的狄一兮独自留在戈壁腹地?且不提缺医少药,饥渴,寒冷,甚至一场不大的尘暴涌入洞内,一样能要了他的命。
“我若赶不及回到这里,你会死的。”
沈雁宾一字一句道:“你百般要我惜命,可为何不惜自己的命?”
狄一兮双目里似乎有小簇的火苗跳动:“我只是不想死去更多的兄弟。”
沈雁宾又岂能不明白这个道理:“我知道大事之前不拘小节,但你……”
“难道不想活着回去?”
狄一兮微微一笑,沈雁宾留意到他笑起来时眼尾总会弯出一道好看的弧度,就像春日池塘里的涟漪般柔软。
“我想,你也想,对吗?”
比起马革裹尸,谁不愿功成名就,谁不愿荣光万丈?
更何况或许还有远方守候的某个人正在遥望与期盼。
沈雁宾下颌一点:“我快去快回,至多两天……不,一天就赶来救你。”
狄一兮轻笑:“不必这么着急,你欠我的人情债,我还打算收利息呢。”
沈雁宾低眉:“你也欠我的,可要记住:无债一身轻。若是骗我,到了阴曹地府我也会追进去,教你还清这人情。”
沈雁宾很快准备好再次出发,行前将洞口再度封好。最后一块岩石即将垒上时,他不经意间再往内瞧了一眼,撞见狄一兮被投入光线照亮的面庞正对着自己。
他依然苍白憔悴,但双目炯炯,亮得如同星子。
沈雁宾犹豫片刻,将石块堵住缺口,那一刹那狄一兮唇无声地动了动,似乎是说——
再会。
沈雁宾在入夜时便赶到了居延绿洲边缘的黑水城军镇,交割令牌并接受一番严厉查验后得以放行入镇。巧在正有一队天策府人马经过同城,名叫尉迟严的队正当即吩咐使者将截获密信送往附近的天策大营,而狄一兮则由沈雁宾带路营救。
然而回到那峡谷深处隐蔽的洞穴前,沈雁宾原本喜悦的一颗心刹那间沉入绝望的深渊。
封堵严密洞口被扒开一个硕大豁口,一夜暴风过后,那里堆积了将近一尺的黄沙。他猛地从马背跃下,冲至洞口处将陌刀左右一阵横扫,石块噼噼啪啪碎成无数细屑,光亮毫无阻碍地照入幽暗之处。
里间空无一人,唯有地面上新覆的一层浮沙。
沈雁宾立在中央一言不发,尉迟严指挥士兵搜寻许久,最后望着沈雁宾摇了摇头,叹息:“什么都没留下,就算有痕迹……”
他没将话说完,沈雁宾却瞬时明了接下来的意思,纵然留有丝毫迹象也早被尘沙遮蔽。
狄一兮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沈雁宾只觉口中发苦发干:“真的什么都没有?”
尉迟严看向地上一只空瘪的水袋:“就只剩下这个。”
没有饮水,他活不了太久。
沈雁宾走出洞穴,攀上附近崎岖山崖,茫然眺望。大漠戈壁,苍凉无垠,究竟他去往何处,恐怕再没人知晓。天策士兵四散开在附近执着地寻找,从这里望去,他们不过是点缀在永恒不变的灰黄画卷上如虫蚁般的小小黑点。
尉迟严持一杆长枪走来。金黄与玉白,枪头形色如玉柔润,却比玄铁坚固,枪缨处横卧同样材质形似龙牙的勾镰,他所熟悉的色彩与式样。
看见这兵器的瞬间,沈雁宾几乎可以确定狄一兮已无生还可能。兵者怎会舍弃随身兵刃,除非他死了。
“煌龙颚是在距洞口五丈的沙堆中找到的,唉……”
沈雁宾默然接过煌龙颚揽在怀中:“狄一兮亲眷都在何处,我欠他的情,只好还给这些人了。”
尉迟严眼中瞬时闪出古怪的神色:“沈兄弟费心,只是都不必了,狄校尉的家人皆已不在人世。”
沈雁宾一时惊愕地望向他,尉迟严叹了口气:“狄校尉原是关外流民遗孤,被一位当地驻守的军士所救带回洛阳。军士厌倦杀戮征战,后在少室山出家修法。狄校尉因他荐举得以入天策府并拜于萧之仪将军门下,成人后便于军府司职,前年末也刚成了家,谁知……”
“萧将军过世数年,而那位法师在安贼造反时羁留白马寺,为护百姓躲避狼牙军屠戮,被活活烧死大殿内。狄校尉新婚妻子也是军中同僚,去年天策府被狼牙攻破时,便以身殉国了……”
沈雁宾已经很久没有哭泣过,哪怕在如今,双眼也只是感到微微潮热而已。
但他依旧低下头轻抚煌龙颚的枪身,静静说出一句——
“骗子。”
END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