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鸣刀枪系列之二
《居延幽隐》
端木尚礼一直认为自己脾气很好,虽然这些年偶尔会因为少数几人突然发作。
他朝身后之人瞥了一眼,那正是少数里最麻烦的一位。
“沈副尉。”
那人目光淡淡飘来:“属下在。”
无甚起伏的语调,端木尚礼早已习惯如此,自顾自说下去:“这回驻扎在咱们附近的是天策府的老熟人——洪成校尉,我看那东西是不是得交给他们?”
沈雁宾漆黑眸子里闪过一丝不解,端木尚礼解释:“那长枪不适本门所使,留下也是累赘。洪校尉既是狄队正生前上峰,遗物不妨……”
沈雁宾神色未变,口吻却冷森森:“校尉恕罪,属下不能从命。”
端木尚礼不留痕迹地耸耸肩,果然还这样,由他去吧。
沈雁宾是师叔托付来照看的,虽然他平日间沉默寡言,上峰言必从之,任务上头更没怎么让人费心。但一时同僚不晓得说错什么话,几句不合便要扭打在一处,次数不算频多,可也实在头疼。
不过自从二十天前,与赤狼右营交战里失踪的他毫发无伤回营后,倒变得不太一样。端木尚礼说不出哪里不同,但就无端端觉得放心许多,再想这小子到底立了功,暗地里也替他高兴。
他打趣:“那好,留着也罢。不过那枪材质上乘,可当心着点,别遇上哪个贪心小子偷去给你熔了。”
沈雁宾起初不出声,过了半晌才一字字道:“谁敢。”
端木尚礼本想调侃一句我敢,后头思量一番,还是别去捅这马蜂窝。
数骑沿湖蜿蜒而行,,岸边丛丛芦荻柔缓摇曳,宛似苗条舞姬巧弄纤腰。祁连山发源的弱水往北流淌,在漠南的荒野戈壁中辟出一带狭长绿洲,尽头汇集为方圆千里的居延海。汉时朝廷曾置军于此屯田戍垦,并因水草丰美,适于畜牧,由此人烟渐渐兴旺。
弱水被狼心山分为左右两支,居延海同分东西两部,当地人常将这山称为两界山。天策、苍云驻扎的这带浅洼水域同属东居延泽地,俗名半月湖。两营一在左岸,一在右岸,相距不过十里,天气晴好都可眺望到对面营地里升起的缕缕炊烟。
到达苇杆围簇的天策大营入口时,天虽还早,营地里已热闹成一片。三百余兵士在中央空地轮流操练,呼喝叱咤声不绝于耳。沈雁宾正将坐骑缰绳递与管马小兵,突然间一道突兀的叫唤在背后响起。
“兮子!兮子!你别给老子到处乱跑!”
缰绳一下从手中滑落,小兵没接到。小娃困惑地抬头一瞧,却见沈雁宾目不转睛地盯着不远处扑腾挣扎的一匹枣红马。
拉扯他的马夫累得气喘吁吁,好容易几人过来帮忙把它制服。他骑上马背,一巴掌重重拍在骏马脑袋上,开口就骂:“小混球,你爹不在就降不了你!等着瞧,我看……”
确是同一匹马,沈雁宾神色惘然,记挂心中使命时又骤然一惊。转眼却见端木尚礼亦是若有所思的模样,方想起他与狄一兮交情也不错。
然而眼下还有要事,疑问只好暂压心底。
端木尚礼与沈雁宾一前一后进了此地掌事的洪校尉帐内。洪成下座出迎,抱拳笑问:“端木兄,一别两月甚是挂念,如今军中可安好?”
“洪兄费心,上回打退赤狼右营后,他们暂时收敛爪牙,没什么大动静,我也勉强能过几天安生日子。”
二人说笑间已落座,沈雁宾依样立在端木尚礼身后,洪成直言:“狼牙贼心不死,咱们守卫的这处两界山隘口正是通往漠北与河西的必经之路,他们必然还有下一步动作。”
端木尚礼颔首称是:“他们一定舍不得寒铁矿脉,而且附近的突厥余部近来也不太对劲,咱们既为前哨,众多事情亦需提前筹谋。”
“正是”,洪成弯腰将一副行军图铺开在地面毡毯,指点某个方位:“这几处垭口……”
两人商讨足足半个时辰,其间端木尚礼不时回头吩咐沈雁宾些言语,他一一默记在心。等两位执事说完话,洪成将地图收起,问道:“快到午间用饭的时辰,端木兄不如留下歇息一阵? ”
端木尚礼随和笑了:“那便叨扰了。”
他似是想起什么不经意的事情,再次开口却有点迟疑:“洪校尉,我方才看到……狄校尉的坐骑?”
洪成恍然大悟,大笑着一拍脑门:“我说呢!竟把这事给忘了,狄一兮这家伙可把我们吓坏了,害大伙白伤心一场!”
哐当一响,端木尚礼和洪成齐齐转首。沈雁宾不知何时往后踉跄退了一步,竟把搁在小几上半满的铜壶给碰倒,清水湿漉漉洒了一地。
“怎么突然就毛毛糙糙起来!”
端木尚礼的话里究竟没多少责备的意思,洪成见状一笑:“别说沈副尉,我见到人时都唬了一跳。才送回来三四天,正有同僚照顾着,只是……”
洪成转瞬满面忧愁,看得端木尚礼甚为不解:“只是什么?”
洪成叹口气:“算啦,嘴上说不清楚,先带你们去瞧瞧。”
营地西角堆着草料粮食,避火土墙之后,粗石搭砌的灶台架起一只只大釜。伙夫汪金来拿长勺挨个搅拌汤水,气雾里黄黍清香裹着羊肉的浓香。
他见洪成到来,忙停了手:“校尉大人有吩咐?”
洪成摆手:“先忙你的,他怎么样?”
汪金来努努嘴:“老样子,还是在那地方发呆。”
众人顺他指示方向望去,远处草料垛顶端正坐着个人,裹紧一领灰色斗篷,一动不动地背对底下一群观望者。
洪成把手搭拢在口上,大起嗓门呼喊:“狄一兮!臭小子,快下来!”
