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一兮努力眨眼,晕眩消退些许才听清二人的对话。他脸上痛得激烈一跳一跳,再度开不了口,萧敬暄冷冷道:“还想骂什么,说呀,洗耳恭听。”
狄一兮咧开嘴,啐出一口饱含鲜血的唾沫,嘶哑道:“我……我……你就是只不知羞耻的恶狗!”
萧敬暄恢复平静,淡淡一笑:“恶狗?我救下你们的命,还处置了那些鞑子,竟还不知感恩?”
狄一兮喘息间断断续续地回应,语声间皆是忿恨:“感恩?你的所作所为,跟那群禽兽有何分别!”
萧敬暄唇角微扬,似乎觉得对方的口吻相当滑稽:“师弟竟可怜起他们不成?”
“我是人,不学畜生做派!”
萧敬暄容色骤然冷沉:“是么?我曾生而为人,又是谁将我逼堕成兽?”
狄一兮一时语塞,良久方颤声:“是你……你自甘堕落,咎由自取!”
语声决然,他却再没敢抬头直视萧敬暄。萧敬暄目光如刀,几能在对方身上刺出血来:“我无意与你做口舌之斗,只问一句,小容如今身在何处?”
狄一兮怔了怔,头埋得更低,言语早失却了先前的愤怒与激昂,轻声回应:“她已经……已经过世了。”
沈雁宾立即明白他们提到的是谁,萧敬暄许久没说话,末了平平道:“当年往大勃律途中,你托我在班师回朝后向危世伯提亲,记得那时的承诺吗?”
狄一兮眼中涌起一丝泪光,点了点头却没开口,萧敬暄静静地说下去:“你说过会一生一世护着她。小容与我虽血缘薄远,但我始终将她当作胞妹看待。纵使日后生变,偶尔思念起来,也庆幸她有了好归宿,可是……”
萧敬暄顿了一顿,倏然揪住狄一兮的发,扯得那人吃痛中不得不仰起脸,他厉喝:“可她为何死了?为何你还活着?!”
狄一兮头皮撕裂般疼痛,他只若不觉地直勾勾瞧着萧敬暄,许久后方一字字反问:“你呢?你那时又在何处?”
萧敬暄的手竟在微微发抖,唇随之微微颤动,耳语似地低声:“何处……我在何处……”
狄一兮冷笑,然则只出半声,对面猛然一脚踹中心口,他整个人随之飞了出去。沈雁宾双目顿时瞪得溜圆,又激烈地挣扎起来,何清曜足下再加了几分力压制。冷眼扫去,萧敬暄手头已多了一副马鞭,徐步逼近飞出丈许远的狄一兮。
明教弟子暗哂,道是你早就该这样了。
此刻萧敬暄背向而立,何清曜索性毫不掩饰地露出一脸幸灾乐祸的灿烂笑容。萧敬暄似是自语般喃喃:“我在何处……呵呵,九死一生之地……污浊不堪之所。这一切均是……均是拜你所赐!狄一兮,我自问从未亏欠于你,你却陷我至此!”
他的目中起了两簇火,眸光灼烫得几乎点燃了所及的全部事物。何清曜旁观已久,此际低低道:“阿暄,你等这天很久了,还不动手吗?”
那边回复的口吻透着一股森然:“我知道!”
他踩牢狄一兮的足踝,一鞭抡下,既狠又快,带起嗖嗖风声。皮鞭落于肉身,啪地一声清脆而响亮,曳出一条鲜红的痕迹。
鞭声交织纵横,回荡于旷阔的窟室。狄一兮起先还能躲闪避让,挨过二十余下抽打后,渐渐失去动弹的力气。他的脸颊被抽出殷红伤痕,衣衫上亦开始沁出血色,沈雁宾心急之下,也不知使得什么法子,硬是吐出了那团塞口之物。
见萧敬暄又扬起手,沈雁宾高喝:“姓萧的,你这无信无义的孬种!自己作恶多端造的孽,却把由头推给守笃,算什么东西!猪狗不如!”
红衣背影猝然一僵,鞭子停在空中,说什么也落不下去了。何清曜本暗乐不已,哪晓得被沈雁宾打扰,不由心中连连咒骂,口上急切催促:“阿暄,你理这小子作甚?快动手啊!”
萧敬暄静默而立,半晌后手臂突垂落,对沈雁宾冷冷问:“狄一兮究竟对你说过什么?”
沈雁宾粗喘:“什么都说了!”
萧敬暄扫了瘫倒的狄一兮一眼,嗤道:“都说了?”
“没错!你对天策府主的训诫置若罔闻,滥杀无辜,贪渎敛财。守笃上报你的作为,虽在私情有亏,却无愧于公理。”
“公理?”
萧敬暄似笑非笑瞧着他,甩了甩马鞭,立即沥沥洒下几滴鲜血。他一面缓步移向沈雁宾,一面轻笑:“我来告诉你,何为公理?”
沈雁宾眼前一花,面上早着了一记,虽未抽破肌肤,仍瞬间肿起老高一道痕迹。萧敬暄徐徐抚过鞭身,目光凛凛睨了他:“恃强足可凌弱,这就是公理。”
沈雁宾正待还击,忽然有人哑声:“你我的恩怨,和雁宾……和沈副尉无关。放他走,我任你处置……”
是狄一兮发话,萧敬暄目视他半晌:“你替他求情?!”
沈雁宾一惊,截口道:“不行!”
狄一兮强自扯动嘴角:“原本跟你没关系,你又比不得我孤家寡人一个,你的娘亲和阿弟还在……”
沈雁宾用力甩头,眼底隐隐微光闪烁:“你不是!还有我……我要一直陪着你!”
狄一兮凝视他,笑中不□□露苦涩之意:“你这大傻子,这是干嘛……”
沈雁宾竭力挣扎,试图撞开萧敬暄向他爬去,狄一兮怕他受害,更加慌神:“雁宾别这样!”
苍云青年昂首,咬牙看向一脸冷漠的红衣男子:“我不怕他,大不了他杀了我,咱们死一处!”
萧敬暄原本只是一旁安静谛听,然而愈是听下去,面色愈是阴沉。细细思量二人先前眼神,再联系如今的对话,起初的一点疑惑竟豁然开朗。到了最后他已面色铁青,倏地瞪视沈雁宾,再看看狄一兮,双手瞬间颤颤不止。
“你……你们……”
音声内卷携的愤怒如起初一般猛烈汹涌,又有些微妙的不同,萧敬暄几是从齿缝中蹦出二字——
“无耻!”
鞭子再度对准沈雁宾抽下去,斜刺里却探出一只手,蓦地攥紧了那只预备落下的腕子。片刻惊愕过后,萧敬暄朝着面色冷漠的何清曜喝道:“放手!”
何清曜不露分毫情绪地嘴角勾了勾,嗓音看似低柔如猫儿油光水滑的皮毛,掩藏底下的狂躁又明显蠢蠢欲动:“阿暄,你骂谁无耻? ”
萧敬暄与他僵持,全然不肯撤手:“出去,这里的事与你无关!”
何清曜冷哼:“真的无关吗?你不是一心要报仇,仇人可就在眼前呢!怎么转头就怼上那苍云来的毛头小子?”
萧敬暄面庞涨红,不知是因愤怒或是其他,只一字字回答:“听到没有!我叫你放手!”
何清曜神情怪异,干巴巴地笑笑:“哦,是不是又舍不得那老相好了!口口声声嚷着要杀了他,难不成你这些年都是跟我作戏?!”
萧敬暄气息一滞,随即厉声喝止:“住口!”
但早已来不及了。
二人的争执落入狄一兮耳内,他开头尚有些不明白,到了后来只觉脑子里一声炸响,讷讷半天,竟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萧敬暄瞧见狄一兮恍然大悟的神情,容色瞬时僵硬暗沉如生铁一般。许久后,男子缓缓转首,冷冰冰的目光落回何清曜身上:“放手。”
何清曜笑容反而显森寒,唇角眉梢染着薄薄的一抹嘲弄与讥讽:“放不放手又怎样,真舍得打死你这位心爱的师弟啦?”
沈雁宾目瞪口呆趴在地上,连动弹挣扎都全然忘记,狄一兮也与他一般模样。萧敬暄飞速瞥了地上发愣的二人一眼,指头兀地一颤,卸去全数力道。皮鞭坠落下来,敲在岩石上头,啪哒一声惊心脆响。
他扭开脸,不欲被谁窥见此时形容,仿佛疲惫不堪地低语:“先……先……带他们出去。”
何清曜松开对方手腕,面色也恢复平静,坦然应声:“行。”
他抬掌响亮地击出两声,须臾间便有手下入内,何清曜吩咐:“带下去锁好,别死就成。还有,把他们那张嘴给我堵严实喽!”
