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小说尽在梦远书城!手机版

您的位置 : 梦远书城 > 宫斗宅斗 > [剑三/苍策/明策]千里鸣刀枪 > 第12章 戎衣雪(上)

第12章 戎衣雪(上)

茫茫夜色终于退去,天边一抹鱼肚白浮出,久不能视物的黑暗渐渐变淡。狄一兮徐徐睁眼,低咳两声吐出一小口血,方略略抬起沉重不堪的头颅。

满地的雪。

满地的血。

雪是冷白,血是鲜红,一样地刺眼。

初春塞北,罕见暴雪,地面黑色砾石与远处横倒的三四具身躯,均被延绵不绝的白毡遮盖。只零星的陡峻山体,还顽强地暴露在冰霜之外。谷底曾经漫过水流的地方,一丛丛麻黄与沙柳的枯枝风里颤抖不已,似是垂死者抽搐的手指。

挣命,挣扎与活命,无论是前者或后者,对如今的狄一兮而言,实在万分艰难。

半个身子埋进雪堆,冰冻让肢体僵硬麻木,又在他试图动弹时又从肌肤底下散发出针扎的刺痛。

真是滑稽又矛盾。

狄一兮仿佛又开始做梦了,一场或许永远不会有清醒时刻的梦境。厮杀,喧嚣,死亡,沉默,噩梦里景象也与那段逝去记忆中的如此相似。

无神双目定定注视着口鼻呵气凝结出的白雾,薄纱似地飘荡着,逐渐消散于风中。水雾在最后一丝温暖消失前扑上面庞,残余热力骤然将狄一兮从茫然中拽回了现实。

他还活着。

狄一兮想起昏厥前最后所见,坡下逼围许久的敌兵汹涌而至,难以抵挡的骇浪惊涛卷上山顶,湮没了古时的岗哨、现今的孤岛。坚守多日的兵士们如同疾风骤雨里起伏漂动的浮木残枝,尽管每个人使出了全力,用刀、用枪甚至用牙为武器努力反抗。然则在无可抵御的猛烈冲击下,他们仍无奈地分崩离析、粉身碎骨。

狄一兮其实早猜到这个结果,接下来所需思考的,无非是何时成真的问题。而今,答案已在眼前。

煌龙颚扔在手边,兮子却无踪影。兮子是所剩无几的坐骑中最精神的一个,当日叛军围攻的混乱里,狄一兮把腿伤未愈的洪成强扶上马背,只说一句:“洪校尉,保重!”

对洪成焦急响亮的呵斥,他如若不闻,对准兮子后臀重重一掌。战马吃痛之后飞箭一般驰远,随之而去的还有数名护卫的骑手。只要能冲破重围后活下几人,便是几点希望留存。

血雨泼洒间,刀兵斩击中,呼号嘶叫里,狄一兮不经意将眼风往旁边一扫。混乱交错的众多身影正巧露出一线缝隙,他望见了沈雁宾。

沈雁宾也选择留下。

青年面上身上尽是鲜血,朱红液体顺着刀刃、顺着手甲、顺着湿透发梢,不住地往下滴落。尽管他们被杀戮搏斗的人群远远分开,尽管来不及呼唤出只言片语,却在视线交错的电光石火一瞬,将对方心思明了透彻。

死也罢,生也好,终归在一处,不怕黄泉路上的寂寞孤独。

乌压压涌来的敌人再次隔开了二人的对视,短暂撕开的破口又被收拢。这一切的改变,令曾经守卫于山巅的这支疲惫不堪的军队,化作了彻底的困兽。

只是,兽再是负伤,爪未断,齿未折,仍然凶烈而猛悍。

狄一兮依稀记得夺下了一名狼牙骑兵的坐骑,红棕毛色的狼在□□挣动翻腾,试图将控制自己的陌生人摔下地去。他死死抓紧控制的铁链,以狼兽的慌乱冲撞一一化解掉前方阻碍。有人模仿他的做法,少数成功了,但更多的同僚仍被甩落下去,不及反抗已被猛恶的狼群扑上撕扯成面目全非的肉块,或是被狼牙兵攒刺出的长兵钉穿在地。但狄一兮不敢细看,不能细听,他必须收敛心神,高声指示幸存的同袍一道突杀冲击。

后面的影像模糊了许多,或因突降的风雪让视野不明,伴生的严寒使记忆也一道凝冻。他似乎与四五名同伴结队逃出,又在途中与追兵交手时逐一失散,随后由于一次失误判断在陡坡上滑倒,再后来……

便是如今这样了。

入夜后雪花飘撒停止,狄一兮因此逃过被冻死山野的命运。可是清醒后,孤独的他仍然没能彻底脱离死亡阴影的笼罩。

“你们在哪里……你在哪里……”

尽管无人回答,狄一兮仍喃喃出声,酸软僵痛的手臂将身体一寸一寸地支起。肢体艰难地动作着,如同锈蚀发涩的机关,隐隐听到骨节摩擦的嘎吱声。

终于,他拄着长枪,颤颤地站了起来。

天又亮几分,依稀见铅灰云团,没有阳光,很难确定如今身处方位,但他必须走出去。

战斗已然尽力,纵使失败,心头亦未有遗憾。经历过无尽征战后,人对胜负的希求之心亦会淡去,此刻唯有一个念头,便是活到最后。

而且,他答应过沈雁宾,不管去往何方,总会归来。

但狄一兮不敢继续想下去,他不清楚沈雁宾现今的状况,到底是一具被战狼食尽血肉的残缺骨架,或是被掩盖冰雪底下的零碎尸块。不过四日前,他们还在彻寒夜风中相拥,品味醇酒,肉身贴合,交颈缠绵。

这些可能已成彻底的往事。

狄一兮总觉得自己的生命注定在下一场战斗中戛然而止,他难以遏制这种念头。所以当与更为年轻的沈雁宾相处,他往往稍作迁就,只因不想留下遗憾给对方。而今,急于相见的心思却再非迁就。

不过是因为……自己单纯地想见到他罢了。

狄一兮蹒跚迈向那些尸体,一名玄甲军士与一名狼牙兵几乎在同一瞬间掐断另一方的喉管,僵冷的身体保持着生前最后一刻搏斗的姿态。狄一兮没有试图分开二人,这是徒劳的举动,他唯一能做的是替那名年轻兵士阖拢无法闭紧的双目。随后他将从同袍及敌人身上拾检的箭矢与弯刀负上,旋即提起煌龙颚。

萧萧风声里,他查看地上蹄迹所向,咬紧牙关,徒步朝远处蹒跚行去。

沈雁宾昏沉间仿若听到一声虚渺叹息,那是狄一兮的声音,伤感且遥远。他更仿若看到那熟悉身影接近,欢喜之下,青年试图抬手搂住对方。

然而,绳索蓦地勒进了皮肉,产生出割裂般的疼痛,

沈雁宾低低呻吟一声,头内同时疼得像要裂开。好一歇后,他终于恢复些许神智,发现双手被反缚在背后,两足给一并绑上。

究竟发生了什么……

沈雁宾努力回忆,突围……风雪……一队狼牙兵与孤独的自己,激烈的交手……

他精疲力竭,寡不敌众,最后刀盾从手中滑落,扑来的敌人趁机压制住了自己。

不知谁说:“这个杀了吗?”