那人还是静静坐着,良久良久才慢吞吞侧过身子。脸侧碎散披覆的长发半遮住额角一道新近愈合的伤疤,茫然无神的双目毫无目的地转动。
沈雁宾立在原地纹丝不动,目中与对方一般空茫无措。
狄一兮最终还是没走下草垛,他呆滞地望了望下面众人,又自顾自转回身,不晓得盯什么去了。洪成不好勉强,只得和端木尚礼一行折回。
返程中,沈雁宾脑海中反反复复回荡着洪成的话语。
“躲避沙暴的牧民看到附近有人半埋沙下,以为是风烈迷了眼从山坡上摔下来。那会儿狄一兮血流满面,昏迷不醒,不知活不活得成,就用骆驼载回家照顾。有人认出是唐兵服制,过了几天把他交给一队在附近巡视的朔方军。这一昏就是五六天,醒来浑浑噩噩,什么都不记得,打听好久才辗转送回营。可是……唉!”
他眉心微结,同行的端木尚礼侧首一瞅:“明日替我送军书给洪校尉。”
沈雁宾面上并无喜色,却飞快应了声遵命,端木尚礼再补一句:“东西还给人家,见到旧物兴许会想起什么。”
翌日,沈雁宾携带端木尚礼的书信再入天策营地,交割事务过后随便找个路过士卒询问,便按所说位置寻去。
狄一兮果然还在那角落,这回安静坐在汪金来身旁的木墩上头,呆愣地瞧他于灶头烧煮食物。汪金来昨日见过沈雁宾一面,知为友军之人,不大在意地招呼一声后,依旧埋头忙碌。
沈雁宾缓步来至狄一兮身前,半跪而下与之眼眸对视,斟酌一晌,轻声唤道:“狄兄。”
狄一兮起初没有任何反应,石像般沉默不动。直至沈雁宾取下背后长条包袱解开,露出一杆光华灿烂的长枪并双手捧到眼前后,他才受到震动似地瞳孔骤然缩紧。
沈雁宾轻声:“替你保管多日,如今物归原主。”
狄一兮还是一脸茫然,沈雁宾便将煌龙颚横搁在他膝头,缓缓推着手掌握紧。
指尖无意识地在光滑冰冷的枪杆上来回挲弄,眼底似有熹微薄淡的光亮从迷雾的重重阻碍中透射而出。如此近的距离间,沈雁宾清晰地望见那双浅琥珀色的眸子,这是他最不同寻常中原人之处。
然而光亮一闪而逝,狄一兮动了动,复以胳膊挽住沉重长枪,垂下头不再看向沈雁宾。苍云青年等候许久,仍是不见进一步回应,轻轻一喟直起身来。
汪金来在围兜上擦着手,探头觑一阵动静,此刻忍不住问:“沈副尉,你和这小子怎么认识的?”
沈雁宾留意汪金来未对狄一兮用敬称:“我在黑戈壁中迷路,他救过我。”
汪金来恍然大悟:“这样啊……咦,他怎么了?”
伙夫瞬间神色异常,沈雁宾当即一旋身。看到狄一兮不知怎地兀自举着一根染血指头出神端详,煌龙颚锋刃上亦留下一道红印,他竟将指尖放上去割破了。
沈雁宾呼吸一屏,狄一兮身上正蔓延出怪异危险的气息,而这气息他十分熟悉。
杀气。
狄一兮不清楚周围状况,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谁。但掌心熟悉的触感,鼻端熟悉的气息,无一不在将他拖回那场才过去不久的梦魇中。
面目全非的将士尸首,黑烟滚滚的高堂华殿 ,狂妄得意的笑叫咆哮,北邙山熟悉的景致,在如血苍穹的映衬下被抹上了绝望的色彩。
他已经很久很久未回顾这一幕……
叮!
这声音十分轻微,是血珠滑落时砸中了枪锋。低沉的振颤,但似是一记重击砸在了头顶,疼痛欲裂。
狄一兮双手抱头,万般痛苦似地跪倒在地,汪金来大叫一声:“不好,怎么又犯病了?”
他不顾一脸惊诧的沈雁宾,一溜烟往外边跑:“我叫人去,沈副尉帮忙挡着点!”
沈雁宾无暇分辨对方语句中的不寻常之处,因为一道冷风已在耳畔刮来,颈项一侧,寒森森的银光一闪而过。
不用想也知道怎么回事,沈雁宾伏地一滚,翻身而起刀盾在手。铮然一声脆响,锐利枪尖钉在了玄铁护盾上,青年被这力道一推,双足在地面尘土中曳出两道近三尺长的深壑。
陌刀在盾牌掩护下飞速斜劈还击,狄一兮神智尚未复苏,却不曾遗落一身本领。见长刀来势凶狠,他当下足尖一点,掠去两三丈开外。
方才贴近的刹那间,沈雁宾惊见他双目通红直如沁血,五官扭曲狰狞,恍若恶鬼。
狄一兮落地时微微摇晃一下,旋即稳住,他瞪视沈雁宾,口中模糊两字溢出。
“死吧……”
口唇翕动间,皓白齿尖微露,合着如今神情,令沈雁宾莫名觉得眼前并非他熟悉的狄一兮,而是一头亮牙出爪、咆哮不休的凶狼。
但再怎样凶狠,也早伤了。
沈雁宾目光一凝,当狄一兮提枪再来的瞬间,他猝然盘旋抛出护盾。
玄云飞盾寒光闪,半途奇异地转了个弯,这一击正朝向狄一兮曾受创的右膝。狄一兮此刻亦夺地刺出一枪,尖锋如一条准确袭击猎物要害的毒蛇,瞬时便要穿透敌人咽喉。
然而他终究伤势未愈,动作慢了半拍,先被飞盾击中腿弯。那玄铁盾何等沉重,纵然沈雁宾已留心力道,狄一兮仍被扫倒,重重跌落尘土中。
这一摔煌龙颚顺势脱手,狄一兮痛得煞白一张脸,更被沙土呛得连连咳嗽,却依旧不死心地将手探往兵刃。黑影赫然压下,让他动弹不得。
那自是沈雁宾,他扭住狄一兮手腕,强压在头顶,膝盖也格住对方试图踢踹的腿胫。虽是陷入困境,底下的人还在不断挣扎,沈雁宾见他面上又擦出血痕,怕再有伤损,当即一掌狠劈在颈侧。
狄一兮身子一僵,眼底光彩立刻消散,头无力歪向旁侧,彻底失去了知觉。沈雁宾眼见安全方松开另一只手,盘坐在地喘息一阵后才弯腰下去,一手挽颈、一手插膝地把人抱起。
汪金来和别的士兵赶来,看着狼藉场面后长出一口气:“还好没伤人!”