两人被拖出窟室,何清曜才将视线再次转往萧敬暄,对方仍旧背对外间,不言亦不动。他心底微微一喟,但不做劝解,徐步移出洞窟。
经历了连续上上下下的拖动,并被揭去布袋扔进一处未知处所后,狄一兮再度睁开眼。头顶约摸三四丈处有一边缘参差不齐的半圆缺口,清幽冷冽的白光从上头照下,这是月辉,看来雪停已久。
手脚无法挪动,他只有蹭着身子在崎岖地面摩擦行进,顾不得遍体鞭伤被牵扯磨砺的疼痛。前方丈许阴暗处,渐渐有熟悉的呼吸声传来。
“呜……呜呜……”
狄一兮激动万分却说不得话,勉强从鼻腔发声回应。那里终于有了其他动静,悉悉索索半晌,沈雁宾的面容已沐浴在月光下。二人挣扎着接近,费力撑起上半身,又将下颌放在对方的肩头,乍看颇似几分鸟儿交颈的模样。等到背靠背坐起,都出了满身大汗,狄一兮歇息一晌缓过气,心绪也随之平静。
可一伺记起与萧敬暄相遇的场面,他不免心头再成乱纷纷一片。十年师兄弟,狄一兮丝毫未料到对方竟深藏那般不该逾越的念想,
纵使现在知道了又有什么用?他们迟早会走到如今对峙的局面。
然而狄一兮仍感惴惴不安,非因头顶笼罩的死亡阴云。虽然不愿轻易失命,可沙场数载,自己于生死看淡了不少。
他努力转动脖梗,望向背后的沈雁宾,对方恰恰将目光迎上。对视良久,狄一兮鬼使神差地摇摇头,眸底同时闪过一缕焦灼与愧疚融合之色。其实纵使没有被剥夺言语的能力,他也不晓得该对沈雁宾说些什么,是否认?还是道歉?
青年的眉宇间染浸温存和煦的笑意,瞳仁如水精剔透,不带半点猜忌疑惑的阴影,也不见分毫的畏惧。
洞窟那般阴寒,冻得手脚早已失去知觉,狄一兮心间却是热的。他无声叹了口气,把头枕在沈雁宾肩上。
多谢你。
半个时辰后,何清曜被萧敬暄再度唤回住处。铜盆里又添新炭,热力愈强,何清曜拭去鼻尖沁出的细密汗珠,暗道盆中的火虽旺,可没自己心头的火气更旺。
地面方才留下的污迹零碎都收拾干净,血味也淡了。萧敬暄仍端坐那张铺了云豹皮的矮榻上,见何清曜入内才昂起头来,出神看了他一阵,慢慢问:“怎样了?”
问得无头无尾,何清曜却明了各种境况,按捺住满心都快溢出的酸意,语调保持了平缓:“还活着呢,瞧他皮粗肉厚的,哪那么容易死掉。”
萧敬暄半垂眼帘,声音无甚起伏:“是吗……我没提他们……”
靠近他左手的锦垫上放了一把形状十分怪异的短剑,铁质光华不同与镔铁,更显冷暗,刃口层次不齐,状如树杈。何清曜只是一看一眼,再想它切割□□时的血腥,不免有些惊心。
不久之前,萧敬暄曾经逼迫一个人,用这短剑硬生生切开自己的胸腹。那么,现在又要对谁施展它的威能呢?
明教弟子暂时不予理会,自顾自说下去:“安置的地方虽然冷点,但应该冻不坏人,且叫他吃些苦头还能留着命,方便你继续撒气。”
萧敬暄沉默听罢,忽然举目望来:“打算叫我夸你几句?”
“呵,哪能劳动您老人家那难开的金口,狗屁倒灶的破事不一向丢给我这种老实人收拾的?”
“你也可以不管。”
明教弟子双臂交抱,望墙边一靠,笑声暧昧:“我若不管,你只怕捧着他怕摔了,含着怕化了吧?”
“我方才……好像差点打死狄一兮吧?”
何清曜举起手来,拇指跟食指做作地一捏:“差这么点打死和完全打死,两回事。”
“……”
“不说话了,难道担心他伤势太重先挂了?别急呀,等会儿我就叫人去给小师弟上点药。”
“我可没想过这些。”
何清曜哂道:“反正迟早也会问到的,索性先说了。”
萧敬暄嘴角略略牵动:“真是周到。”
何清曜抚了抚泛着冷金光泽的护腕,头也不抬问道:“很晚了,怎不去休息却把我叫来?”
萧敬暄轻轻摆首:“睡不着,正好说些别的。”
何清曜安静等待下一句话,萧敬暄轻呼一口气,屏息须臾:“黑水城的唐军果然想近期反攻,再度控制贯穿两界山的通道,同时切断狼牙军输送寒铁矿的路径”
何清曜心头咯噔一下,萧敬暄把话接下去:“我只当偏僻黑戈壁近日不大可能卷入战乱,不曾想……你也知道现今掌管那方天策大营的是柳裕衡,他和我俩仇恨太深,实在棘手。”
何清曜蹙眉,满面肃色,抬高了几分声调:“你还是准备去?!”
萧敬暄不徐不缓道:“这本就是谷主的命令。”
何清曜一咬下唇,几个快步上前,遽然抓紧萧敬暄的小臂,低喝:“撒谎!”
萧敬暄不挣扎,坦然面向那双近在咫尺逼视的绿眸:“不完全算,这的确是原因之一。”
烛火摇摇,光华明灭,红衣男子眼底细微的情绪,似乎也不太让人看得懂了。何清曜稍稍撤下两分抓握的力度,依旧没有松手的意思,他追问:“那别的呢?”
萧敬暄不语,良久道:“我恨他。”
何清曜眉头一拧,但不等他开口,萧敬暄又轻轻道:“但是……就在刚才,好像那些心情又通通过去了。”
早已过去了,无论过往的执着中是爱是恨,皆是随风而去的往事。
“从今往后,我大概再没有什么未了的心愿了。”
何清曜撤手,静静望着对方:“既已是烟云过往,为何还十足在意?我明白,你心底不能全然放不下那些故人旧事。不过,你真的不打算干脆把他……”
一抹冷森森的笑浮上萧敬暄唇畔:“我懂你的意思,纵然上命难违,但在这里悄悄结果了狄一兮的性命,神不知鬼不觉,自是不会惹怒天策军。只是……”
男子的眼中神光微敛,炫目的寒芒再度黯淡数分:“他毕竟是那些往日交好的人里留下的最后一个,我不杀他,不是出于别的计较,仅仅念在当年那班旧友的份上。”
萧敬暄好似不经意地将那短剑搁得远一些,面上也露出了真正卸下重负的轻快之色。他叹了半声,仰面凝视何清曜:“你呢,愿意与我一道,还是会选别的路?”
何清曜终于再度显出那种玩世不恭的微笑,挤挤眼:“你说呢?反正我一向劝不动你,何况你已经不打算跟旧情人跑路,剩下的对我就没什么大不了的。”
萧敬暄殊不料他应下这般干脆,自己倒先怔住。何清曜无奈似地长叹一声:“本来嘛,除开看着你别惹祸,我上黑戈壁这边其实就为安门物那笔钱。他躲进狼牙军,我不如借着唐军的势头打过去,倒能省些力气。”
萧敬暄不说话,斜眼瞧他,明教弟子挠挠头:“干嘛这样盯着看,还担心我吃那灰头土脸的矬子的飞醋?哼,他一没我高大威武,二没我英俊迷人……”
“……你就不能说些正经的话?”
何清曜停住半晌,终作正容:“阿暄,你以为我一直拦着只是因为那些过往琐事?我只是太清楚了,你这性子若重返战场,难有全身而退的一日。”
毫不含糊的言语再度触动萧敬暄,他否认似地摆头:“不会……”
何清曜含笑截住话:“有我在,当然不会。”
萧敬暄亦笑:“何必如此?”
何清曜勾起他肩头一缕垂发,把玩一阵若有所思地说:“我其实本担心柳裕衡找麻烦,你这样一讲,我忽然觉得狄一兮又可堪大用了。”
萧敬暄凝视他许久:“明白了,随你吧。”
何清曜陡地抱紧他,拥着人往榻上一倒,一边拖过皮裘盖头,一边嘴里嘻嘻哈哈:“另外嘛,看在我受了闲气的份上,这桩事儿今晚也随我一下。”
萧敬暄对此直是笑:“变脸也太快了,真比你那黑猫还难缠!”
言笑间他的手臂攀上何清曜的肩头,轻柔地拥住了对方。
狄一兮是给外头金铁曳地的刺耳响动惊醒,还不及碰醒沈雁宾,一阵木框摩擦的嘎吱声间,穿戴齐整的萧敬暄孤身步入囚室。
狄一兮一见他,顿时头皮发麻,不晓得对方一夜间盘算了多少法子预备整治他。萧敬暄无视他目中明显的惊惶猜疑,环顾四周一番:“确实冷了些,不过要冻死你还是太难。”
狄一兮觉察不出杀气,可又不知对方来意,苦于嘴里那撑得口角发疼的麻团,根本讲不出一句话。萧敬暄轻轻一哼,随即替他扯去口中堵塞之物。狄一兮满嘴苦涩干疼,忙着呼哧呼哧喘气去了,萧敬暄好整以暇地看住他:“不让你堵着嘴,是需要你说该说的话,少耍花招。”
狄一兮默然垂头,萧敬暄没管一边仍无法言谈的沈雁宾,只问他:“外面战况究竟如何?”
萧敬暄发话之后过去了很久,狄一兮依然埋首不语。倒是旁边的沈雁宾不时抬眼看看他,又瞅瞅狄一兮,神情中既有焦灼也有忧虑。
萧敬暄不动声色,仿佛根本不觉遭人冒犯,也不觉心情急迫,寻了邻近一方干净平坦的凸岩施施然落座。再候一晌,方用手中的犀角马鞭在狄一兮肩头拍了拍,一手撑了下颌冷哂:“让好好说话却又不肯了,这舌头还真不好使,不如不要!”