有人回答:“上头说了别全弄死,留几个活口。”

颈后一道锐痛伴随重击袭来,眼前骤然一黑,他什么都不知道了。

确定被俘后,沈雁宾反倒镇定下来——既然事情已经到了最糟糕的地步,慌乱没有任何用处。光线黝黯,一时间看不清周遭景况,但被剥去玄甲的背脊底下嶙峋起伏分明。再眨眨眼,昏暗中渐渐浮出些东西,似是突兀的岩块,想想背后碰到的东西,他判断出这是一个山洞。

他悄悄挣了挣手臂,但绑缚腕子的绳索是牛皮筋所做,越动反倒勒更进肉里,只好无奈地放弃这个打算。而后沈雁宾很快发现洞里还有其他两个人的气息,前者沉重,节奏不定,后者则十分细微,竟若游丝。

两人皆有伤在身,沈雁宾暗忖对方身份时,忽听呼吸沉重的一方那里碌碌响了两响,仿佛石块滚动,随即低沉痛楚的呻吟传来。沈雁宾听得耳熟,不免惊得脱口便出:“你是秦副尉吗!?”

那边好半天方有回应,秦君平嗓音里虽透出一股虚弱,也掩不去里头分明的欢喜:“沈副尉……你还活着!”

与故人重逢,沈雁宾亦是十分高兴,正要接话却想起二人俱为狼牙军所擒,日后前途吉凶未卜。他虽不是轻易丧气的性情,亦难免失落,于是低低应声:“是……你还好吗?”

秦君平猜出他心情或有起落,为免各自忧愁,故作无事地勉强轻笑:“没得事,就是挨了两刀,都在要不了命的地方……”

沈雁宾静默片刻:“这里还有一个人在,是谁?”

秦君平顿时收口,老半天涩声回答:“是在……在黑水城大营里的小兵……跟他师姐来纳怜道后跟其他同僚走散了,所以……”

“他的伤是不是很重?”

秦君平又是无言半日:“有些……有些厉害……”

沈雁宾不免关切:“我学过些医术,等挪过来开看……”

秦君平似乎有些着慌:“沈副尉,不必了!让这孩子再好好睡一会儿,他正发高烧呢。”

沈雁宾不免奇怪为何秦君平言语吞吐,不过想到或是有难处,便没有继续。何况他既听出秦君平亦气虚声弱,也不想勉强他接着开口。

数日恶战后又接连疾奔逃亡,沈雁宾早疲乏不堪,原说闭目歇息片刻,孰料无知无觉地熟睡过去。将他惊醒的是伴随两道砰砰声而来的肋下激痛,沈雁宾嘶地倒吸一口凉气,霎时疼出一头冷汗。抬目而望,头顶上方一团明火正燃,细微噼啪之响里一张脸从幽暗中浮现。

那人脸上满是厌烦,收回脚后甚为不耐地嘟囔:“这家伙不还活着吗?非得让老子进来亲眼瞧一瞧还有没有气……”

沈雁宾飞快一瞟,隐约光线间看清对方身上的狼牙军服饰,又默不作声地垂下头。这狼牙兵懒得继续理会,慢悠悠地往对面秦君平那里踱去。沈雁宾心头一紧,生怕他为难那边,暗地又挣了挣依旧无法。

可听那兵丁嘻嘻低笑两声:“小鬼,快滚起来,哥哥们又要疼一疼你啦!”

笑声十足猥亵,沈雁宾呆愣之后不免心弦紧绷。秦君平的语声旋即响起,仍旧虚弱却透露出难以掩饰的愤怒:“你们这帮畜牲!”

灯火依稀,沈雁宾觑见那狼牙兵一脚踩踏在秦君平胸口,啐一记唾沫在他面门上,不屑地冷笑:“畜牲又不打算□□,急什么?就你这副死样子,撅着腚给爷们儿玩,我还懒得碰呢!”

秦君平被他踏中伤口,疼得浑身哆嗦,再讲不出半句话。狼牙兵把挡道的人踢得骨碌碌滚到角落,又弯腰从地面拖起另一个更为瘦小的身影,喝道:“喂,小子别装死了,快跟我出去!你今天听话点,让咱们再乐一乐,就能少吃些苦头。”

火把明灭不定的光辉照出一张属于少年的面孔,煞白失色,身子在单薄破烂的赤色单衫下不住颤抖。他眼圈虽发红且隐含惧色,却死死咬住下唇不肯出声求饶。

狼牙兵嬉笑着捏住少年下颌摇了摇,啧啧有声:“哟,今天瞧这小模样可怜见的,怕哥哥们怎么着你呀?别怕呀,一副妖妖调调的模样,天策府里壮汉光棍多,肯定早就给你□□了吧?这会儿就别装……”

少年听过一番污言秽语,身体抖得越来越厉害,他手上被绑,霍然一头对准狼牙兵胸口顶撞。那人一时不防,当场一个趔趄,痛叫一声一屁股跌坐在地。少年扑了过来,张口朝对方咽喉狠狠咬去,若非外头冲进一人,抬腿一脚踹飞了他,只怕就被咬破了喉管。

此人踢飞少年后扭头怒骂:“废物点心,哪儿那么多话……”

话音未毕,啪地一响,好像什么坚韧的物事断裂开,斜刺里又扑来一人,拿肩头狠狠对他胸口撞来。见那本被绑得牢牢的玄甲兵竟挣断了脚上牛筋绳袭击自己,新来的狼牙兵虽及时闪开攻击,也给吓出一身冷汗。

他一边躲避,一边叫骂不停:“外头站着的都是死人呐!?快过来帮忙啊!”

尽管很快沈雁宾又被制住,他依旧两眼通红充血、额头青筋暴凸,踢踹撕咬着任何靠近的人。先前短暂的时间,他已看清少年除一件破衫外别无蔽体衣物,颈项、半露的胸膛以及光裸双腿上全是令人作呕的痕迹与伤口。

之前的迷惘弹指尽除,他先是震惊,随即感到厌恶快速涌入心胸,同来的还有难以遏制的愤怒与憎恨,于是想也不想就动手了。已力量透支的躯体不知哪里又溢出一股巨大力量,竟然在四五人的压制下也不住地撑起挣脱。终于有谁不耐烦了,揪住沈雁宾后脑发髻,把他额头对准地面重重撞了两三下,青年方才昏厥,彻底丧失抵抗的力气。

视野浊红,血流进了眼里,沈雁宾失去意识前最后所见的景象,是少年伤痕累累的**双足在粗糙地面摩擦着被拖拽开。

狼牙兵走远了,秦君平缓过一口气后强忍下席卷全身的疼痛不适,拼尽全身力气,伏地往沈雁宾那里努力地蹭去。他拿肩膀碰碰对方,焦急呼唤:“沈副尉!沈副尉!”

沈雁宾面朝下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但秦君平细细一听,那呼吸虽轻浅却尚且平稳,悬着的一颗心也稍稍放下。然而当外间那些杂乱的动静隐隐传过,他的心顿时又揪紧了。

可那些粗喘与邪笑间没有夹杂着半分少年所发出的声音,哪怕一丝痛吟亦不见。

秦君平咬紧齿关,强压下即将出口的喝骂与诅咒。他很清楚,这些人所求的并不仅仅是**的满足,更是将在唐军身上遭受挫败所起的愤怒与恐惧,以这种恶劣龌龊的方式发泄出来。不管是他祈求还是咒骂,结果不会产生丝毫改变,甚至反而令对方在非人行径里获得充分的满足与快乐。

他能做的只有忍耐。

倏然传出一声男人粗嘎的惨叫,谁在喝骂:“小畜生牙口倒狠!”