沈雁宾不答他,反问:“狄校尉住哪里?”
汪金来忙指向不远处一顶小帐篷,沈雁宾一言不发径直步入。汪金来紧随其后,看到被放上卧榻的狄一兮时,不免担心:“不会要命吧?”
沈雁宾沉吟片刻,忽然麻利卸除手甲,指尖搭住狄一兮脉门,再过半盏茶功夫才徐徐道:“心火亢动,肾阴不升,一时迷了神智而已,稍调养些时日就好。我方才下手也留了分寸,不会有性命之忧。”
汪金来连连点头,见他娓娓道来不免称奇:“沈副尉当过郎中?”
“少年在医馆做过几年学徒”,沈雁宾复将手甲戴上,再做嘱咐:“之后大概没我什么事,给他服下安神汤好好睡一觉吧。”
自有人奔去禀报洪成状况,帐内只余昏睡不醒的狄一兮及汪金来、沈雁宾二人。沈雁宾正要出帐,蓦地忆起对方逃开时的话语:“他这病似乎是失魂症,以前也犯过?”
“其实就一次啦……”
汪金来为难地看他一眼:“就是逃出洛阳叛军封锁前,他找到危校尉尸身那回,后头……倒是没什么事了。”
沈雁宾知道那是谁,眼帘低垂一阵:“……如果真有我帮得上忙的,请尽管开口。”
虽然沈雁宾如是交待,但苍云军中亦事务繁杂,再见狄一兮已在三天之后。
中原战事吃紧,朝廷此时反下达将天策军及玄甲苍云调往边疆的敕令。天策府与安禄山正面交锋近一载,损失极其惨重,苍云军年初亦方经历一场血战夺回雁门关,并协助李光弼将军镇守太原抵御安军数月,所以皆需休养生息保存实力。
而另一层意思则是忧虑回纥麾下诸部怀藏异心,朔方军等边军又正赶赴中土勤王鏖战,若防卫空虚恐边疆沦丧于吐蕃大食及夷狄中包藏祸心之辈。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虽听来齿冷,对自幼生长雁门关下的沈雁宾而言却是无可辩驳的真理。关外的契丹、奚人等与唐国时战时和,异族风俗野蛮,下马为民,上马为匪,无礼义更无信义,时常劫掠屠杀汉人村镇。天宝四年时契丹、奚人起兵反唐前,甚至还杀死刚被配与双方首领为妻的宜芳公主与静乐公主,并提女子人头祭旗壮威,足见其性凶蛮。
居延绿洲悬于漠南漠北交接处,盘踞于此的突厥早归附回纥,当下却未必不会野心复苏。天策府虽非常年派兵驻守关塞,仍不时游走边境各处,而玄甲苍云本揽着镇守关塞的重要职责,更有令诸胡游骑胆寒的陌刀绝技,所以将边境防务暂时分担些许于他们,正是再适合不过的抉择。
至德二年的陇右一带亦值多事之秋,河西兵马使盖庭伦见中原乱局未定,竟生出分据自立于河西的野心。正月时他与膜拜祆教的九姓商胡安门物等谋杀节度使周泌,聚兵六万余攻占五城。好在支度判官崔称与中使刘日新以余下二城兵反击,经一月后平定这场叛乱。
盖庭伦虽死,大批残部却往漠北亡命逃窜,身在黑戈壁的两军统领长孙忘情及曹雪阳已接获崔称传书,崔称忧虑的乃是盖军可能投奔狼牙军,双方若合为一处,必成一大祸患。因此驻扎在狼心山隘口的天策苍云的任务除了对抗狼牙以外,还多了一项巡查盖军残部踪迹的使命。
这日晨起,沈雁宾便与端木尚礼商讨军务,结束时还不及晌午,便带着新配坐骑出营溜达。
天清气爽,阳光净明,数月间唯见黄沙黑砾的荒凉。而今平湖微澜,芦花如霜如练,候鸟浮游水面,仿似江南水乡。
沈雁宾放松缰绳,任由胯下骏马信步而走,蹄没荒草,悄然无声。已至季秋,照说胡地也该是草枯水冻,甚至飞雪漫天的模样。居延海边却甚是温暖,若夏末一线余景延续至今。
对于诸多出身中土的汉军士卒而言,确是十分不错。
转眼他已到半月湖左岸,将近天策营地,正说勒马回转时又见开阔水湄边二人席地而坐。一人垂钓,似是汪金来的样貌,另一人虽只现背影,分明是自己再熟悉不过的轮廓。
沈雁宾跃下马背,本已向前跨出一步,想起上次惊魂一幕,蓦地又停下。他未携带常使兵刃,只靴筒里藏了把短刀,交手起来只怕……
汪金来回身一望,瞧到熟人忙招呼,看青年面有难色,急忙又解释:“这小子最近安静得很,没惹事啦,你过来吧。”
狄一兮容色果然还算平和,沈雁宾终于放心近前。
汪金来得他上回解围,加上才到半月湖司职,不知其军中过往的风评,只当是一个不善言辞的好心人,此时随和笑语:“太阳地下暖和,正好带他出来走走晒晒,也免得见刀刀枪枪的发起疯。”
沈雁宾问:“狄兄还碰不得兵器?”
“谁敢让他再试啊,闹一回就够了!”
汪金来拉起空竿换上新鲜鱼饵:“总不能次次打晕……嘿,这里鱼又肥又大,好久没开荤了,弄几条回去吊汤也不错!”