沈雁宾瞬时圆睁两眼,愤怒地咆哮起来,口中虽为布塞所阻,低沉喊叫也甚是震耳。萧敬暄面无表情睨他一眼,狄一兮不免忧心,忙挡在青年身前,同时高声:“你问这个作甚么?!”
萧敬暄暂且不理会仍一副要咬死自己的神色的沈雁宾,转向狄一兮:“你想死还是想活?”
狄一兮情知陷落此处,若要安然脱出,少不得隐忍。他垂眉良久,末了低声问:“当然是活下去,可你愿意?”
萧敬暄不徐不疾地回应:“同我的本愿无关,恶人谷放下素昔与中原正派的仇怨,乐意在抵御乱贼时助朝廷一臂之力。这是唯一的生机出路,选不选在你。”
狄一兮怔怔地望着他,眉宇间一派惘然:“竟然……竟然是这样么?”
沈雁宾聆听一阵子,到底有些不放心,不住地目视狄一兮。狄一兮留意到,于是向着他道:“你想说什么?”
萧敬暄唇畔笑意若有若无:“还能怎样,这位必然是怕我暗地使诈。不过眼下我需对付的不过你二人罢了,或杀或纵,动动指头足矣,无需大费周章。”
狄一兮听至此处,终归信了三分,犹豫着问:“你放我们走便是……”
萧敬暄反问:“这茫茫荒野,你们想逃去哪里?外间局势如何?路上会遭遇多少道埋伏暗卡……我一行数十人循小道来此尚且不易,就凭你们两个伤患残兵,能走出多远?”
狄一兮立马语塞难言,萧敬暄又飞快道:“你在战地内脱身,里间情势比我明了。为周全计,见闻之事皆该完完整整告知于我。否则路上倘有意外差错,折损了小命,可怪不得我。”
狄一兮没有当即回答,沉吟须臾:“你会送我们去哪里?”
“黑水城。”
狄一兮略作盘算,两界山东面局势混乱,相比而言的确西面安全。萧敬暄晓得他必定心头还有疑惑:“但离开之前,纳怜道里狼牙军的兵力及防卡,你可要仔细老实地说给我。届时报给天策大营,对将来地用兵必定有所助益。”
狄一兮微一蹙眉,心头到底还是吃不大准:“你就这么的……”
“算了”,萧敬暄替他将未尽言语说罢,嗤笑起来:“那还要怎样?当然了,你慨然舍命也未尝不可,反正你也欠下我的人情。”
狄一兮面色一沉:“我不……”
最后那个欠字却始终说不出口,萧敬暄也不接他的话。倏地铮然一响,狄一兮惊愕中注视着对方手里多出的一把金柄短剑。萧敬暄凝神看了一会儿光华流转的锋刃,蓦然持起短兵在他身上疾速划过。
狄一兮悚然不已,往后退避,却觉身上乍地一松,紧密绑缚的筋绳已被割为两段。他暗地里松了一口气,忙将断裂的绳索逐一扯下。这厢忙碌时萧敬暄已起身,一行往外步出,一行言语淡然:“待会儿我会差人来领你们,路上别动不该有的心思。”
哐当一响,短剑被丢掷在地,狄一兮明了对方用意,赶忙拾起去割沈雁宾身上的绑缚。他做完这些,又朝牢门张望,只见萧敬暄背影正要隐入岩壁旁的昏暗中,于是急切地呼唤:“等下!”
萧敬暄伫在原地,声清而冷:“何事?”
狄一兮反而一时间说不出话,搜肠刮肚半晌,只能低低问:“那……那是……真的吗?”
萧敬暄声调平静,却如霜雪寒彻:“是真是假,不过关乎于我,与你有何干系?”
狄一兮容色大动,满心惊诧中也混入了一丝异样难解的情绪:“我没想过会是……”
萧敬暄冷笑,以无谓的口吻回复:“无需自作多情,你我而今势不两立,这番行事只为公,不及私。”
狄一兮喃喃:“你之前曾命何清曜亲自来取我性命,就是为私吗?”
萧敬暄眼尾突地一跳,转眼便明了,却一言不回。又过一会儿,他问了一个似乎不相干的问题:“小容怎么过世的?”
狄一兮愣了愣,颈项慢慢弯折下去,像被千斤压制,没敢看向对方。
“她……她……至德元年的秋天,天策府被狼牙攻陷,小容随杨宁将军……战死,我把她埋在了武牢关附近……”
“一载有余罢了……”
萧敬暄冷冷一笑:“那你现在还真够逍遥快活的,转眼就找上一片好风光。”
狄一兮明其意指,憋得满面通红,又无从辩驳,好一会儿才出声:“我永远不会忘记小容。”
“你怎么想与我何干?别找错了人赌咒发誓。”
狄一兮猛地仰脸,大声说:“小容也没有忘记你!”
萧敬暄没有看他,可是狄一兮依然把话讲了出去:“在她心里,你始终那个好哥哥,她还活着的话,会一直等到你肯回家的那天。”
萧敬暄不言,再过一刻,戎装男子微微扬起头,冷淡地说:“我今日不打算叙旧。”
他很快再度迈动脚步,足音渐行渐远。狄一兮握着那人留下的短剑愣愣发呆,此时沈雁宾已经彻底脱离束缚,伸手去碰碰他:“守笃,还好吗?”
狄一兮缓缓转首,看了他一眼又移开,沈雁宾握住他的手,柔声道:“你担心什么?”
狄一兮摇头,苦笑道:“我知晓萧敬暄的性子,他亲口答允了,自然不会再为难我们。但是……但是……”
他的语声越来越低,满是愧疚羞惭,沈雁宾的指头又捏紧一分,轻声安慰:“你不必讲了,既然是过去的事,再计较也无益。至于往后与萧敬暄他们打交道,你觉得不妥不便,不如交给我去应付。”
狄一兮虽忧心忡忡,可看看青年那一脸认真严肃,仍忍不住笑了两声:“你能应付什么,怕是说不了两句就会打起来。”
沈雁宾却依旧正色问:“你到现在还不肯相信我?”
狄一兮渐渐敛去谑笑,凝视对方许久,俄而微微一叹,拍拍他的面颊:“怎么觉得,你好像一下子长大了不少?”
他停了一停:“不知道除了咱们,还有多少人逃出来,能救得一个是一个。”
沈雁宾与他一道沉默下来,未来悬而未决,前路迷茫未知,暂且走一步算一步。
没多久便进了一名看守来领两人,呼喝虽不太客气,到底不似之前凶恶万状。出了囚室,洞窟中曲折行进一阵终到光亮下,狄一兮扫视周遭,原来在这两侧夹壁上不少天然山洞,略一收拾便可居住。山脚另有几间石屋,都陈设简陋,进去的这个角落一方石台做寝具,中央地塘生了一小簇火,比起阴寒凄冷的囚牢可算天宫仙境了。
守卫冲石台上两个鼓囊囊的包裹一甩下巴:“上头说让你们换换衣裳,别给冻死了,其他的就自己想办法咯。”
狄一兮出语道谢,那人却爱理不理,自顾自出门了。沈雁宾方才默然不语,但一直打量他的装束,等对方离开后悄声道:“一看就知道是马贼。”
“这地方能和萧敬暄混在一道的,会是什么好人?”
狄一兮禁不住又叹口气,瞧着墙角丢的一只缺耳铜锅:“我捧些雪来烧化了,咱们好擦擦身,顺道收拾伤口。”
他还未伸手,沈雁宾早一把抢过什物:“我来!”
狄一兮半嗔半笑:“才多重,当我拿不起吗?”
沈雁宾含笑:“你的伤可比我重,好生休养着!”
二人各抓铜锅一边,彼此争执不下,沈雁宾顾忌狄一兮周身伤处,不好使全力夺物。最后鬼使神差冒出一个奇怪主意,趁着对方拉扯间又接近,兀地一口亲在他脸颊上。
狄一兮一头雾水骤然一顿,手上力道立减,沈雁宾瞅准时机抢了锅子担在头顶,夺门而出。狄一兮呆立原地,好半天没回过味,晃神回来不由怒喝:“沈雁宾!你小子打哪儿学来的歪门邪道!饿狗啃烧饼,叼一口就跑啊!!!”
可当沈雁宾匆匆离去后,他又不禁露出一丝浅笑,暖融如春晖。
石屋后山坡斜斜上伸,风雪侵蚀出的孔洞状如蜂巢,其中一个正可俯瞰那间小屋。
萧敬暄看着在雪中来回奔跑的沈雁宾,眸中未起分毫波澜。直至背后沙石吱喳声起,戎装男子方侧首:“来这里做什么?”
何清曜总是展露欢颜的面庞笼起阴云迷雾,举起手里一件短兵,口吻冷淡道“你落下我送你的东西了。”
萧敬暄一愣却是无言,正要去接那金柄短剑,何清曜陡地撤手,反将兵刃负于背后。
萧敬暄蹙眉:“还来!”