一人不断的痛呼声里,并和着另一种奇怪的空音,是垂死者喉间荷荷的喘息。

又有人高声咒骂:“去他妈的!哎哟,老四这命根子伤得不轻……老子弄死你这小东西!”

“哎,搞什么呢,恶心死人的!你把他大半的肠子都掏出来了也没屁用,没瞧见老四刚才一使劲,早把这臭小子喉管掐断了吗?”

“真是的,怎么就立马下重手了?还让我好好施展本领折腾他一阵,给你的宝贝报仇啊,哈哈哈……”

秦君平浑身僵冷,过了半晌方闭了闭眼,缓缓滑下两行清泪。垂死者余留下的一丝低喘,漂浮缭绕于幽暗的山洞内半晌,终于再也不闻。

独行于山间的狄一兮突然止步,前方白茫茫的积雪间分明有一抹暗沉的红,而他对这色彩十分熟悉。

他在希冀与欣喜的催促下,努力加快脚步,但当接近目标后,心情因真相又一次极快地低落下去。

仍是一具尸体,毫无生气地趴陷在积雪里,被不断加厚的冰层覆盖。狄一兮凝视那张看来不过十六、七岁年纪的稚嫩面孔,无声地叹息。他经历了短暂失望过后再度振作起精神,照例在死者身上搜索日后可供查验身份的信物。

雪埋得很深了,仿佛厚重的毯子严实地盖在了尸身上,让指尖的探索颇受了些阻碍。死者仅薄薄裹了一袭单衣,没有搜寻出腰牌之类的什物,狄一兮找到他脖子上挂着的一只小荷包,里头也空无一物。

虽隔开指套接触,他仍觉出些异样,忙把乌革套叼在齿间拽下,手掌重新贴上肌肤摩挲。果真外表的冷澈底下,仍有一点微弱的热度,肌理亦尚且柔软。

少年新死未久,谁将他弃尸于此……

狄一兮骤然攒紧长枪,飞快地警惕扫视四周。六出纷纷而坠,硕大如席,视线也因此受阻甚多。暮色四合,依稀微光中照见一些杂乱的足迹往前延伸,再瞧不见旁的。

等待着的会是什么人?是敌,是友?

可他更清楚若不能入夜前找到足以遮风挡雪的地处,自己很快会被活活冻死。

狄一兮蹲下身,捞起一捧捧白雪抛洒,任它覆盖同袍的尸身。或许这是无意义的举动,一夜过后少年自然会被大雪淹没,但于他而言,亦不过聊表寸心罢了。

他把荷包挂在颈项,塞进护颈的缝隙时碰到另一条皮绳,那底下坠着的是沈雁宾相赠的五铢钱。

夜晚的沉黑缓缓地压在头顶,两侧山峦则如封死了视线的铁墙。踯躅独行且躲避敌人追击的他,不知同伴身处何地,心中空空落落,但这小小一枚古钱,刹那间又给本已疲乏的身体灌入新的生机。

和沈雁宾真正相识的那一次,他对沉陷流沙里的青年说过一句话:别拿命不当回事。

狄一兮轻轻一笑:“你看,我都记得呢。我说你有等着的人,现在……是不是又该多了一个?”

他又想起秦君平爽朗的笑声,冯友义憨憨的神情,似乎越是孤独,记忆便越清晰。

前方山脚下,一点温暖明黄的火光跃动,狄一兮借助岩石的遮蔽悄然接近,他察看着那些在洞口火堆边蹲坐的人。须臾,他活动一下几乎冻僵的指头,抽出一支羽箭搭在弦上,犹豫一阵却放下。

狼牙兵有五六人之多,出手并无胜算。

况且他还听到了几句话——

“哎,这雪要是不停,咱们怎么把抓来的两个家伙送到大营?”

“哼,老子可不想动!吃的没多少了,路上别饿死我,要去你自己去!”

“真是的……探查这苦差事怎么交给我们了?”

“吵吵吵!就你们心急把那小东西一下子整死了,入夜都没得玩,害爷爷这会儿只能睡觉,可闭嘴吧!”

“哧,不是还有两个活的吗?”

“五大三粗的,哪有小胳膊小腿的好玩?再说一个一副要咬掉你玩意儿的架势,一个要死不活的,我没啥兴趣……”

狄一兮对后面的话没继续听下去,他猜到有唐军士兵落入这些人手中,当即思索如何救援。

他这头愁于对策,狼牙兵们继续闲扯,其中一人窃笑:“你们呀,真给饿了太久饥不择食。要我说呢,还是咱们潜行营的小娘子们才够味儿。到底个个是摘星长老调教出来的美人,那身段、那屁股哟!啧啧……”

“呵呵,说得你本事厉害,那群丫头妖是妖,眼里可看不上咱们,谁不是整天盯着逐日长老的俊俏脸蛋?前次还在洛阳待着,我和隔壁营弟兄下药迷倒了个玩玩,嘁……女人嘛,扒光衣服也不都一样?”

有谁冷嘲:“亏得你们没给闹出事来,我可学不来这些下三滥的把戏,只知道脱裤子硬上有啥能耐?我倒真瞧上潜行营的一个小妞,等把这东西融了,给她做两把趁手的兵器当信物去。”

“哎,你说这两个东西?”

叮叮声传来,是金铁碰撞的响动,狄一兮正巧伸长脖子露出两只眼往外打量,立马惊得全然呆住——

那副正被把弄的刀盾,暗金色泽中又伸展边缘如黑云卷曲,亦似鸿雁昂首,沈雁宾所携的黑云孤雁。

难道他已经……

狄一兮险些失了分寸,几乎立时疾步冲出,好在下一刻已回神,方觉摁在掌下的岩石棱角深深硌进手心。

他缓缓吸进一口气,寒冷气流涌入口鼻,凛然的感觉与掌心的刺痛让心绪稍稍稳定。若黑云孤雁真自沈雁宾处落入狼牙军手中的,两名俘虏里必定有他。

天色彻底暗去,篝火照入洞内,深处但见人影绰绰,敌兵或许不止这五六人。他亦可等到对方押送俘虏,潜伏于路上动手。可想起来时所见的年少天策兵尸身,不由使人一阵心悸。

山中寒飚吹拂,可他脸庞上、乃至整个身体都包裹在一层粘腻的热汗底下。恐惧是这黑夜中伏藏的隐形恶魔,悄然潜入心中一点点啃噬着狄一兮的理智。

或许应等自己得到救援后再来,但他根本做不到,现今情形下,离开极可能是永世的舍弃。

狄一兮长眉紧蹙,手按在岩石上越来越紧,查查一响,石块上竟被抓下些粉末。松开以后,他在心里对自己说:不能耽搁了。

守卫在外的敌人没有留下多少潜入的空隙,狄一兮抽出短刀,分外郑重地掂了掂,反提于手中,猫腰朝那火光处悄悄摸去。他继续等候将近两个时辰,狼牙兵那时畏惧严寒纷纷朝里间挪动,外面的动静便无法及时地看到听到。风中传来零碎的鼾声后,狄一兮又贴地匍匐而行,姿态轻柔缓慢,努力不让甲胄发出异样响动。

剩下三个兵丁,两人蜷缩毯子底下,一人半靠岩壁,半梦半醒间下颌不断撞上胸口。狄一兮在离他约两丈的阴影里停住,终于等到他再抵挡不住睡魔的侵袭,头彻底耷拉下去。

篝火明光越发弱了下去,最后一股火舌猛地往上蹿了蹿,冷风席卷下瞬时熄灭,只余暗红余烬一闪一灭。

狄一兮测算着三人之间的距离悄悄靠近,他蹑手蹑足地穿绕过三个熟睡的兵士,直至确信远离。稍停听听动静,周围似是无碍,再行迈步,一声凄厉狼嚎惊破沉夜!