狄一兮两臂抱膝而坐,视线随水面浮跃的金光闪动,容色凝重,似把外界声响一概屏蔽于脑海之外。以前为了包扎头上磕伤,原本齐整的鬓角给剪断,碎散的过长刘海披拂下来,乌黑发色衬得面庞愈发苍白。
湖风掠过芦苇荡,狄一兮兀地将脸孔埋在膝头,畏寒般弯腰蜷缩起来。沈雁宾见状思量半刻,拉下身上斗篷给他搭在肩头。
汪金来转头一瞧,禁不住一声长叹:“真不习惯他变成这样,跟以前一样聒噪啰嗦多好。”
沈雁宾终于问出萦绕心底已久的疑问:“他之前发作怎么痊愈的?”
“我也闹不明白,没吃药,过几天自己清醒了。”
汪金来再次拉杆,这回鱼钩上挂着一条活蹦乱跳的大头鱼,他吹了声口哨,欢欢喜喜解下来丢进红柳鱼篓内。高兴劲头一过,发现沈雁宾在旁边一声不吭地看着自己,显然等着进一步解释,伙夫不好意思挠挠头。
沈雁宾语调甚缓:“不知当日症状如何?又为何发病?”
汪金来沉默许久,涩声道:“既然沈副尉曾出手相助,金来我也不好瞒。去年不是天策府才被安庆绪那狗贼给占了?杨宁将军拼死断后,天枪营里许多同僚与他一起战死,可怜尸首全被拖去洛阳城道边挂起示众。狄一兮这家伙本来先护着李统领突围出来,可危校尉正是天枪营断后那一支,逃命时候大伙给冲散,后头啊……”
中年汉子微微哽咽了:“人是找到,千疮百孔的,挂在刑柱上头都开始腐坏了。他搂着尸体发呆了一天一夜,平时罢了,这光景谁敢耽搁?刚想把尸身带走安葬,他就疯了一样跳起来见谁打谁。最后被大伙合力制服,强拉着上路,那次也不肯开口说话,好在一天多就恢复过来。”
汪金来不由停下,擦了擦眼睛:“他进天策府我们就认识了,平日里总是笑嘻嘻的,看起来没心没肺,哪见过这种癫狂相?是实在难过的吧,无亲无故的,好容易成家安生了,结果……别说青梅竹马的危校尉,跟他爹一般的大哥也死得那么惨,还有以前他师兄干的那些败坏……”
伙夫憨厚的脸庞上出现古怪神情,仿佛提及了不堪又可恨的东西,猝然一顿,再没说下去。
沈雁宾未太在意,只听对方叹了叹气:“……时候不早了,等会儿就得回营里,我再去附近找个鱼容易上钩的地方,沈副尉帮忙看着他点。”
沈雁宾依旧坐在原处,远望白草连天,一汪碧水映着琉璃般剔透的穹汉,美虽美矣,却在辽阔中含着一缕空寂的凄凉。
狄一兮忽然动了动,缓缓抬起头来,沈雁宾一惊,对方却不过静静注视着自己而已。大概他在眼下的狄一兮的心目中,只是一个没有威胁性的陌生人。
沈雁宾取下腰间暖木囊:“喝些水吗?”
狄一兮没有拒绝这份好意,接来缓缓拨开塞子,小小啜了一口之后,眼底生起诧异之色,沈雁宾解释:“不冷,对吧?这是蜀南暖木做的,严冬装水都不会很快冻结。”
他停顿了一会儿,低低地说:“这暖木囊本不是我的东西,是……我父亲遗物。”
狄一兮怔怔望了他,沈雁宾似在自言自语:“有时候记住远比忘掉痛苦多了,你这样……”
他轻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毕竟,我的过往与你的确大不相同,也算幸运吧。可你为什么总能笑呢?偶尔……大哭一场未必不好。”
狄一兮突然把水囊塞回沈雁宾怀里,当即从袖里掏出一个啃了半截的胡芦菔,咔吧咔吧大嚼起来。沈雁宾先是一愣,最后忍不住拦下:“这菜不能生吃,你又不是兔子。”
谁知狄一兮又从临近的鱼篓里拖出一条活鱼,一口咬在鱼头上。沈雁宾一把夺下,皱眉不已:“先等着,收拾好给你。”
他把鲜鱼刮鳞破肚在湖水里洗净,旋即用随身携带的火绒火石,在叠起的干枯芦苇上生火。鱼熟得很快,沈雁宾看看差不多,便递给狄一兮,对方接住险些又直接开咬,好容易再次拦下教导一番,方慢吞吞剔去尖刺食用。
等狄一兮吃干净,沈雁宾才问:“味道行吗?”
可这句一出口,他先苦笑起来:“没佐料啊……盐也没有……”
不过狄一兮看似并无任何不满,反还眼巴巴地盯着他,沈雁宾不觉轻舒一口气。
“看来还行……也罢,下回记得放就是。”
月光清,雪光寒。
他立在林间空地,木然地持枪深深戳进厚厚雪层,不断地喳喳细响中,碎一地堆琼叠玉。
纯白间渐渐撒上零星斑驳的黑褐,他继续挖掘,一个浅浅土坑终于成形。将长枪随手一拄,他转身蹒跚行往空地边缘,把那尸身背负肩头拖拽而行。
躯体变得僵硬,这让负担者每一步走得都十分吃力,刚将人放入坑中,先前搁置同僚遗体的地方骤然传来微弱语声。
“兄弟,过来……”
他只迟疑片刻便折回,伤者抬头冲他一笑,呼出的热气在胡须上凝结成了霜花。
“我快不行了,等下……一块埋了省事。周大哥是咱老相识,一道上路不寂寞。”
他想了想,与对方并肩坐下,一样背靠那棵横倒在地的枯木。
大约因回光返照,伤者说话竟还算利索:“你这枪不错,拿着刨泥巴石头的,不心疼吗?”
往日惜枪如命,但如今命亦不能惜,岂又惜身外之物?