何清曜复把金剑托于眼前,垂眉细察,感慨似地长叹:“百里挑一的良工与良才,耗费数十日夜,其中还舍弃无数瑕疵之品,仅仅得这么一件。你当初应允会珍爱备至,今早却径直扔在那地牢,不再理睬。”
萧敬暄容色似无所动,眼眸深处却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窘迫,嗓音倒平缓如以往:“我不小心忘下了。”
何清曜仍不还与他,抚剑时脸色漠然:“呵,分明答应得好好的,临头还慌乱成这样。”
萧敬暄唇忽紧抿,扭脸不再看他。殷红披风如血,隐隐泛出暗红光泽,洞边积雪寒辉照脸,二者映得他颜色若冰霜。
连那语声也如冰冷森:“慌乱?真是说笑!”
何清曜反问:“别又摆出一副要吵架的样子,当我寻上门来是特地跟你闹别扭的?”
“那是为何?”
“哼,不过说实话,我不喜欢你现在的样子,太像一个平常人了。”
萧敬暄闻言笑出声:“好玩,我不是人,难道是神?”
何清曜瞧着他腰间的空鞘,探手将短剑仔细收入其中,随后耸耸肩:“我们是人,那就有生老病死、喜怒哀乐,所以你如今的样子才让我担心。”
萧敬暄静默地观望何清曜做完一切,忽地问:“你私自欲取狄一兮性命,也是因这缘故吗?”
何清曜毫不吃惊地注视他,没有半点计谋遭人揭穿的尴尬窘迫:“他果然说了。”
“是的。”
“你不责我自作主张?”
萧敬暄略怔忡,眼帘忽一垂,半晌低低叹息:“既是旧事,说之无益。”
何清曜并不意外于他的态度,轻喟道:“你我置身之所,容不得丝毫错念谬想,一瞬误行,万劫难复。”
他所指乃是萧敬暄曾因狄一兮之故,数番行事犹疑不定,戎装男子又微抿唇瓣,欲语似止。
最终,萧敬暄径直转身离去,只留下一句话。
“你放心罢。”
窟中只余何清曜一人,明教弟子自嘲般笑了笑:“这些年下来,如今我岂会怀疑你?然而,放心倒底不敢,你呀,到底什么时候能跨过自己心里那道沟坎?”
被安置于石屋后,除每日定时来送干粮伤药的马匪,无谁再过问沈狄二人。一头狄一兮心底惴惴不安,另一头又庆幸暂时不必与萧敬暄打照面,这自相矛盾的念头很是可笑。。
他与沈雁宾落在狼牙兵手中受伤已不轻,到萧敬暄处又遭一顿鞭笞,成日难受得站也不是、躺也不是。沈雁宾的伤情相比轻松,于是日间杂务总抢着去做,又把狄一兮硬塞进被窝叫好生休息。狄一兮拗不过他,卷成一团老实缩在床间,除了偶尔下来走动,剩下的事情除了吃就是睡。
将养两日,狄一兮伤势渐稳,面颊也红润了些。沈雁宾见状心头紧绷一松,竟不知不觉伏在床沿睡着。不知过多少时候,脑门上被重重一戳,有人小声呼唤:“快醒醒,这么睡会着凉。”
沈雁宾迷迷糊糊抬头,狄一兮正从被窝里露出半张脸,声音听着稍微发闷:“上来躺着吧。”
沈雁宾揉揉眼后应声脱去皮靴外衣,狄一兮扬起被子把他一并盖住,握着那发凉僵硬的手指揉搓。片刻后他叹起气来:“又去取雪了吧?我们喝不了那么多……”
“我想每天都捧些新雪来,你喝的水干净点,热水擦洗也舒服。”
“哪儿就那么娇气”,狄一兮停了停,皱眉问:“萧敬暄那里有动静吗?”
沈雁宾怕隔墙有耳,紧贴他脸侧压声回应:“这些天我本想打听,可附近全是他的人,只能在我们屋子周边转悠。”
狄一兮怕沈雁宾沮丧,忙拍拍青年的手:“走一步算一步,也别担心了,萧敬暄既然之前不杀我们,以后恐怕更不会。”
“但被困在这里……”
沈雁宾长叹:“三天了,不知道同袍如今都怎样?”
狄一兮微笑着摸摸他的面颊:“不会让他们等太久。行了,刚吃过饭食容易困,你又忙碌几天,赶紧打个盹养养精神。”
沈雁宾眯了一会儿眼,但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又清醒,耳畔萦绕着的是火塘里木柴燃烧的噼啪声,以及身侧平缓均匀的呼吸声。单调的响动或许会让其他人感到沉闷乏味,入于沈雁宾耳中却宛若天籁。伴随而来的温暖,更让他安心且愉悦。
他见狄一兮颈侧盖被有些松散,怕窜进冷风冻到他,赶紧往上拉了拉。狄一兮倏然睁眼,懒洋洋地问:“怎么还不睡?”
“你不也醒着?”
“你一会儿嘀嘀咕咕,一会儿嘿嘿笑,我睡得着才有鬼。”
沈雁宾面上不由浮出几分赧色:“那算了,我去再烧点水。”
他的手刚撑上床板,狄一兮又忙抓住那腕子:“说说罢了,怎么还认真起来?躺着!”
“可是……”
沈雁宾话没说完,啊嘁啊嘁连打两个响亮的喷嚏,狄一兮赶紧使劲儿把他拽回被窝:“这天气逞什么能,自己伤都没好透!赶紧进来渥一渥。”
沈雁宾刚躺好,又发现狄一兮两条胳膊把自己紧紧搂住,虽然隔开一层衣衫,相触的部分却莫名越来越烫。青年干咳两嗓子,刚想使力挣开点,狄一兮不明所以又紧了紧手臂:“嗓子疼吗?”
“没有……”
回应的语声干巴巴的,沈雁宾默默想守笃还在养伤,不能打歪主意,千万别打歪主意……
狄一兮起先没留意,直至连他也觉察出青年脸色红得如同竹笼里蒸透的螃蟹。便默然盯着沈雁宾看了一会儿。男子咧嘴一笑,故意柔声问:“喂,你怎么了,发烧吗?”
沈雁宾怕他发现异样,拽起被子遮住半张脸,小声回应:“没有……我……我睡了……”
“刚才谁睡不着啊?现在又变卦,来嘛,让我看看你哪里不舒服?”
沈雁宾刚想说声不必,突然被子底下动了动,青年的脸唰地铁青,大叫一句:“别摸!”
被窝底下一番别样风景,沈雁宾双手死死护住□□,身子又扭又闪,拧得像条泥鳅。狄一兮一边哈哈大笑,一边故意掀起衣衫在对方身上乱捏乱挠:“不要遮掩啦,我知道你那宝贝有动静……”
他说归说,到底伤口还疼着,一会儿就抚肩微微蹙眉。沈雁宾先顾不得自己周身凌乱,忙从被窝里探出头来,口气焦急又关切:“守笃,还好吗?!”
狄一兮又躺下身,小臂往沈雁宾腰间松松一挽,温然安慰:“没事,方才没留神扯动伤口,早缓过去了。”
沈雁宾仍不放心,又半撑起身要端详伤处,狄一兮忙收紧手臂:“真的没事,你……”
他这几天过得百无聊赖,一眼瞥见沈雁宾眸中紧迫之色未消,顿时又生出几分戏弄的心思,于是嘴角垂了垂:“但还有些不舒服,要不你帮我一把?”
沈雁宾认真看着他:“怎么帮?”
狄一兮附耳:“说错了,其实是帮你。”
沈雁宾顿时愕然:“我?”
狄一兮故意正色:“食色,性也,不算坏事,对不对?”
沈雁宾双眼眨巴了半天,脸色立马红如火烧,他虽然高兴,但总觉得将此事说得过于坦然着实难为情。狄一兮等候半日,方听见那细如蚊蚋的应答:“你……肯么?不会对身体有什么不妥?”
狄一兮活动下胳膊,漫不经心:“你不压着我不就没事,再说我要是换成你,才不会蛮干……”
沈雁宾想了想:“这次你在上头?”
狄一兮反倒惊了,思量着怎么突然大方起来,难道终于开窍了?
男子不由眉开眼笑,搓手不停:“你可终于不别扭了,想通了要献身给我吧?!好歹不该次次都是我给你……”
沈雁宾以为得到应允,火速使个巧劲,揽紧狄一兮腰肢一转,自己也随之坐起,被褥却还好好裹在两人身上。他乐颠颠松开狄一兮的裤带,手往下顺势探去:“我记得书上……对,书上是这样说的,就是这个姿势现在对你身体最好,等下我会小心的……”
狄一兮嘴角抽动两下,脸也拉长了两分,他扯住沈雁宾的手,声调硬邦邦的:“你真明白我说的什么意思吗?”
沈雁宾眼中一派天真:“不就是说的那个什么吟猿抱树?我在底下,你在上头,到时候我进去了也压不到你的伤……”
狄一兮猛然挣脱他的拥抱,把被子全数卷过去,沈雁宾乍然受冻,不由又是一个喷嚏。擦擦鼻头再看过去,狄一兮已面向墙壁背对自己。青年愣了一会儿,试着拍了拍那团裹紧的被子:“守笃……守笃,怎么突然不理我了?我不是担心你才觉得那样好吗?”
“好你个屁!”
狄一兮气急败坏地回了一句:“你自己再找卷被子去!”
沈雁宾满心不解与委屈,只得自己寻出备用盖被,小心翼翼在石床另一侧躺下。狄一兮默默磨了一阵牙,想着当初沈雁宾一个啥都不懂的愣头青,现在怎么皮成这样了?