狄一兮一悚——他怎能忘了狼牙军饲养的狼兽?这东西嗅觉敏锐,定是闻到了不同于主人的陌生气息,当即出声警讯。

锵锵铛铛乱响一气,刀枪冷光映雪,寒森森地折进了狄一兮眼底。包围过来的喊杀声间,他明白自己还保留一线逃脱的机会。洞口仍近,只要击倒最前方的三人,又能很快安全地隐入夜色。

但念头只一转,狄一兮刹那间提抢往最近的声源处刺去,尽管这明显是最愚蠢的抉择,他仍旧义无反顾选定了它。

不可以丢下同伴,哪怕抗争的结果是死亡。

沈雁宾被惊醒,洞里黑暗,但秦君平挪动的声响还是听得一清二楚。二人没有交谈,一并凝神留意外间的喧嚣吵闹。起初还有兵刃交接的铮鸣夹杂在呼喊大叫里,慢慢地,那种声音被人声彻底压过。

秦君平小声问:“怎么回事?”

沈雁宾也困惑不已:“谁会和狼牙军……”

他忽止口,秦君平也没有再问,狼牙军的敌人是谁,他们都十分清楚。

过了好一阵子,杂乱纷沓的足音并合重物拖曳的唰沙靠近,同来的还有许久难见的光亮。刺目光辉下,沈雁宾不由合紧眼帘,来的狼牙兵冷笑:“正好又来了个自投罗网的蠢蛋,跟你们好好做伴去吧!”

一声闷响,俘虏摔了下来。沈雁宾费力眨了眨眼,还未看清被捆做一团扔在身边之人的模样,昏黄光晕已然远远退去。但秦君平却瞧清了来者容貌,惊惶下沙哑地喊:“队正!你怎么也……”

那人似痛极,沉默蜷缩着瑟瑟发抖,衣衫于沙石上磨出低细的悉嗦声。沈雁宾怔忡片刻,遽然双唇剧颤:“守笃……守笃……怎么会是你……”

良久,狄一兮轻咳几声,低低笑:“果真都是熟人呢……我没来错……不枉费了这些功夫,咳咳,溜进来……”

沈雁宾双唇紧绷成一线,好半晌从齿缝间蹦出两个字:“真蠢……”

他的眼中却已湿润。

狄一兮许久后才轻轻说:“见到你们就好,我累坏了……”

沈雁宾拼尽全力挣扎着向他靠去,登时嗅如满满的血腥气,显见对方负伤不轻。正努力去够狄一兮面庞时,那人模糊咕哝一语,额头抵在他下颌后再也不动了。

秦君平见他没了动静,当即慌张叫喊:“队正,你还好吧!”

沈雁宾亦不免心焦,但细细分辨气息,起初急促混乱,渐渐地又转为平和之相,遂含笑安慰:“他活着的,没事。”

岩洞阴冷,丝丝寒流不住从外窜来,肌肤激起一阵阵寒栗。唯有偶尔吐纳在颈间的气息,能带来一丝半缕的温暖。沈雁宾慢慢向他靠了靠,两具身体紧密贴合在一起。

血的味道刺鼻,但心跳的节拍终究让人安心。惊恐远去,沈雁宾略略低首,轻轻在狄一兮发顶落下一吻。

亲吻的温柔,仿似能抹去诸多的伤痛,那人将脸埋在他颈间,吐息越发从容平静。无法相拥固然令人遗憾,但只要能偎依相守一处,纵使仍陷危境困局,仍可拥有短暂的心安。

但而今身在安逸之地的另外两人,却是无法心安的。

屋外狂风吹得树枝乱颤,屋内则是烛影摇红,炭盆里烧出一片春阳暖和。何清曜半卧榻上,百无聊赖地转动手里的镶宝革鞘的匕首,不时目光扫一扫萧敬暄背影。

萧敬暄垂首端详手里一张素笺,他已经很久没有其他动作,更遑论言语。何清曜想到上头说了什么,不由恨得暗暗咬牙,面上仍微笑:“还不睡呀,待在下头不冷么?”

萧敬暄头也不回:“还算暖和,没事的。”

嗓音可说足够平稳,但何清曜眼里精光一闪,语声反甜腻得生起几许异样:“上来了,你不就更舒服?”

萧敬暄对暧昧的暗示不予理会,完全答非所问:“雪魔堂又在催促尽快整合刚收服的这些盗匪,我猜测黑水城的唐军可能要提前反击,所以才这般着急。”

“嗯,可能吧,不过也不是三两天能处理好的。对了,信里还有别的事吗?”

“……没了。”

漆黑眼睛凝视前方烛火,一只冬季少见的飞虫困在纱罩,上下乱冲企图逃出困境,却被火焰燎到。声响都未发出,它就缩成一小点黑灰。

何清曜跳下床,了无声息走到他的背后,慢慢倾下身的同时,指尖也自后滑进了对方的领口。

“没事还发着呆,我瞧你太闲了,既然如此……”

萧敬暄骤然拿住他的手腕,头也不回:“我要想想以后对策,你还是回去,今晚别待在这里。”

“我不烦你的,放心。”

“我烦罢了。”

何清曜又笑了,声调充满古怪的戏谑:“为谁烦的?”

“没谁。”

“你说没有就没有?”

萧敬暄骤然回首,白衣男子嘴角聚了笑,却分明冷冷挑着一对眼角,不见丝毫真实的**。

“没想到啊,那群残兵败卒居然能在纳怜道里头撑过十天,只可惜……嗯,中原人说的什么?螳臂当车,是这个吧?”

萧敬暄放了手,睨着他:“你终于肯讲实话了,以为我在暗地里感伤吗?”

对方的语声不再带笑,冰冰冷冷:“难道不是?”

他的两臂缓缓圈住萧敬暄的腰肢:“反正我闹不明白,你解释解释?”

“狄一兮大概死了,甚至尸骨无存,又能怎样?”

何清曜仔细打量他的神情:“说真的,你现在确实不太像伤心的样子,只有些难受。”

他退回床榻,侧身一手支在面颊,目光凝于萧敬暄背影:“可你不是说过,天策府已经和自己没关系了,干嘛无缘无故地难受?”

萧敬暄没有反应,何清曜懒懒说:“也罢,你的那点没用的心意已尽到,仇人一并死在山里,可说两全其美。”

萧敬暄垂目良久,兀地问:“我记得……有条小道可自黑水城附近的山岭里潜入纳怜道的谷地?”

何清曜眼角一跳,倒保持了面不改色:“是有啊,怎样?”

“拓跋刻烛死后,归顺恶人谷的一支马贼便藏身在里头,他们先前也有意投诚。”

何清曜霍然坐起,沉声问:“你想干嘛?”

转过身的萧敬暄目光淡淡,还有些许调侃的睥睨之色:“这般慌张为何?之前不是提过整顿新收人马的任务,咱们迟早得去走一趟。”

何清曜这才渐渐缓和了神情,干笑:“哦,我差点将这茬给忘个精光,难为你还记得。”

萧敬暄一瞬也不瞬瞧着对方:“你也是很有意思。”

“哦?”