见他不语,那人解嘲似地笑笑:“知节营的,徐宗友。”
他终于打破沉默,慢慢回应:“如晦营,狄一兮。”
徐宗友却笑了:“怎么死气沉沉的?年纪轻轻的又没重伤,更没跟我一样真的快死……咳咳,少愁眉苦脸咯。”
血腥味愈发浓重,徐宗友安静半刻,继续说下去:“还是不甘心啊……去不得灵武……”
他停了停,呓语似地微弱道:“我老家在扶风……往灵武的道上,离家十年,照料爹娘的担子都扔给大姐、大哥,我真是个……不孝子……”
周遭安静下来,唯一的声响来自他的呼吸。
他试试徐宗友鼻息,早已停止,身上摸索一阵并无什么信物,只脖子上挂着一道平安符。大概佩戴时间太久,装道符的小布囊和细绳都染得油腻而光滑。他转套在自己颈项,而在它之前还有五六件别的佩饰,有狼牙磨制的吊坠、绣花荷包、古旧铜币等等。
每一件代表一段属于他人的记忆,可那都是属于别人的、无从了知细节的故事。
他会将这些故事延续下去。
只要他活着。
他将徐宗友背起挪进墓穴,复以手推土入穴。这些事做得多了,自然熟稔而麻木,双掌早被冻得通红,他还是浑然不觉地继续着。
填平坑穴,再撒上干净落雪,一切好像恢复原状。他缓缓直起身,却听背后急促的脚步靠近。
同伴们在等待:“狄校尉,附近有一队巡视的狼牙骑兵!”
他环视这些衣衫褴褛的人们,在众多充满信任的目光中,遽然拔枪。
“走!拿安狗手下的人头祭奠死去的弟兄们!”
梦境至此戛然而止,睁开眼时,汪金来正一手掀开帐篷钻进来,另一手端着的木碗里热气腾腾。
“醒啦,来来,把这野鸭子粥喝了。小心,小心,不要烫到嘴啦。”
其实肉粥晾过一阵已经不怎么烫了,他飞快地喝完。汪金来把碗收走,试探着期期艾艾问:“天气不错,今个儿还去外头逛逛?”
他点头,但还是不想和人说话,汪金来出帐篷一阵,再拎个木桶进来:“刷子、抹布什么的都放好了,兮子好些天没洗澡,难受得紧,你陪陪它去吧。”
收拾停当,他便牵着兮子出门,汪金来还在后头遥遥吩咐:“打水时候小心点,别栽进湖里头。”
他脑中茫然地出了营地,虽朝霞绚丽明亮若云锦,湖岸寒气依旧凝结。水面覆着一层浅淡白雾,阳光热力蒸过一阵,方悠悠荡荡地散开,可心间的迷雾始终徘徊不消。
自己是谁?来自哪里?将往何方?
青黄草叶上薄霜也融化,化作滴滴露珠,一点一点坠落在乌皮靴面。他愣愣盯住好一会儿,才想起该做什么,俯身而下把木桶横在水里,清流缓缓注满容器。
枣红马并不怕他,安静地观察主人的一举一动。虽然这家伙常把试图驯服自己的旁人踹飞踢走,但在他面前总是温驯听话。
他一面拿木刷仔细清洗骏马皮毛,一面细细思索梦境中的景象。说不上陌生,与自己应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但诸多细碎线索始终无法拼凑成型,他努力半晌,终是无奈放弃。
有别的声音,是马蹄踏断了干草。
回身过去,是两天前湖畔相遇的年轻男子。他的装束与那日并无分别,依旧一身漆黑甲胄,只是此刻背负着一对看起来就分量不轻的长刀大盾。
沈雁宾撞见狄一兮的瞬间便勒住马,新坐骑不太驯顺,得时常带出磨合,想不到又会再见对方。这次对方独自出来,病症或许已有好转。
然而青年思索半晌,还是把陌刀取下插在一旁,才下马信步走去。并非畏惧狄一兮再次暴起攻击,如今状况下制服他还算容易,沈雁宾怕的是他动手起来先把自己给伤了。
狄一兮仍旧眼神茫然,但表情比起之前却舒缓不少。沈雁宾默默取过他手里刷子,往边上一指示意坐下,那人立马乖乖坐好。
苍云青年手脚麻利,不到半个时辰将兮子洗干净,又把什物拾掇回桶内。正说走开,瞥见狄一兮正注视过来,心下一动,遂慢慢回转,顺势坐在他身旁。
鸥雁掠水而飞,不断发出嘎嘎叫声,千百只聚集一处,愈发吵嚷。二人不动不移,嘈杂响动中遥望飞羽翩跹,听惯鼓角铮鸣,如今看似单调的声音里反蕴含着难得的祥和宁静。
沈雁宾忽道:“洪校尉看你这失魂症不见太大好,打算趁还没落雪,把你送到武威郡的朋友家去。”
狄一兮沉默,当然沈雁宾未期待任何回应:“我一向最烦欠人情,遇到你之后,却欠了此生最大一笔人情债。”
他不知为何讥嘲似地勾起嘴角:“还是清偿不了的,便是那样做了……你也无法知道,想想真是让我气闷。”
他停顿良久,低低说:“你一定知道那个故事里的孩子是谁,对吗?但你什么都不提,更不曾刻意施舍同情与他。”
狄一兮下颌搁在膝头,专注地盯着溜达到前方的一只野鸭,沈雁宾凝视他的侧脸,忽然笑了:“多谢你,我想通了不少。”
想通了,一句寻常言语,却是世间最难做到的。
“很高兴你活着”,沈雁宾垂首:“但又生怕再见,那些心事,我从未对外人提起……”
他轻喟:“好在你已经全都不记得了。”
沈雁宾兀地顿住,半晌再次自嘲似地笑笑:“我果然不是好人。”
肩头陡然一沉,原来狄一兮将额角搭在他肩上,沈雁宾还来不及回应,那人已悠闲合眼假寐起来。青年看了半日轻轻一笑,便也任他如此了。
如此过了半个时辰,狄一兮才迷糊张眼。沈雁宾纵然耐得住性子,也隐隐觉得肩膀发麻,见状微微一笑:“可醒了,再过一阵我膀子都快不能动了。”
狄一兮歪头打量他一会儿,不知是否懂了对方意思,又转而将手探进怀里,摸出一只面饼来。沈雁宾只道他饿了,谁知狄一兮霍地将饼子掰成两半,递了一块给他。
沈雁宾瞬时怔了怔,狄一兮仍将拿饼的手平伸不动,他犹豫一阵后终于接下。
还是不怎样可口的食物,此时却多了些不一般的味道。
二人分食一饼,着实无法果腹,沈雁宾叮嘱:“你等着别乱跑,我再去找点吃的。”
他在狄一兮不解的目光中折回,抽起插在土中的陌刀,归来湖畔伫立好半日纹丝不动,眼睛于水面不住逡巡。逮住一个时机,陌刀猛地刺下!