哼,就是唐勤,肯定又是他教的。到底当初塞了多少乌七八糟的玩意儿进沈雁宾的脑子。以后再见,一定要好好收拾他一通……
狄一兮胡思乱想着,不知不觉渐入梦乡,直至一连串鸣雷似的砸门声把熟睡的二人齐齐吓醒。沈雁宾先一步跳下床,因不晓得对方用意,便将一只短棒背在身后才去开门。
方脸麻皮的汉子扫他一眼,也不客气多话:“副督军要动身了,你们两刻内收拾好。”
狄一兮惊得坐起,叠声问:“去哪里?萧敬暄还说什么了?”
“让你走就走,少说屁话,快点!我还得带你们去取兵甲呢!”
二人匆匆赶去时,萧敬暄在山口等候已久,狄一兮遥遥望见,本在疾奔的脚步反倒缓缓停住。
萧敬暄的外表没有任何改变,无论是身在天策精兵间,还是这群恶形恶状的匪徒中,仍旧修美如竹、肃然如松。
然而,他似乎又变得那般陌生。
萧敬暄也遥望他不动,狄一兮咬咬牙,在沈雁宾的扶持下一步步坚稳地踏过去。到了跟前,他只说出一句话:“什么事?”
萧敬暄亦回话简短:“见你的同袍。”
琥珀眸子倏然亮了,被狂喜点亮的火苗,萧敬暄先上马,回首又打量他半刻:“你若想御马,怕还勉强了些。”
他俯低身体又探出一只手,命令般道:“上来。”
沈雁宾立刻扬脸冷声:“我会帮他。”
萧敬暄瞥他一眼,嗤地冷笑:“情深意重。”
他再不理会狄一兮等人,轻抽马臀,坐骑小跑而走。旁观的何清曜拉下避风的兜帽,遮住嘴角一缕似笑非笑的纹路。
沈雁宾领过分给他们的黄骠马,看这牲口还算健壮,倒也开心。他先上马,再将狄一兮拉到鞍后,等对方抓紧自己的腰,一蹬马腹也追赶前头去了。
地方不远,然而一路颠簸,伤病之躯怎能安妥?狄一兮虽勉强撑住,下马时脸上血色仍退两分。沈雁宾自己也极为不适,依然努力打起精神,尽量不惹他人注意地予以扶助。
萧敬暄一行自然不会特意等候,双方之间很快拉开一段不算短的距离,狄一兮紧盯地上蜿蜒伸展的凌乱足迹,面色凝重。沈雁宾觑了他一眼,低低问:“他特地拉我们到这荒郊野地做什么?”
“我现在也猜不透他了……”
狄一兮旋即担心口吻不妥,含笑劝慰:“没事,走一步算一步,我总能护着你嘛!”
沈雁宾微微一笑:“夸什么海口,小心脚下。”
萧敬暄回首眺望,狄一兮正对上他的目光,片刻悄悄然推开沈雁宾的手臂:“没事儿了,别老扶着。”
沈雁宾知他不愿在萧敬暄面前露怯,依言放开,然则旁人倒罢,这小动作却没能逃过何清曜的两眼。趁这阵部下离得远,他无甚顾忌,睨了目不转睛的萧敬暄,悄声嬉笑:“怎么,别人两口子恩爱,你那小心眼又吃味了?”
萧敬暄不动声色地瞥了瞥他:“你最近话真多。”
“呵呵,还不是担心你呀,怕你一时半会儿想不开,背地里抹泪……”
“次次旧事重提的可不是我,到底谁想多了?”
萧敬暄想起什么,挂起仿佛和善的微笑:“今天分明是只叫沈雁宾足矣,你非把狄一兮拖来点眼。哦,我和他余情倒也未了,确实该关心关心。等会儿回到驻地,我不如也拉上你携礼登门,好言慰问顺便一叙旧谊,你看如何?”
何清曜正得意,陡地被反将一军,一时拳头都捏紧,牙齿磨得咯吱响:“姓萧的,差不多得了,别想当着大爷的面跟那矬子眉来眼去!”
“奇怪,你如今扯过狄一兮到我跟前晃悠,不是同一用意?来而不往非礼也,我做的也没错呀。”
“你……去你奶奶的!”
那两人已到跟前,萧敬暄不再理会何清曜难看的脸色,冲着某个方向扬一扬下颌:“你去那里。”
那是石山脚下的一处裂隙,约莫二人宽,里头黑洞洞地瞧不进,狄一兮狐疑:“你……这是什么意思?”
萧敬暄将视线从他身上移开,随意挥手:“留神离远些,别丢了命。”
狄一兮见萧敬暄与手下距那洞口十丈远便再无接近之意,对方模棱两可的回答也让人摸不着头脑。沈雁宾心中已警钟大作,取下背后玄盾护在前方。狄一兮再度困惑地看萧敬暄一眼,仍旧不解其意,对方施施然背过身去:“我想看看,你能否当好一名说客。”
“到底……”
“那群唐军的残兵藏身岩缝,昨晚我部下发现他们,只不过……”
萧敬暄尚未将话说完,狄一兮已向山洞冲了过去。
他一路跑得踉踉跄跄,喘息剧烈,却丝毫不肯停,沈雁宾也足底发力疾追。二人离洞口近三丈时,里头连连飞出无数东西。沈雁宾手臂猛扬,玄盾掷飞过狄一兮头顶,又于空中划出一条流畅弧线,正正把人护住。
他则屈膝弯腰,足底极快擦过湿滑泥泞的地面,稳稳抄住落下的护盾,同时把狄一兮拉到身旁隐蔽。叮叮之声好半晌才歇,沈雁宾露半张脸觑了觑外间,却是落了满地碎石。
他拽住还想往外去的狄一兮,看到脸上被石块划破的细细血痕,赶紧劝阻:“等等!他们怕还不晓得咱们身份,何况……未必是守关的那群兄弟。”
狄一兮原本激荡跳跃的心顿时慢下一拍,容色随之黯淡。他沉默许久,等洞内再无动静时才试探着扬声:“在下天策府校尉狄一兮……”
话音未落,有一个微弱的语声从里面飘出来:“狄……你是……狄校尉?”
沈雁宾则已先狄一兮一步确定了对方身份,失声唤道:“齐晟!”
齐晟阵破后与常纪凌失散,跟其他士兵逃亡途中遇到一小队天策军,双方预备协行赶去黑水城。沈雁宾问他路途所见,并无别的同僚消息,叹息一声只得作罢。
天策军里五六人伤势沉重,狄一兮将暂居的石屋让与他们,和状况还算好的兵士挤在外间的窝棚。黄昏时萧敬暄居然还十分好心地让人送了些吃食,虽然按人头分来少得可怜,总算聊胜于无。
沈雁宾趁无人注意,给同坐在火边的狄一兮手里塞进半块饼子:“你的伤也没好利索,莫吃太少了。”
狄一兮还没说话,倒是一晃眼留意到近处的齐晟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与沈雁宾。他讪讪笑了两声,把被沈雁宾悄悄握住的手赶紧抽开。发现景况不妙的沈雁宾横了少年一眼:“不好好吃东西,眼珠子到处乱瞄干嘛!”
齐晟皱眉思索了一阵,小小声回话:“常师兄叮嘱过我,千万不要学你,不然一辈子娶不了媳妇,只能给人当媳妇。我有点不大明白,可现在这么瞧着,好象给人当媳妇是挺麻烦的,唠叨多还容易吃不饱……”
沈雁宾抓着手头另外半块饼,一把塞进了齐晟张开的嘴里。
当夜何清曜路过那些唐兵暂居处,听着里面传来的阵阵笑语,简直心烦难忍。进了萧敬暄所居洞室,眼瞧那人侧身搭着一件狼皮褥背对外头一动不动,看似小寐。他骤然巴掌拍在对方肩头,粗声粗气吼着:“起来!”
萧敬暄把搭上来的手随意一拨,仍不转身,只懒懒说:“我预备休息了,这么晚还来做什么?”
何清曜如何不知他是故意赶人,冷哼一声,下一掌就啪一声拍在臀侧。萧敬暄霎时惊得坐直身,怒喝道:“少胡闹!”
“我哪儿敢闹你?”何清曜两手拍拍,似笑非笑:“不是外头那些兵蛋子在热闹吗?”
萧敬暄扶额不动,也知道他又犯了疑心的老毛病:“你看不过眼,让他们挪远些便是,过两日不就回了黑水城,心烦也只在一时。再说我到现在也没去瞧过一眼,你又抽的什么风?”
明教弟子哼哼着叉起腰:“你真不关心,干嘛送吃送药?”
萧敬暄往后斜斜一靠,唇舌间忽地一弹响:“啧,这都能吃起干醋来?”
何清曜铁青着脸:“少跟大爷扯没由头的!咱们手下靠得住的也就几十个人,这会儿突然又多出三四十个要带回去,你是不是忘了一路走来的麻烦?”
萧敬暄淡淡道:“多些人罢了。”
“里头有几个是不带伤的?只怕赶路比老龟还慢!”
萧敬暄又端详何清曜一回,倏然笑出声来:“你真担心路上不妥,还是别的?”