“你有事瞒着我。”

何清曜截口便回:“绝对没有。”

可能生怕语气说服力不够,他嘴角牵起点凉薄的笑意:“我倒是担心你呀,事情这么多,还得抽空给老相好收尸。多情人偏遇上了寡情薄命鬼,啧啧,好叫我心痛。”

他试图激怒萧敬暄转移注意,显见对方不愿接招,神色古井无波:“难为你想堵我的嘴,索性自己气自己。不过狄一兮自小运气不错,哪怕这一回……倒也未必死了。如果他活着,你会不会比我还觉着好玩?”

何清曜仍旧保持一缕笑容,眼神却阴森至极,萧敬暄挑眉:“唔,看来你果真藏着心事,有趣,究竟会是什么?”

何清曜歪头微微一笑,却一言不发,慢慢站起身,又拾起榻边的狐裘披上。

他一行慢慢走,一行慢慢说:“那我回去休息了,你千万别睡到半夜寂寞难耐,偷偷跑来扒拉门窗哦,我才不随便放人进来。”

沈雁宾又被重重一踹踢醒了,他忍耐着胸肋的疼痛抬眼望去,不知何时又靠上来几个狼牙兵,横眉竖眼地瞪来:“两个男人挨挨挤挤地干嘛,兔儿爷不成!”

沈雁宾故作驯顺地再度垂下头,一声不吭,唯将眼风一扫,见另有人去拉扯狄一兮及秦君平。狼牙兵十分警惕,并没解开他们身上的绑缚,而是拽胳膊扯腿地将人拖出去。沈雁宾头朝下、脚朝上,面颊擦出好几道血路子,虽疼痛难耐只得权且忍受。到了外面,一片光亮迎头照来,刺目生疼,逼得他赶忙将眼睛闭紧。狼牙兵随即将三人望角落里狠狠一摔,各自踱回篝火边暖手。

朝外略作张望,仍旧灰黑黝暗,不晓得已至什么时辰。他们一直被扔在岩洞最里头难见光明,着实不好断定。沈雁宾脑筋转得飞快,大约自狄一兮被擒已过一日有余。他们毕竟顾虑三个俘虏在暗处动手脚,所以才拖来光亮下监视。

狄一兮被地上扬尘实实在在扑了一脸,呛得连连咳嗽,沈雁宾不由担忧,压声询问:“守笃,你……”

那头咳声稍止,狄一兮忙转首低低言:“我没事,只是君平看来不大好。”

沈雁宾听他嗓音还算有精神,心下稍安,但瞥秦君平一眼,当即唬得背心沁出一层冷汗。秦君平面庞毫无血色,煞白如纸,两眼发直无神,气息宛若游丝,连胸口起伏都难以分辨清晰。秦君平在沈雁宾之前被擒,两天内已见他呕血数次,当时内伤已不轻,再被冻饿些日子又加这么一摔,伤势愈发深沉。

狄一兮双眉紧蹙,看看火堆边的狼牙兵,咬牙半晌,挣扎着半跪起来,朝着那边振声问:“你们……你们能给他点水喝吗?”

对方搓手、交谈的举动统统停住,一个看起来装束像是什长的男人回过头冷笑:“狗崽子,求人有你这么说话的?”

狄一兮看秦君平状况如此,遭了羞辱也只得强忍下来,语调低了几分:“大哥,我……帮兄弟讨口水成吗?”

那什长呵呵发笑:“大哥?谁他妈是你大哥!你又不是我老子外头跟姘妇乱搞生的野种。”

如今局势,狄一兮唯有委曲求全,仍低低道:“大爷,我错了,求您……”

什长正要张口说话,边上有人小声:“那货是不大对劲,可别快死了。”

什长看看秦君平又皱皱眉头,想起上司的确吩咐抓几个活口。由这些天策兵与苍云兵的服制所见,兴许是个不大不小的官儿,能问的话应该不少。

男子再扫狄一兮一回,嗤道:“看你够诚心,大爷就帮个忙,不过你得先替我办件事。”

狄一兮面色不改,平平道:“只要您肯照顾我朋友,让我做什么都行。”

这人乜斜着眼瞥去,慢吞吞抬起一只脚,狄一兮与他正面对面,那靴尖几乎直戳鼻尖。

“喏,大爷的鞋子脏了,替我擦干净。”

狄一兮双臂被绑,哪有法子用手?他环顾四周,狼牙兵们只嘻嘻发笑旁观,沈雁宾已气得面色铁青,浑身颤抖。青年暗自再发力震动,奈何牛筋绳的绑缚又被加了一重,任你是个铜头铁臂的天兵天将,一时间也奈何它不得。

狄一兮看了看那什长,无言地转首凝视沈雁宾,目中没有羞耻与忿恨,反而十分平静,静得如秋日一泓池水。沈雁宾停手,许是那眸底透露出的安定与坦然抚慰了他,满心狂暴似夏季的急风骤雨,来得匆忙也去得匆忙。

沈雁宾缓缓背过身,狄一兮一言不发,盯着那满是泥痕污迹的皮靴,霍然间俯身用面颊努力擦了上去。山洞中顿时充满哄笑,什长扬起眉毛,鼻孔里重重一哼:“算你小子识趣。”

狄一兮垂目依旧不语,那鞋子刚在洞外积雪踏过,皮面湿漉漉的,很快他本就扑了一层灰土的脸上纵横交错起十数道乌黑的痕迹。什长看这天策兵面色过于平静,倒先不高兴起来,厉喝道:“老子的鞋子可是上等的羊羔儿皮,比你那脸皮金贵,还不拿软和点的舌头给舔干净了!”

狄一兮一顿,扬目瞧他时眼中反倒无喜无怒,片刻后低眉应道:“知道了。”

沈雁宾始终背对,他虽不得目视,耳畔止不住传来敌人的调笑。

“舌头伸长点,嘿,就这样!再长点!”

“鞋底可别忘了哟。”

“哟,这机灵劲儿,比咱们养的狼宝贝还聪明呢。”

“哈哈哈,原来天策府不是属狼的,是属狗的,还是没骨头的癞皮狗……”

沈雁宾咬紧了牙,齿关酸得生疼,末了竟沁出血来,满口腥咸的味道。

闹腾久了,狄一兮又如此顺从,什长渐觉无趣。他冷哂一声,抽开脚又飞快一抬,踩着狄一兮的后脑把他踏得面门埋进地上的砂石。

“够了”,什长冲边上一人扬手:“给那病死鬼喝点水。”

言罢,他挪开脚,狄一兮仍趴在地上不动弹。什长不耐,又是一脚把天策兵士一个踢踹,径直让人翻滚着回到沈雁宾身旁。沈雁宾闻得有异,努力扭过头,满脸擦伤的狄一兮对他微微而笑:“成了。”

他一笑便见原本皓白的牙齿尽被鲜血染红,沈雁宾面露悲伤,声音也隐隐发颤:“你的伤……”

狄一兮啐了一口血沫子,仍不忘安慰他:“没事,只是碰到了,牙一颗没掉呢。”

沈雁宾默然,狄一兮听秦君平那里咳嗽几声,好像缓过气来,温声又说:“没关系,会好的。”

这既是对自己所言,也是对沈雁宾所言。

安慰在现实之前如此脆弱无力,秦君平虽得了饮水,与狄一兮和沈雁宾被狼牙军塞了几搓饼渣续命,可脸色仍未见多大好转。数个时辰后,气息越发虚弱,狄一兮暗忖实在是无法等下去了。