狄一兮被哗啦声响唬了一跳,沈雁宾见那惊慌的容色,忍不住有点想笑:“你现在这么容易被吓到。”
他取下刺在刀尖的一条肥鱼:“还是我帮你收拾好吧,虽然我做吃的不太在行,可这回倒是有备而来,滋味该比上次好。”
听到吃字,狄一兮双眸一亮,但随后沈雁宾先取下暖木囊塞进他手头:“先把药喝了,我再给你烤鱼。”
狄一兮不知内中何物,刚喝了一小口,五官立马皱成一团,噗地全部喷了出来。
他刚要扔开水囊,沈雁宾忙拿住手腕:“别丢,这是治你病的药,赶紧喝完!”
狄一兮还一脸嫌弃瞥着手里木囊,苍云青年无奈,柔声解释起来:“你的脉象虽显心肾虚耗,但更似情志所伤而肝气不畅,痰瘀致忘。我好不容易凑够东西煎了这么一剂,都是涤痰泄浊、活血通络的好药。好歹先试试,或许……有效用呢?”
男子一脸呆滞,大约一字都未听懂,但对方眸中的关怀体贴却一眼即明。
他犹豫老半天,最终捏紧鼻子,鼓足勇气把水器注口对准大张的嘴,咕嘟咕嘟全灌了进去。
居延海,匈奴语中意为幽隐之地的天池。沈雁宾不知天上风光如何美妙绝伦,但面对着无边浩瀚的湖水时,心底会生起素日难得的宁静。
十余天的光阴在闲散与懒怠里度过,但体力精力逐步恢复时,兵卒们脑中紧绷的弦从未松懈。休憩,战斗,休憩,战斗,如此循环往复,直至埋骨疆场的结局到来。
他时常遇到出来遛马的狄一兮,仍爱无言独行,但若有谁乐意陪伴,倒不会拒绝。如是时间充裕,沈雁宾往往喂完药后陪他小坐片刻。
狄一兮心智不见复苏,沈雁宾虽往常不苟言笑,如今对他说话只能跟对幼童般温言软语,可这实在不符自身个性。加之他向来不善言词,于是结果常是二人呆坐水畔,缄默观视鱼游碧波底,鸟宿芦花间。
空洞的琥珀双目里偶有灵光闪过,似火花一溅,复又一片黝黯。他往昔如何英勇善战、谈笑自若,对比如今,只让旁人怜悯再增加一层,沈雁宾心底的愧疚也因此无法消除。
狄一兮常常将拴在腕子上的一枚淡紫海贝捏在手里把玩,对着它时而凝目沉思,时而展颜舒眉。刚逃出流沙陷时,沈雁宾替他处理伤口曾见过这东西,那时贝壳是以丝绦系挂于颈项。
今天不知怎么回事,他突然固执地要攀到兮子背上,沈雁宾怕他摔伤拦下好几回。奈何狄一兮几被激怒后使出全身蛮力,险些跟人厮打起来。苍云青年哪好与他再对招,生怕收不住轻重伤了人。之后他思索或许骑马能帮助对方忆起旧事,便也作罢。
坐骑没装鞍辔,狄一兮就揪住马鬃不放,兮子先还漫步而走,他忽然一个反手抽打马臀。啪地一声脆响,兮子吃了带着内力的一掌又痛又怕,猛地飞奔到五六丈开外!
沈雁宾未曾料有此一着,赶紧纵马追去,接近时正见兮子背上的人已经在不断加剧的颠簸与速度中开始滑跌下来。
他当即惊呼一声:“狄一兮!”
两匹马虽并头疾奔,然而没有缰绳根本勒不住这受惊的畜生。沈雁宾当机立断,从坐骑上一蹿而起,合身扑了过去!
他算准方位,两臂一张搂紧狄一兮,转眼间二人双双自马背跌落。沈雁宾全力护住对方头颈要害,直在地面翻滚了五六圈才停稳。他究竟不是真正的钢筋铁骨,硬吃下这几撞亦足足晕眩了小半日。
青年松开手,歇息一晌后,方扶了额头缓慢撑起身。狄一兮一旁跪坐,沈雁宾想也不想就问:“你没事吧?”
狄一兮莫说回话,头也未转过,沈雁宾正待拉他,却被一条胳膊挡住。
那手臂铁铸般纹丝不动,狄一兮浑身紧绷,低垂着头,散乱发丝遮蔽了所有表情。
沈雁宾不觉警惕,暗暗防备着。顺了狄一兮的视线瞧去,发现他紧盯自己搁在地上的胳膊。苍云青年困惑地抬起手臂,底下枯黄草叶间撒着大小不一的浅紫碎片。
那片紫贝被他压得粉碎。
僵持许久,狄一兮终肯将目光转向他,沈雁宾随后看到了那双琥珀色眼眸里复杂的情绪。
憎恨,眷恋,悲痛,欣悦,怀念,感慨。
同一双眼里,为何会蕴藏这么多复杂的情感?
狄一兮慢慢拾起最大也最尖利的那方碎片,紧握于掌心,没多久红线般痕迹从指缝中溜出,沈雁宾一惊,忙去掰开他的手。脸侧却一道劲风猛然刮过,重击狠狠砸在面颊,打得他上身往后剧烈一晃,险些仰天倒下。
沈雁宾遭遇袭击后本能还击,一手撑地稳住身体,同时一巴掌反掴中袭击者。狄一兮闷哼着倒下,虽整个人已摔倒草丛,受伤的手仍未松开。
沈雁宾管不得别的,再去拉时他还要挣,忍不住暴喝:“你他妈给我松开!”