何清曜斜他一眼:“如果自家这里不吃紧,顺手搭救两三也无妨。保全所有,可不是咱们该做的事。”
萧敬暄叹了口气:“我岂会不知轻重?只是天策营中那柳裕衡在,倘若处置不好,日后行事举步维艰。除狄一兮之外,多几枚筹码终归无碍。”
“我们跟他的仇可深得很,你想示好,也看那家伙吃不吃这套。”
“不去一试,怎知究竟?”
萧敬暄揉了揉额角:“狄一兮如今已非军中小卒,况且他与那人熟识,总能说上几句话。明日先探探他口风,再提后事。”
何清曜听到那名字,先眨眨眼,继而盯住他一言不发,萧敬暄蹙眉:“怎么?”
“先说好了,你想见那姓狄的,我也要旁边一道跟着!”
萧敬暄嗤地一声,立刻抓起软垫摔在何清曜面门上。
军士们又冻又饿几日劳累困顿,亟待休整,所以狄一兮昨夜不过说了几句话便赶人睡觉去。早间预备再去探望,却被萧敬暄一名手下先拦住,道是副督军有请。如今人在屋檐下,他自是不得不低头,老老实实地跟随过去。
萧敬暄还在那洞室也罢,何清曜居然也远远地坐在角落,狄一兮瞅见他,顿时浑身爬过蚂蚁般不大自在。萧敬暄倒如同没事人一般,冲他略招手:“外间冻得厉害,先到火边来暖一会儿。”
口吻平淡寻常,却更接近狄一兮记忆中萧敬暄的模样,甚至意外有些隐晦的友好,他踌躇片刻后往那火盆慢慢走去。刚欲落座,角落的何清曜猛然一个箭步蹿来,手上一搡狄一兮之后,紧紧挤在萧敬暄身旁,将两人完全隔开。
狄一兮瞠然,萧敬暄反应倒快,虽未全然动怒,亦紧锁眉头。何清曜左瞧瞧、右看看,慢条斯理将手靠近热源烘烤,若无其事地乐呵呵说着:“两位就别管我啦!聊正事嘛,想聊什么聊什么,就……畅所欲言!”
萧敬暄紧盯他半晌,末了淡然点头:“也罢,狄校尉,你的同僚状况如何?”
狄一兮吃不准他用意,犹豫片刻才应:“有劳副督军照应,还算好。只是他们身上多有刀伤箭伤,一直留在山里……”
“我明白”,萧敬暄折了一段荆棘细枝投入火盆,不紧不慢地说:“塞外春迟,如今与冬日无甚分别,狼牙军还四处扫荡,此地绝非伤患久留之所。不过当前我人手不足,护送路程又遥远,着实是为难。”
狄一兮听他话里意思不妙,顿时急切问:“可是……”
“为难不为难,也只是萧副督军一句话。”
沈雁宾掀开兽皮帐帘,大踏步入内,萧敬暄冷冷注视他:“沈副尉,在下并未请你来。”
“我与狄校尉同在纳怜道御敌,于公乃盟友,于私……乃生死之交,所以不得不来。”
萧敬暄不怒反笑:“哦,的确有理。”
沈雁宾盘膝坐在他对面的蒲垫上,口气沉稳:“请接着说。”
何清曜无聊似地掏掏耳朵,慢悠悠道:“谈什么谈呐,这会儿眼皮子底下真真太有意思啦,咱们四个不如凑一桌博戏更有趣。”
萧敬暄横他一眼:“谈不了正事,出去便是。”
何清曜撇撇嘴哼一声:“就不出去!”
说着,他反而更向萧敬暄蹭了蹭,几乎整个人全贴在后者身上,宛如冬日里挨炉取暖的野猫。见沈狄二人侧目,萧敬暄面色虽又难看几分,好歹忍耐下来。于是他无视何清曜的骚扰,故作无事地继续方才的话题。
“救下的人里,应有大半可随我先行返回黑水城,余下的只怕还需数日养息。军情火急,狄校尉也知耽搁不得……”
萧敬暄刻意一顿,狄一兮眉头紧蹙,果然接话:“副督军,我的同袍与友军留在此地妥当吗?”
萧敬暄半笑不笑:“有我在自是无碍,但若是无我,境况难料。”
狄一兮目光微寒:“这是胁迫?”
萧敬暄面色坦然:“这是实情,我确实能辖制此处众人。但盗匪多疑难驯,当时妥协,转瞬即变,也是常事。”
沈雁宾冷冷言:“以我同僚为质,你究竟意欲何为?”
萧敬暄轻轻一笑:“天策大营现今的统领柳裕衡将军昔时与我及何掌令似乎……有些误会。我虽有合作意向,只怕仍不稳当,狄校尉为人热忱,心思缜密,且与柳将军是旧识,可否代我转圜一二呢?”
何清曜猝然咯咯几声怪笑,其余三人皱眉瞧来。他若无其事地挠挠头,再懒洋洋打个呵欠:“公事公办真无聊,将军、校尉什么的客客气气叫来叫去,私底下还不是你怕我搞你、我怕你整我,真不比恶狗、耗子之类的省事又直白。”
萧敬暄眼角跳了跳,终于耐不住性子,一字字道:“是自己走出去,还是等我亲手把你扔出去?”
何清曜揣度片刻,再见萧敬暄形色认真,才收敛了那副怪里怪气,啧一声:“我再不说一句话了,你们慢慢聊吧,聊得开心点,当我是个大傻子就行。”
狄一兮这才淡淡回话:“副督军原是托我做个说客。”
萧敬暄悠然道:“言重了,消除芥蒂,实际于彼此有益。”
他眼底的神色从容不迫,竟似成竹在胸。果然须臾之后,狄一兮重重点头:“我答应你,几时动身?”
“明日即可,为表诚意,我与你同行。”
狄一兮稍稍有些吃惊,片刻后又复安然:“甚好。”
何清曜冷冷地瞅了瞅他,念着萧敬暄前言,方克制住一言不发。
沈雁宾突然扬手:“等等!”
萧敬暄瞥他一眼:“沈副尉有异议?”
沈雁宾咬了咬下唇,沉声说:“我……我要留下来照料同僚。”
狄一兮惊愕地注视他,良久方喟叹道:“好吧。”
萧敬暄无谓般一笑:“请自便。”
沈雁宾与狄一兮告辞退出,只余何清曜仍逗留室中。萧敬暄兀自面向石壁而立,如在沉思冥想。何清曜白他一眼,但晓得事关重大,暂时闭口没去打搅。
但他看似默默,心里却分明泛着恼火。这般涉及生死的大事,萧敬暄居然不声不响自己拿下主意,怎叫人不气?再构想那未定的结果,火气又渐渐冷却,却成了无尽的担忧。
一直盯着炭火的何清曜忽闻低微言语传入耳中,他蓦地抬起头,转向了萧敬暄。
“清曜,我答应你。”
何清曜心口一跳,不觉反问:“答应我什么?!”
“你曾经反复询问……”
萧敬暄顿了顿:“我是否愿随你离开恶人谷,远走隐遁。”
何清曜莫名地唇干咽涩,气息渐渐急促。他的确一直等候着这个答案,如今不管结果好坏,回应终于到来。
萧敬暄轻声道:“我始终没给你最明确的答案,不过到了今日……此役完结,我一定跟你走。”
何清曜一贯口齿伶俐,此刻却也不由吃吃:“你这……这是……为甚……”
萧敬暄徐徐回转,静静地看着他:“你在等我。”
何清曜缓然起身,一步复一步,慢慢接近萧敬暄。四目交视,何清曜凝视神色安然的萧敬暄,仍是不敢相信,又问:“你真的应承下了?”
萧敬暄无声颔首,何清曜得到再度的确认,仍不见多少欣喜之色,对方叹息:“你还是不肯信么?”
何清曜喉结上下滚动一阵,却是一字未吐。许久之后,他容色犹疑:“我相信,可你为何此刻应允?”
萧敬暄眉目微扬,笑影如浮云般淡薄,几不易觉察,却是带着难得的和煦明朗。
“或许,该了之事,总算了断。”
“四五年间,我一旦想到过往恩怨,心绪复杂得连自己都分辨不清。可这些天以来,记起那些事的时刻,我反倒变得平静,总像看着无关者的经历。”
“大约人生之中这一点一滴的心情,早就被别的取而代之,我也……不再那般不甘不舍。”
他笑了起来,满眼尽是罕见的温柔:“但我的确还余心结难消,再给我一些时日,很快一切都会彻底了结。”
何清曜心底悸动连连,分不清那滋味是喜、是愁。他倏然紧紧搂住萧敬暄,埋首对方耳畔低声呢喃:“那好……你一定要记得答应我的话,这次去也得好好回来。”
萧敬暄垂下眼睫,掩盖住眸中的感慨:“放心罢,我会的。”
这日狄一兮与沈雁宾依旧照料伤患不提,待众人安稳下来,方得些许闲暇。狄一兮心头烦闷,不想即刻回石屋休息,沈雁宾便陪伴他各处漫步。
马贼驻地算不上太大,没多久面前已是即将被苍茫夜色笼罩的荒山野岭,二人不敢走远,在一个尚能瞧见营地位置的巨岩上并坐。狄一兮瞅瞅沈雁宾欲言又止,青年反倒直接问:“守笃,你又在生气?”
“什么叫又啊?”狄一兮笑呵呵地揉揉他耳垂:“瞧,都给冻红了,要不还是回去歇着?”
沈雁宾没好气地把他的手打开:“少岔我的话!”