洞口处伸手不见五指,只有两堆篝火仍在燃烧。狄一兮看那些敌兵暂时放下警戒,多已靠在洞壁入睡,悄悄拿舌尖在牙床上刮了一刮,卷出一个残缺的小铜片。它形状略尖锐,上面还有细孔,原是用铆钉固定在刀鞘上装饰的铜制花纹。他方才故意拖延时间,就因留意到这枚落在乱石中、看似不引人注目的东西。

沈雁宾激战数日后再经冻饿,饶是青年一贯强壮,受这遭折磨也虚弱不少。昏昏沉沉间正要睡去,蓦地两片温软濡湿的事物覆住了他的口唇,沈雁宾惊愕中连忙睁眼。半明半晦中,咫尺之间一双琥珀眼眸正凝注着他。他本困惑于狄一兮为何骤然亲吻自己,但很快疑问就荡然无存。

一枚薄而利的锐物被狄一兮的舌头推到了齿间,那人之后快速地无声挪开。沈雁宾抿住那东西,警觉地瞥了瞥狼牙兵们,那些人依旧发出平稳的鼾声。

他虽有三分心惊,但余下的皆是狂喜,果然狄一兮悄然吩咐:“你拿这个割开我左边领口的收边。”

“里头是什么?”

“唐勤送我的迷香,药力发作很快,只是这山洞里接着外头的风,效力未必多长。”

“那也够了,拿到药要怎么做?”

狄一兮眼眸清亮如水,不见一丝惧意地含笑:“扔火里。”

“若是……这药力不够……”

沈雁宾犹疑不定时,狄一兮忽说:“雁宾,你怕死吗?”

沈雁宾几乎本能地回应:“我不怕。”

“那你怕什么?”

“如果失败……我怕再见不到想日日看到的人了。”

对方低低一语送入耳中——

“你和我,肯定能活下来”。

狄一兮稍作停顿,补上一句:“信不信?”

沈雁宾望他点一点头,心间一热:“信。”

有铜片相助,缝入衣料卷边的那枚暗绿药丸被取了出来,只一个指甲盖大小,沈雁宾不免忧虑它能否真正起效。狄一兮催促:“瞅准火堆,啐过去。”

沈雁宾正待发力,洞外忽然一声惊动天地的咆哮,随后狼兽的嘶吼声、碰撞声、咬噬声响成一片。狄一兮赶紧目示沈雁宾卧倒,果然二人刚躺下,狼牙兵已纷纷骂骂咧咧地打着呵欠清醒过来。

“怎么回事,还差一会儿天亮呢!谁去看看!”

“它们都听我的,让我看看。”

脚步声渐渐远去,清醒的狼牙兵索性坐起交谈打发枯寂时光,一个虬髯胡人汉子用着有些生涩的汉话:“吃的不够……雪大……什么时候能走?”

“鬼知道,一阵接一阵,这三个也送不出去。而且说是让我们留在这里监视唐兵,他们不早给冲散了,还监视啥?”

回答他的是个瘦长脸的士兵,他懒懒地掏着耳朵回应:“又不是只有那一小队的人。这纳怜道两头还有唐兵守着,万一给抢回……哎,怎么回事?”

这话则是对再度进洞的驯狼兵所言,那人拍拍衣上雪花,瘪起了嘴:“狼都饿了。”

“新鲜野羊肉是吃完了,但不是叫你把它们赶到那个死了的小东西边上去么?好歹是人,有点肉头骨头,能撑个几天。”

驯狼兵摊手:“脑袋都啃没了,只剩下个骨架子,可还是没吃饱。”

那什长也醒来,皱着眉说:“别提狼了,人都吃不饱,补给也不太够。那些崽子再没新鲜肉吃,下次就要吃我们了。”

络腮胡的蓝眼珠子滴溜溜转动一圈:“我有主意。”

他冲三个俘虏躺着的位置努了努嘴,阴笑起来:“那里,三大块新鲜肉。”

狄一兮本装睡,耳入此语再掩藏不住,身子猛然一颤。这自然不会被眼尖的士兵放过,走近的一个拿靴尖在他腰间不轻不重地踢踢,漫不经心地笑说:“废物,你怕什么?还得留着你的厚脸皮擦大伙的鞋子呢。”

那驯狼兵走向伤重之下神情萎靡的秦君平,无甚情绪的目光在对方身上扫了扫:“半死不活的,别费事留着了,这份量足够狼崽子两三天填肚子。”

交谈的口气淡漠从容,显然此类事务平时做得熟了。三名俘虏已不再是人,不过是他们眼中可供宰杀烹食的两脚兽类。

秦君平清醒许久,那些字眼一个不落地传进耳朵里,那狼牙兵诡秘的神情更确切地表明一切。当被拽起胳膊拖往外头时,秦君平不仅没有反抗,容色更是十分的平静镇定。

但狄一兮反挣扎着往他那里靠拢,因惊惧连嗓音也一时间无比嘶哑凄厉:“住手!你们放开他!”

绳索拘束手足,狄一兮却在激发而出的力量襄助下,猛然挺身一撞。拽着秦君平左臂的狼牙兵不防,后腰遭了这下,登时痛叫一声并手一松。另一边的狼牙兵把不住力,把抓着的人砰地摔在了地上。几人恼羞成怒,纷纷冲过来围住狄一兮拳打脚踢。

“小子你他娘再敢闹!当心今天连你一块儿喂狼了!”

“叫什么叫!再这样老下雪不停,下一个宰的就是你!”

狄一兮丝毫不顾这些拳脚带来的痛楚,他已目眦尽裂,面目扭曲得甚至可称狰狞,以两排牙齿和还能动弹些许的腿脚作为武器来挣扎与还击。砰砰的踢打声沉闷而短促,此起彼伏地在山洞中回荡不已,不知谁踢到他的眉骨附近,肌肤登时绽裂,汨汨不断的血流涌出。血流进眼里,流进嘴里,腥咸且粘稠,鲜红痕迹与沙粒尘土混和一处,成为一时间难以消抹的痕迹。

反抗无法持续太久,被踹中多处要害的他很快失去力量,只能痛苦地蜷缩在地,任由骂骂咧咧的狼牙兵殴打不停。沈雁宾艰难地挪动着,把他渐次覆盖住,用自己的躯体替对方承受敌人的暴怒。

狄一兮犹不死心,双目圆睁,死死盯住被扔在地上的秦君平。一面咬紧牙关,以最后一点力气试图脱离沈雁宾的庇护。沈雁宾看他如疯似狂的模样,仿佛彻底失去了理智,蹙眉强忍身上不断袭来的激痛,附在对方耳畔急促说着:“别这样,你……根本救不了他……”

秦君平旁观这场骚乱,看到血流满面的狄一兮与沈雁宾,苍白脸庞上除了惶恐与关切之外,慢慢地多出了几分决绝之意。伤重的天策兵士大喝一声:“队正!”

整个山洞的人被响彻耳鼓的咆哮所惊动,连殴打的施暴者也愣了半晌。秦君平气息急促,凝视呆呆望着他的狄一兮,转瞬间大笑:“瞧瞧你的样子,和刚从洛阳逃出来一样疯癫又狼狈,太可笑了吧!”