狄一兮愣住,怔怔望着对面那张充满愤怒的脸孔,沈雁宾沉声呵斥:“一件死物碎了就碎了,扎进手肉后万一生了坏疽,你想做个彻底的废人吗?”
狄一兮虽无言语回应,指头却渐渐松开。沈雁宾静了片刻,再看那人手上血淋淋的口子,以及脸颊新被掴出的淤青,无奈叹了口气。
青年从衣摆上撕下几条布料,先替他包裹好流血的伤口,再拉着手将人牵去水边,路上忍不住嘟囔:“教训我时头头是道,到了自己身上,还不是看不开……”
沈雁宾说完这句便停下,只管拧干浸湿的布料替他冷敷青肿,狄一兮则一直缄默地任其作为。苍云兵士再将两匹跑远的马引回,看这人还在原处呆坐,也没说别的话,转头走向湖畔。
不知又过多久,狄一兮倏然抬起头,他闻到了熟悉的味道。
沈雁宾把串好的烤鱼往他手里一递,自顾自走开查看坐骑蹄脚是否有损。一转身,只见狄一兮举着被啃了一小半的烤鱼出神,眼里隐有泪光。
他担心便问:“太烫?”
狄一兮点点头,沈雁宾无奈笑笑:“慢点吃,有得是。”
距离分别的日子越来越近,有意或无意的偶尔相遇贯穿其中,总是寥寥数语后,接续以长时无声的静坐。沈雁宾依旧会替狄一兮带来汤药,催他服用,随后捉鱼烤制,候其食尽方离开。
不知为何,狄一兮的胃口变得不是太好,总吃得慢吞吞地。沈雁宾生怕他脾胃有恙,曾作诊视,脉象上偏查不出任何病状。至于他的记忆恢复,也毫无起色。
明知对方不能回应,沈雁宾偶尔还是会对他讲几桩幼时往事,以及投军之后的经历,甚至是与父兄相处的零碎片段。话虽不多,皆属他极少对人提起的隐秘。
那次他忽然抽出一把短刀,横在狄一兮眼前:“还记得这个吗?”
短刀是与玄甲同样的材质打制,近护手处阴刻着细小的三字——沈庆周。沈雁宾晃晃刀柄,见男子一脸不解,只得收归鞘内。
青年神情怏怏:“很早就想问你怎么得来的它,不过现在根本没办法了。”
他嘴角无奈一牵:“一想起爹,我就放不下娘当年的……也许再过些年月会好,可如果就这样下去呢?”
叹息合着低细话语:“我医不好你的心病,也一时间医不了自己的心病。”
沈雁宾忽而一笑,虽仍苦涩,到底比之前轻松,拍拍狄一兮的肩头再言:“但我永远记得你在山洞里说过的话,一定得尽力活下去,那样我才有机会再见他们,看清自己的心意。”
他终于直起身:“再过三日洪校尉会将你送去武威郡,一路保重。”
狄一兮恍若未觉,一直埋头拿牙尖一点点撕扯鱼肉,沈雁宾不招呼他,跃上坐骑扬鞭即走。等马蹄声渐渐远去,狄一兮突然抬起头来,嗖地蹿直身子,踮脚举目一晌后,蓦地长吁一声,把还剩大半的烤鱼丢弃在地。
他呸呸啐出嘴里还含着的小块鱼肉,转眼又蹲下,从一簇红柳上折下根枝条在地面刨土,最后皱眉拎起烤鱼埋进了浅浅土坑。
“天呐,还好他今天走得早,不然非让我把这咸死人的玩意儿吃干净!每回喝药都能还忍,这鱼实在是太难吃了!”
狄一兮眼瞧差不多了,满意地跳起来,朝着埋鱼的泥巴上又重重地跺了几脚,思索一阵后再拉长脸抱怨。
“乖乖,这家伙到底有没有味觉?!再这么放盐下去,我要变成咸鱼干了……”
“很咸吗?”
背后有人平平板板说了句,狄一兮仍忙于遮掩痕迹,漫不经心地回应:“是啊,搞得跟盐不要钱似的……”
唉,这声音……
他觉察不对,倏地转身,只见沈雁宾提一只装满水的木桶,面无表情地站立在不远处。
青年今日未着玄甲,只套了件轻上许多的皮甲,脚步自不比往常沉重。再加上狄一兮心思分在一旁,竟未能留意到旁边的异动。
他瞅着对方黑得如同玄铁甲的面色,勉强干笑两声,试图支吾过去:“嘿嘿,呃……小沈,多时不见……”
沈雁宾神情淡淡:“别装了,说吧,恢复多久了?”
因虑及烤制鲜鱼所用的火堆未灭,怕狄一兮烧着衣物,他才特地提水转回来熄火,不想会撞到这惊人的一幕。
琥珀眼珠不住地左右乱瞟,嘴里还直咕哝些有的没的:“哈哈哈……什么装啊装的?我只是……那个……突然间灵台清明、心窍通亮,不就……嘿,好了呗!”
听完这句,沈雁宾的神情愈发冰冷:“没医没药竟突然就好了,果真天意。”
狄一兮赶忙点头附和:“对对,正是天意!”
方才那些絮絮自语,任被谁听进耳朵里,稍加琢磨就可以推断得出真相。但狄一兮纵使平日里大大咧咧,眼下被沈雁宾当面质疑,到底顾及面子,依然选择了狡辩到底。
沈雁宾一样猜中他绝对不肯承认,乍地冷哼:“今日是又什么机缘,居然令狄校尉一瞬之间心智通明呢?”
狄一兮瞧对方面色更加难看,料到今日之事必定不会善了,既然已经走到这步,索性就这么犟嘴算了。
他尴尬地笑了笑,一指向天:“大概……日头太好,晒多了活络血脉,人也顺便……顺便通窍了……”
穹顶之上,铅灰层云密密叠叠,怕不久还会下起雨来,哪来一丝半缕的阳光漏下?