“哟,脾气这么大,到底谁在生闷气呢?老还小了啊你,越长越回去……”
狄一兮絮絮说着,沈雁宾眉心微曲:“别瞒我,我又不是小娃娃,几句就给你哄住了。”
狄一兮目光微黯,终于长叹一声:“我是不太高兴,可也不能拦着你。留下的那些同僚根本无力自保,若这些匪徒陡然变卦……又或者他们突然不肯听从萧敬暄驱使……”
“你留下来是为保护他们,也安我的心。我都明白,只是还会忍不住担心,兴许这点私念……”
“这点私念是你该有的,换成是我也会有的。”
沈雁宾温声:“你不必瞒我,方才我不高兴,是因为你老肯不说真心话。”
狄一兮嘻皮笑脸地捧住青年脸庞:“什么真心不真心的?你都是我的人了,咱还哪里对你不真心?”
他十指乱捏,对着沈雁宾脸庞好一阵揉搓,闹得对方双颐很快发红发热。沈雁宾又是气又是笑,使劲去掰扯骚扰的贼手:“不要闹了,你先听我说……说完……”
二人虽未真下力对打,也来回笑闹着撕扯好一阵子。狄一兮心觉差不多该收手,刚刚撤下力道,不防沈雁宾正用狠劲拉扯,他砰地栽进了对方怀中。狄一兮鼻头闷疼,还庆幸没流鼻血,沈雁宾忽地环住他,低声问:“还记得么?我说过自己不是暖人心的炉火,却能做浮木稻草。”
“如今……我希望不仅仅是这些。”
狄一兮暂时顾不上那点疼痛,他不再动弹,静静聆听沈雁宾诉说。
“这些日子以来,你一直在引我、帮我,我曾是依靠着你。希望……但愿有那么一天,是我能帮你,成为你的依靠。”
“我觉得,我已经算做到了。”
狄一兮埋在他怀中缄默,蓦然伸出一只手,摸索着抚上沈雁宾面颊,又捏了捏。这次的力道十分轻柔,他闷闷地笑了:“傻小子,你是做到了。好了,松手吧,快憋死人了。”
沈雁宾欣喜不已,赶紧松开胳膊,但狄一兮仍旧靠在胸前不见起身。他不免疑惑,正要问话时狄一兮苦笑:“帮帮忙,你的胸甲勾死我头发,脑袋抬不起来……”
沈雁宾险些笑了个仰倒,不防又扯得狄一兮一阵叫嚷抱怨。
营地里少了二十来人后又清静了不少,不过余下伤患的衣食依然要沈雁宾操持。萧敬暄顾念旧情,对唐军的供给还算宽松,换了何清曜来管,便是个爱答不理。吃的省省就罢,但伤药少了,沈雁宾只能硬着头皮再去讨要。
此回见何清曜时,他围炉拥衾、就食品酒,好不暖和快意。明教弟子一行斟酒,一行听沈雁宾诉说,很不以为然:“我说沈副尉,刀剑之伤你来讨药也罢。什么冻疮之类,屁大点事居然值得来回跑!这兵当得实在娇气,又不是闺阁小娘子,生怕手脚留疤没人娶不成?”
沈雁宾耐着性子,一声不吭任凭数落,果然何清曜照例贬损一通之后,抠着耳朵慢腾腾说下去:“貂油么,存货不多了,最多剩三瓶,再要就没办法咯。”
沈雁宾淡淡道:“多谢费心。”
纵然石室温暖,他也不愿久留,刚背过身去,但听何清曜又言:“三天了,要是再过两日他还无消息……”
沈雁宾回以锐利的目光:“还无消息,何掌令意欲如何?”
何清曜笑意疏冷:“好些东西,你们只怕用不上了。”
面对如此威胁,沈雁宾不过冷哼,扭回头飞快步出。
此际狄一兮已至黑水城附近的天策营地,被确认身份之后,他顺利进入主将帐中。统帅柳裕衡与狄一兮也算老相识,见他正欲叩拜时,忙吩咐左右扶起。
柳裕衡叹道:“经年不见,相遇竟在如此境况之下,你受苦了。”
狄一兮心中酸涩,垂首片刻,哑声回答:“能逃出生天,这苦也不算什么。”
“听传报说,你有紧急军情上禀?”
“是……”
狄一兮犹豫着,瞥了边上一名兵士。柳裕衡方才曾短暂留意,他虽与狄一兮一行同来,眸底却不见与其余人一般的仓惶悲伤,镇定自若地察看帐中种种情形。
柳裕衡不由感到这双眸子十分熟悉,狄一兮发现他已注意那士卒的异样,轻咳两声,言语不觉显得艰难起来:“其实……是有一位……故人要拜访将军。”
柳裕衡不解蹙眉:“故人?”
那士兵突兀一笑,清越冷峭,抬手一扯,一张薄如蝉翼的人皮面具落下。
萧敬暄仍在笑,嘴角一抹痕迹充满了讥诮:“柳兄,别来无恙?”
柳裕衡脸色铁青,一指定着他厉喝:“将此贼立即格杀!”
狄一兮不料情况剧变,霍地闪在萧敬暄身前,张臂高喊:“将军住手!”
一道寒光袭来,一朵红花绽开。
遥远山谷中,沈雁宾心头莫名一悸,手里的木碗滑落,清粥撒了满地。
一日间,不安与惶恐始终萦绕在青年的心头,日升日落,各种思绪随之起起落落。狄一兮此行未必顺利,若然劝说不成,萧敬暄殒命,只怕此间众人通通要做个陪葬。但不管情势如何,他必会舍命保护一班弟兄,不止为同僚情谊,也为对狄一兮的慨然承诺。
翌日曙色方现天际,沈雁宾早早起身,他昨夜已与几名恢复状况较佳的兵士说明状况。如是商谈不成,乘看守疲怠的间隙,索性杀出包围,能保住多少人命算多少。沈雁宾刚与人安排好逃跑路线,便有恶人护卫前来叫他,青年行前嘱咐:“如果我两刻内没回,赶紧寻找机会离开,我一定会尽力拖住何清曜。”
齐晟一听,眼泪都快出来了,哽咽着说:“沈师兄,你别这样……我们要走一起……”
沈雁宾含笑给他脑门一凿:“别这么丧气,我未必是去送死的。该走时万别犹豫,听话!”
护卫又在催促,沈雁宾不好再拖,忙忙随他去了。但见恶人护卫皆于山石灌木后埋伏,何清曜则立在高地俯瞰,待沈雁宾过来就斜眼瞧他:“沈副尉,有无兴趣打个赌?”
沈雁宾不动声色:“什么赌?”
“这下头来的,是客,还是敌?”
透过灌木枝桠间,沈雁宾望到远远一路骑队正向他们立身之地行来。山路崎岖,抵达只怕还需半个时辰。
“是客如何?是敌如何?”
何清曜见沈雁宾毫无惧色,语声平静,不免有点小小的失望。明教弟子咂了咂嘴,慢吞吞道:“真是无趣……当然是客有客的对路,敌有敌的对路。”
沈雁宾来时不被允许携带兵刃,情知如有变动,自己必死无疑。但此刻青年心中却波澜不兴,口吻坦然:“我赌必定是客。”
何清曜笑说:“原来你还是怕死呢!”
“我不怕。”
“那为何笃定是客?”
沈雁宾唇角轻扬,笑意朗然:“因为我信狄校尉。”
他旋即又反问:“你难道信不过萧敬暄的能耐?”
何清曜的面色瞬间由晴转阴,不过也只短短刹那,他呵呵笑了两声:“笑话,副督军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这点小小状况,他还应付不来吗?”
沈雁宾淡然目视对方:“如果不是,你待如何处置我?”
何清曜不防他有此一语,反有些惊诧对方的胆量,怔了怔才沉沉笑:“若把谁的心爱之人头颅置于必经之所,一眼望见,想必惊喜连连呢。”
沈雁宾只微微一笑:“的确,死后仍可见他周全而返,即便魂灵永留黄泉,此生亦无悔无憾。”
何清曜嘴角绷紧片刻,冷哼:“但愿你可以得偿所望。”
骑队愈发接近马贼营地,沈雁宾面上虽无事,心里愈发警觉,不住留意何清曜细微的容色变化。孰料骑队距离半里远时齐齐停住,过了半晌方有一人越众而出,待到距离恶人兵马埋伏地十余丈才勒马驻足。
何清曜见他久无动静,正在狐疑,此人抱拳一礼:“在下天策府校尉尉迟严,请飞沙关何掌令现身一叙。”
何清曜不屑轻哼:“果然是不会轻易让他回来的。”
沈雁宾知他所言乃是萧敬暄,因此不免念及狄一兮,那厢何清曜兀已对手下吩咐:“好生盯住这边。”
他眸底意味深沉,瞥了沈雁宾后冲着手下努努嘴,几人重重环上。沈雁宾虽遭包围却如若未睹,一直盯着驰往山下的何清曜,旷野中那两人语声细微,一时不知事态发展,直至后头仿佛隐隐笑声传过。何清曜背向这方,霍然高高举臂,埋伏人马才放下了扬起的弯弓长刀。
事情成了,沈雁宾那心中的一根弦终于完全松开。
尉迟严与沈雁宾曾见过一面,那次狄一兮受伤困留荒山洞穴,沈雁宾曾与他同来寻找。沈雁宾待尉迟严与何清曜商讨了结,私下里拉住他焦急问话:“狄校尉怎不见回来?”