狄一兮面色僵冷,许久后费力牵动嘴角,似是笑又似哭。

“是……是……可笑……”

“别这样了……”

秦君平笑中不住流泪,停住后短促地叹了口气,驯狼兵不想误事,冲外头努了努嘴:“喂,天快亮了,要办事趁早哇!今天也能吃顿好的。”

瘦长脸催促:“别只顾着打死那货,把这个先料理了。”

他们再度拽起秦君平往外拖行,秦君平平静地与一脸伤痕的狄一兮对视,蓦地高喝:“队正!沈副尉!记得那个孩子叫宗政业,日后如果还能回到洛阳,你告诉他的爹娘:他们的孩子,绝没有丢咱们天策府的脸!”

“你好好活着!”

“一定要找到洪校尉……还有……”

“千万别忘了……活下去……”

他的声音愈来愈远,外间呼啸的风声很快压过一丝袅袅余音。狄一兮彻底安静下来,怔怔地望着洞口的方向,那里依旧只有风声。

再听不见别的响动,听不见骨骼斩断,听不见热血泼洒。

什么都没有。

沈雁宾不敢松开他,维持着半是保护、半是压制的姿态,狄一兮缓缓垂首,整张面孔埋在了沙石尘土间。

风渐停,狼群的骚动又出现了,凶兽发出满意的咕噜声,时而撕扯着什么事物,时而又为争夺而嚎叫厮打开来。伴随驯狼兵的高声呵斥与皮鞭咻咻抽打,它们才不满地哼哼分开。

狄一兮没有失去知觉,只是麻木地聆听着这一切。

以人为脯、盐尸而从、双足之羊……

狄一兮早年读过此类记载,而自洛阳逃脱的路途中,他看到无数百姓烹煮尸身以果腹,甚至易子而食的惨烈景象,而自己也曾拯救过即将被饥民活活脔割分吃的异乡人。

那时,人命甚至不及一条猪狗牛羊。

但这一次,屠刀则悬在他与同伴的头上,不知何时会再度落下。

狄一兮心中满是悔恨,如果行动得再快一点,如果他不是那样过于谨慎,或许秦君平可以活下来……

但关乎生命之事,世间很少有第二次选择的机会。

沈雁宾在耳畔喃喃说着什么,声音太低了,狄一兮良久才分辨清那些词句。

“不是你的错……”

“守笃,别这样……”

狄一兮低声道:“是我的……”

他没有说完这句话,而代以一道凄厉而绝望的嘶吼,如同负伤野兽的哀嚎。狼牙兵不由警觉,纷纷回首,叫喊却戛然而止,他再度埋下脸。

等他彻底安静,沈雁宾才松了一口气,有些笨拙地移开身体。外间积雪折过的光照入,他看到狄一兮紧闭双眼,许是不想看到现实里诸多的悲惨。

只是,视而不见,又如何能真的不见?

沈雁宾默然,也不曾出言劝解。

饥饿,劳累,使得二人再度陷入昏沉。醒来时天仍亮着,洞内弥散一股肉食熟透时散发的香气。往昔饥肠辘辘的状况下,沈雁宾早被诱得食指大动,但今日闻到那肉香,心头则不住泛着一阵阵难以克制的恶心。

狼牙兵们虽看到俘虏清醒,也只扫了一眼,转过头仍忙于大块朵颐。什长咬住烤得酥黄的肉块,头一甩用力撕扯,数滴油脂从齿间溢出坠落于地上,迅速在石块上冷凝成乳白脂滴。

沈雁宾看着看着,突然很想作呕。

什长咬着肉,满意地含糊语:“唔……你们几个小子还算孝顺,这肉劲道,烤的火候也恰好。”

瘦长脸谄笑:“给老大的东西,自然该是最好的。这小伙子的肉就是好,肥瘦合适,小崽子的太嫩不经烤,老头老太的又嚼不烂……”

他语声一停,皱起眉头瞅了瞅边上:“小子,看什么看呢?”

沈雁宾以为对方留意到自己,正准备移开视线,可又发现那人看得是另一边。

狄一兮正直勾勾地盯着瘦长脸狼牙兵手里的肉串,对方琢磨半日,看他目光瞬也不瞬,虽说不惧其有何伎俩,但被一个陌生人盯得久了不免头皮发麻。他戳戳边上同伴的腰,又朝那方向扬扬下巴:“这家伙怎么回事?”

络腮胡子左看右看,不屑地哼哼:“饿狗啊,可惜没多的好肉剩给你了。”

他从地上拾起一块长条物件,径直朝狄一兮面前抛去,等那东西扑通落地,又一脸促狭地笑说:“糊了点,还是能吃,这可是你的好兄弟留的,白耗了可惜。”

虽然烧灼得焦黑一片,狄一兮仍认出那是半截人的小臂。

他猛地张口,死死咬在了已然变色的小臂上,倒把正等着乐子的狼牙兵唬了一回。沈雁宾愕然过后又恐慌了起来,他不能确定怎么回事,但那两只眼睛曾如静湖温柔,亦似山溪灵动,而今……

却跳动着两簇幽幽绿火,毫无热力,望之生冷。

沈雁宾背心一片冷汗,诡异的景象令他骇怕。而狄一兮浑然不觉般紧咬那截残肢,就在缓慢磨动牙齿意欲撕扯时,沈雁宾喝道:“守笃!你醒醒!”

狄一兮停住,木然的脸上渐渐露出些微表情,似乎是悲伤,又似乎是无奈。他松口后缓缓退开,等待看好戏的狼牙兵难免失望,翻了个白眼,又继续专心于食。

狼牙兵看雪势已缓,说起押送俘虏的任务该谁办,道是明日最好送走。入夜后因个个饱食,故而头脑昏沉,很快鼾声此起彼伏。

篝火燃烧不止,猝然间一粒如豆事物飞入其中,细微啪一响,却被柴禾燃烧的哔剥盖了过去。片刻一股极淡的气味随热力而升腾起来,不算太宽敞的山洞很快四处充溢着这种不易觉察的奇异气息。

角落里的两个人突然齐齐抬头,狄一兮看看沉睡的狼牙兵,又看看沈雁宾,略略点头。

沈雁宾手臂绷紧又复放松,过了一阵,绳索一点点滑脱了原来的位置。他伸出获得自由的一只手,探向边上狼牙军腰间的匕首。

手足被拘束太久,现在还乏力发颤。沈雁宾一面屏息防范呛入迷烟,一面还得小心对方是否还有知觉。终于细细悄悄地摸索到刀柄,已过去好一阵子,他取得利器飞快割断脚上绑绳。

血脉初复,肢体不比平常灵活,但沈雁宾顾不得阵阵酸麻,又忙去切断狄一兮身上的束缚。二人好容易甩开断绳,相互扶持着踉踉跄跄地往洞口疾奔,一路还得留神不碰到满地横七竖八躺卧的躯体。闭气良久,胸腔几如炸裂般生疼,眼前金星缭乱盘旋,大吸几口凛冽彻骨的新风,脑中晕眩方消退些许。狄一兮喘着粗气,指头不知不觉掐紧了沈雁宾的胳膊:“我没什么不妥,快找到咱们的甲胄兵器!”

沈雁宾侧耳谛听,遥远处传来几声悠长狼嚎,朦胧不清的月光一衬愈发鬼气森森。他们饿得本就腿脚无力,再没兵刃护身,只怕走不了多远就将丧命狼吻。青年咬咬牙,断然道:“我去!”