沈雁宾容色冷淡,如霜覆面:“日头不错,可别晒热闷到了,一不小心又糊涂过去。”
苍云青年回忆起这二十来日相处的光景,越发地窝火。自己从头至尾都竭诚以待,这人却由始至终在装傻充愣,甚至不知会不会暗地里取笑他的一番良苦用心。
咚一声闷响,一个**的玩意儿从头顶直扣下来。狄一兮眼前骤然漆黑,视线全给遮蔽不说,重重一击砸得顶门剧痛、头脑眩晕。更惨的是一大泼冰凉的液体也从头顶淋下,顺着领口、衣襟、头发往里里外外地淌,把全身浇个精湿。
狄一兮又疼又呛且不提,屋漏偏逢连夜雨,湖畔刮起大风,一阵吹来便是一个寒颤。他抖抖索索地把罩着脑袋的木桶取下,擦擦刺痛的双眼,噗地喷出一口水后,迅速左右一扫——哪还见沈雁宾的身影?
狄一兮赶忙脱下衣衫,拧一把,地上就积起一大汪水。他一边挤水,一边不住抱怨:“兔崽子,我可是你恩公呐!不就多瞒了几天,至于这样对还没养好伤的老人家吗?拿桶扣我就算了,还泼一头冷水,要人命呢!”
手上拧得再用劲,衣衫总不能片刻干爽。狄一兮虽脱光上衣,但下裈再怎么湿冷地贴着肌肤难受,总好过一件遮羞物不存。浑身上下摸一回,想找到引火之物生火来烤干衣衫,却半晌不得。这方记起自己在众人眼里还是个呆痴,哪有谁敢给他贴身留着这些东西?
狄一兮无奈之下只得捞起湿透的衣衫,打算就这么走回营地算了,忽闻前方又有声响,竟是沈雁宾又折了回来。
他吃了一吓,当对方还要收拾自己,猛地往后一蹦,闪开老远一段。哪知沈雁宾跳下马后,不过把鞍具后捆扎的一大抱干枯芦苇揽下,直接扔在地面。
他先不搭理狄一兮,兀自忙碌着用芦苇升起一簇篝火。手头事毕,青年无甚表情地瞥了眼尤自披着湿衣呆愣的狄一兮,伸手解开肩头搭挂皮甲的一枚铜扣。
除下皮甲后,沈雁宾迅速解去上身衣衫,扬手把它抛去,正巧兜在狄一兮头上。
“穿上,别冻死了!”
气恼归气恼,狄一兮重伤初愈,沈雁宾不好无视,所以特意又回一趟。只是他虽帮忙生火又赠御寒衣衫,半分好脸色再不肯给了。
狄一兮冷得唇色青紫,浑身发颤,如今顾不上和对方推辞计较,七手八脚将那件皂色袍子往身上裹紧。沈雁宾没再理他,把皮甲往马背上一一捆扎好,精赤着上身打马走开。
狄一兮眯着眼望向已成小黑点的身影,喃喃道:“还算有点良……”
话没说完,他又打了个响亮的喷嚏,两行清亮亮的鼻涕立马流了下来。
篝火噼里啪啦地燃烧着,狄一兮索性把下裈也褪了,用苇干挑着在上头反复烘烤。白蒙蒙的热汽蒸腾起来,暖洋洋地扑在脸上,好似小孩柔软温暖的手掌轻轻拍打面颊。他终归觉得舒服了些,把衣服架好后,抱住膝盖懒洋洋地打起了盹。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大声喊叫:“醒醒!衣服要烧出洞了!”
狄一兮惊诧睁眼,面前赫然是汪金来那张黑黑的大脸。
“吵什么啊?汪大叔……”
汪金来先楞了愣,随后当即揪住他的耳垂开拧:“小兔崽子,天天装傻充愣的!”
狄一兮皱得眉毛眼睛都快挤到一块去了,一边忙于推开汪金来的手,一边结结巴巴地解释:“唉哟喂!大叔你轻点,谁说我装傻,我这不是才……”
汪金来凑近他耳畔,大吼一句,震耳欲聋:“还有谁?姓沈的小伙子刚刚和我说你早就清醒了,居然敢瞒着大伙,天天在闲逛偷懒!”
“撒手撒手!耳朵要掉了……”
汪金来刚收手,狄一兮就赶紧呲牙揉起发红耳廓,心道看不出沈雁宾这闷不吭声的家伙居然会告黑状。
汪金来瞪他一眼:“活该!”
他必然猜出狄一兮的狼狈样子是给谁弄出来的,狄一兮不好意思地揉揉鼻子:“嘿嘿,大叔别火气大啦,也就几天功夫而已。”
“哼,鬼才信!”
狄一兮挠头,感觉不太好跟汪金来解释缘故。他完全清醒过来正在这四五日间,上回坠马后虽然受了惊吓,同时也唤起诸多深刻的记忆。正是在这些混乱里,他终于将事情的来龙去脉整理得清晰。
但那时沈雁宾仍未觉察出异样,还将这人当作一名无知无识的沉默旁听者。狄一兮不好打搅他的兴致,又因在沙漠受困时听来对方许多的隐秘,一旦清醒了还不晓得如何面对。只得继续装呆下去,暗忖日后恢复时,就说是不记得当时状况来隐瞒过去,不料被沈雁宾当场抓包。
汪金来气归气,看他全身光溜溜只裹了件袍子,不时发颤,到底还是狠不下心,虎着脸朝篝火里又丢一束干草。
“你这家伙,真该冻死算了!沈副尉一片好心你当成驴肝肺,我要是他,还得揍你呢。”
狄一兮直撇嘴:“汪叔,我们多少年交情了,你怎么胳膊肘朝外拐?!”
“帮理不帮亲”,汪金来折断几根芦苇抛入火堆,遽然皱眉,好奇地问:“哎,你这脑袋究竟怎么好的?”
狄一兮面上笑容突兀一止,渐渐消散,他记起了那枚压得粉碎的紫贝,以及沈雁宾的一番言语。
他没管汪金来困惑的眼神,奇怪地微微一笑:“没什么,的确是突然想通了,或许……也该谢谢他吧?”
只是这声谢,哪日能出口,倒真是个大难题。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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