尉迟严微笑应:“狄校尉劳顿许久,又遇到营中有事,所以留下休……”
沈雁宾直勾勾地盯着他,抓紧对方臂膀的指头不见松懈:“尉迟兄,休要瞒我,狄校尉的性子怎会为一点疲乏就改了的?为这帮兄弟,他必是诸事亲力亲为,哪里还肯休息,岂会不愿赶回!”
尉迟严笑容一僵,迟疑片刻后决议不再隐瞒:“沈兄,这……实不相瞒,萧敬暄突然现身柳将军帐中时,双方骤起纷争。狄校尉乱中被伤,所以暂时留下。”
他说得含糊,沈雁宾思忖难免着了慌,说话结结巴巴:“伤在何处!?可于性命……”
尉迟严忙劝:“老弟别急,就一点皮外伤,失血虚弱些罢了,过几日你就能见着他了。”
沈雁宾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入夜了,帐中只一灯如豆,周遭昏暗迷蒙。狄一兮迷迷糊糊醒来,但觉喉间焦渴,慢慢探出手,在床头小心地摸索装水的木碗。
“好些了?”
狄一兮不是太清醒,眯眼循声望去,萧敬暄在帐边一角倚柱而立,双臂交抱胸前,好整以暇地端详他。
对方脸上看不出什么多余的神情,狄一兮长出一口气,耷下头:“你来干什么?”
“闲了,各处随意走走罢”,萧敬暄的语声听来漫不经心:“不想误入你的帐篷。”
狄一兮抬头盯了他片刻,干巴巴道:“坐吧。”
萧敬暄不动,反是目光凝在狄一兮面上不移动,良久,他平静道:“为何替我挡下那一刀?”
狄一兮无言,萧敬暄缓缓说:“你知晓我的能为,那一招不会避不开。”
狄一兮慢慢坐起,垂首低声:“虽不会伤你性命,只是受伤难免,我……”
“哼!”
萧敬暄冷冷一笑:“狄一兮,眼下还轮不到你来可怜我的份!又或是以为你我之间的恩怨,因此轻易了结不成?”
狄一兮霍地抬头,语调顿时高了几分,忿忿道:“我只念着师父师母还有几位姐姐的恩情!你真以为就这么……这么算了,才是痴人说……”
他一时气急,不由连连咳喘起来,萧敬暄眉心微曲,不再出言争执。帐内寂静许久,狄一兮低微道:“我晓得你还恨我,那一刀……就算我还了债。当年之事,我至今不后悔,小节、大义之间,取舍何疑?”
萧敬暄轻嗤:“柳裕衡想杀我,自然是大义,你却反其道而行,口不对心。”
“柳将军要杀你理由也足,我要不是看在那些同袍的安危……”
狄一兮不知是悲是恨,双手狠攥被褥:“没想到蓁蓁姐竟是给你害死,你如何下得去手?”
“你可以再加一个薛怀瑞,他们虽不非我亲手除掉,终算因我逼迫而殒命。”
狄一兮愣了愣,好半天反应过来,气得双唇直颤:“你竟然……竟然还有脸提!”
“我当时又犯下对你一样的错误,过于信任薛怀瑞,而他的回报则是数次周密的暗算和出卖,险叫我死无葬身之地。而尉迟蓁蓁见面就出杀手,但我到最后还想留她性命,她自己却不肯活了。至于我在其间所作的,只算自卫自保。”
狄一兮很想反驳对方谎话连篇,但偏偏下意识中又知道萧敬暄所言属实。
“当然,你可以怒叱我栽赃污蔑,哪怕揣测是真相,只要认定对待恶人不必在意手段,倒也无妨。”
萧敬暄微微笑:“狄校尉,话我替你说完了。你当年传出密信,恐怕是抱着和那两人相同的念头吧?”
“那么……你为什么偏放过我?”
红衣男子侧视微弱灯光,表情隐入浓浓阴影:“比起杀你,我更想问你当初如何下的决心,只不过……看见你之后,反倒没了这种执念。大概这些皆是我那时选择的必然结果,来早来晚的分别而已。”
他打算离开,可刚挪动狄一兮就叫住:“等等!我想……”
萧敬暄不动:“什么?”
“你这几年过得……到底怎样?”
“想听哪些,是我如何作恶多端,还是我如何凄惨落魄?随后一边严辞呵斥,一边劝说伏罪?”
“你……分明知道我打算问的不是这种……”
“你我之间还能问什么?”
“五姐姐……我在黑戈壁碰到她了,她……依旧很思念你。”
听他提起萧羽昭,萧敬暄反而面色愈冷,目光愈寒,刀也似地落在狄一兮身上。
“真是思念吗,难道不是她怪我叫门庭蒙羞?”
“你怎能这样说!”
萧敬暄没说话,静静注视狄一兮,狄一兮却被那看似平静的目光压得心慌气短。他其实本想解释萧羽昭如何不计前嫌关怀胞弟,但伪装言语再美妙也仍然是谎话。
“五姐姐……还担心你……这是真的……”
萧敬暄听着那迟疑的声音,继续保持了沉默,良久以后他嘴角勾了勾:“前年年底我偷偷去探望过她,虽没碰上面,但五姐看起来很好,那我就放心了。”
探望却为何不碰面?狄一兮隐隐感受到其间的异样,甚至猜测出真实缘故,心中陡然一阵密集的刺痛。不管萧敬暄为人如何,做过什么,这种姐弟不得相见的局面,自己实在脱不得干系。
萧敬暄背过身,似乎打算结束对话:“看你应该没大碍了,我倒不用欠人情。”
“萧敬暄!”
呼唤嘶哑,并且颤抖着,萧敬暄停步,再过半晌背后那人低声说:“我再说一次——当年那些事,我绝不后悔。”
萧敬暄正要冷笑,狄一兮又叹息:“但我也……的确对不住你。”
二人身形不动,言语不出,静默地对峙。
萧敬暄倏然冷哂:“师弟何必惺惺作态?如今军情急迫,你我若要算账,不妨留待他日。”
狄一兮凝视着他,脸上没有分毫怒气,甚至是宁静的:“我是对不住你,但敬烨和那些同袍……你也对不住他们。”
萧敬暄俊美脸庞上凝冰般的神情忽然一动,像是被水波扰乱。
世易时移,他们看似发生了脱胎换骨的变化,但压在灵魂最深处的重负却始终无法挪动。
“狄一兮,你说的很对。”
他停住半晌,微带了伤感道:“他们与敬烨之死,我难辞其咎,纵非有心,仍是滔天罪孽,穷尽一生也赎不清。”
狄一兮身子一僵,萧敬暄视而不见,徐徐道:“待战乱平定,你如果还想复仇……”
狄一兮猛地又咳嗽起来,伛偻着身子去取水碗,指头却不住发抖,够不到器皿边缘。萧敬暄旁观一阵,终于挪动脚步靠近,稳稳端起木碗递向对方。
狄一兮捂唇不言,明显不打算径直接住,萧敬暄冷哼一声:“拿去,见不得谁在我面前一副病态!”
狄一兮堪堪捧住物件,毡帘刷地一响给掀开,有人旋风似地冲将进来,扬起几片零星雪花。里间二人定睛望去,只见何清曜的目光直勾勾地落在他们无意间相触的指尖,眼里腾腾烧起两簇旺火。
好在何清曜没如往常一般发作,而是飞快把头扭开,闷闷言语:“出来吧,我有话跟你说。”
萧敬暄匆匆回首,狄一兮已经飞速钻进被窝把自己兜头盖住,模模糊糊隆出个轮廓来。那躯体不住微颤晃动,不知是否给笑的,萧敬暄顿时脸色不大好看,垂目应了一声:“走。”
二人无声无息地行进,此时雪粒纷纷坠下,且是夜深,外面往来兵卒也少。到了萧敬暄居帐,红衣男子立在入口,叹一声:“说罢。”
何清曜沉默,许久不见作答,萧敬暄困惑回首:“怎么了?”
身处火光不及之地,何清曜的神情一时瞧不清。萧敬暄方向他踏出一步,对方蓦地抬起双手,捧住他的面颊。萧敬暄兀自凝视他,何清曜轻声笑:“没什么,你真是让我快想死了。”
萧敬暄不料是这样一句,不由嗤地一笑。正欲开口,何清曜却俯身过来,以吻封住他的双唇。
狄一兮终得清静,舒舒服服卷在被子里,一会儿犯起迷糊。正要入梦,不晓得哪里吹来一股冷风,他咕哝道:“这破帐篷……到底哪里还漏风呢……”
困意不知不觉再度袭来,狄一兮终于彻底陷入沉睡。
沈雁宾静坐榻前,倾听那平缓起伏的鼾声,眼底微露笑意。
不知过了多长时候,冰珠密密落在帐顶的细音渐止,沈雁宾悄然起身,小心翼翼将帘子掀开一条缝钻了出去。
离开前,他将一物放在枕侧。
一枚未经雕琢打磨的浅黄玛瑙,形似狼牙。它出自戈壁,历经风霜沙尘的侵袭吹打,外表坑洼不平,却掩不住内核中一点殷红。
似一颗鲜活的心。
外间的雪停了,狄一兮梦境中不绝不息的风雪也停了。
他见到了一片生机盎然的翠绿。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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