狄一兮摇头:“你一个人来来回回怎么成?这里风大,药效一会儿就会散尽,赶快……”

于是他们深吸一口气又折回洞内,盔甲部件散落各处,二人虽努力加快行动,收集齐全也用了半柱香的功夫,其间还数次不得不出去透气。当狄一兮抱着全部的东西往外走,一不留神被一条伸直的腿一绊,整个人跌倒在那狼牙兵身上,手头什物全摔了下来,叮叮咚咚滚开一地。

狄一兮借着火光一瞥,面色顿时僵住——正是那出主意让狼牙兵拿俘虏做食料的虬髯胡人。新仇旧恨涌上心间,狄一兮牙关不由咬得格格作响。不等沈雁宾回神,他猛然拔出这酣睡中的狼牙兵的短匕,刺向对方颈项。

到底手头虚软,仍颤抖不止,未能一举割断咽喉,只切开一道大血口。虬髯狼牙兵梦中觉痛,唯低吟一声,无法完全清醒。沈雁宾心道这创口如不止血,一刻后此人必定性命难保,总算是替秦君平报了仇。

狄一兮举刀还欲再刺,出乎意料地被沈雁宾挡下,青年拉住他手臂,扬起下颌示意。狄一兮不必扭头便闻背后的肢体挪动声、微弱哼哼声,怕是这些人离醒来也不远了,他无奈地抛刀,由着沈雁宾将自己拖走。

强打精神穿好盔甲,携带为数不多的干粮,二人在雪岭霜谷间蹒跚行进。除手中火把,唯一光亮的便是头顶一弯惨白月亮,但转眼间它也为浓云遮蔽后,另一个可以用来判断方位的关键就此失去。天昏地暗,天寒地冻,手足渐渐失去了知觉,既不感冷也不觉疼。精力也越发匮乏,上下眼皮不住打架,头脑眩晕不止,简直想扑倒在地酣睡一晌。

沈雁宾突然一头栽倒,狄一兮心道:必定是因在洞内不慎吸入了少许迷烟,但眼下哪有歇息的工夫,稍一坐只怕就要把命交待了。给自己脸狠狠掐一把,俯身再拍拍沈雁宾面颊,那声音清脆而响亮,语调则是万般焦灼:“雁宾,清醒些!”

沈雁宾吃痛张大了眼,思绪也随之清明不少,看着眼前陡坡,青年涩声:“翻过这山坡后,究竟能不能走出去……”

狄一兮声音轻颤,未知是因寒冷,还是因惧怕:“我不晓得,但咱们得逃,逃得越远越好……”

沈雁宾不由回看那山洞,隔开十余丈远,仍可见得一点隐约的火光。本该令人心暖的光,却让他回忆起诸多不堪与恐怖的景象。

一声高亢嚎叫打断了他的思绪,接连数声呼应般的怒吼,黑暗中十数绿幽幽的光点闪烁明灭。与此相伴的,还有铁链拖拽的哗哗响声。他们显然已在不知不觉间被狼群包围。

狄一兮掌心沁出了汗,他小声道:“有火,它们暂时不敢过来。”

沈雁宾与他贴背而立,动也不动,生怕一时不甚被恶狼寻出空门扑杀。目光略一逡巡,察出左面有一间隙,沈雁宾对狄一兮悄然道:“守笃,试试左边。”

狄一兮视线一转:“快动手,只怕这些饿狼一会儿阵型又变。没有坐骑跑不远,我们抓一只代步。”

“好。”

下一刻,二人持着火把左右横扫,狼群畏光,亦未料猎物竟然敢于反扑,惊叫连连中纷纷往两侧避让。狄一兮瞅准时机,一□□出,煌龙颚本有勾镰,当即挂住狼背锁链。他掠身而起时顺手将沈雁宾往上一带,青年挥舞火把不停,足下同时发力,二人齐齐落在狼背上。

狄一兮一手握紧铁链,沈雁宾则牢牢挽定他的腰,刀背在狼兽后腿重重拍去。野兽受此一击后疼痛不已,左跃右跳却把同伴撞飞了两个。沈雁宾毫不留情,继续猛力抽打,战狼几欲发狂,慌乱中驮着二人疾驰,无意间将包围冲破,也将追逐者全数抛开。

天明后,他们又不得不再度步行。那狼兽到后头凶性爆发,再不受控制,把背上的骑手甩下后还想将之咬死,沈雁宾与狄一兮合力方格杀这头野兽。

逶迤行进半个时辰,也只走出两三里地远。将近正午,终于翻过山头,开始往下坡走,背后猝然人喊狼嚎。沈雁宾转首眺望,立时脸色大变——山顶立着四五骑,显见狼牙兵已追上他们。

狄一兮拽住他的手拔足狂奔,可坡上乱石嶙峋,跑出数丈远后足下被凸岩一绊,二人轰然跌倒。山势陡峭,他们一前一后往底下滚去,一路被撞被碰,好容易停下俱已头破血流。

沈雁宾未管周身剧痛,撑起身来飞快目光一扫。虽在谷底,周遭仍是巨岩碎石垒叠,不见半片林莽之地,这要如何躲藏?

狄一兮摔得头昏眼花,看沈雁宾起身,慌忙用力将人拉倒。沈雁宾还未来得及口吐疑虑,头顶嗖嗖声不绝,赫然无数利箭破风而过!

沈雁宾暗道莫非是援军,哪知欣喜未过,旁边岩石后扑来几人,上来就摁脚拘臂。他想也不想挥手一刀,对方早有防备闪身躲避,兼之功力不已以往,挣扎片刻给压倒在地动弹不得。

狄一兮一并受制,脸紧贴地面沙石,抬也抬不起。只听狼嚎凄厉,再过一会就安静下来,不知谁说:“那五六个鞑子都收拾干净,狼也宰了,我留了俩活口。这两个家伙呢,一起杀了?”

“看样子是天策、苍云的人,上头说过莫随便处置官军,先带回去给老大过目。”

“哼,多此一举,把这几个都捆牢实点……”

“嗐,既然王谷主现在想帮皇帝老儿了,底下的人就听着呗。”

“不错啊,归顺了朝廷,我们还能当官呢!”

“算了吧,你没听说新被派来管这边的,以前也是个将军。结果差点犯事给杀了,这才逃出来……”

他们给蒙眼封嘴还头兜一只麻袋,如同货物般捆扎在马背上,在无尽的颠簸中被迫离开。一走不知过去多久,只闻蹄音渐渐不似早先一样在山谷中悠长回荡不止,亦不再有风啸咻咻过耳。但面颊仍感四周冷意森森,各道音声空空作响,他们应该已处在一极大的山腹中。

足音纷踏,加上各种腔调不同的交谈,周围仍吵得很。直至某个模糊的人声入耳,这伙身份不明的袭击者才收敛下来。对方好像在确认带回俘虏的身份,方才领队的头目赶紧回答:“抓了两个狼牙兵和两个唐军。”

那人声调懒洋洋,似乎对此类事务完全提不起兴趣:“狼牙兵带去给头儿收拾,至于唐军……先关起来吧,我想想怎么处理。”

口吻越到后头越不耐烦,竟如同对后者更加厌恶,不过好在并无杀意。狄一兮不明就里,但到底生出一线希望,猝然挣了挣身子,嘴里呜呜发声。

那人的确被吸引,不大高兴地问:“这货闹的什么鬼?”

身上当即被踹一脚,狄一兮吃痛闷哼,对方却蓦地屏息,无缘无故吩咐:“把他的麻袋给我摘了!”

袋子被一把扯去,可眼前依旧无法视物,那首领顷刻之间噗嗤一笑,语声霎时兴味盎然:“真是巧了。”

狄一兮正不解其意,不知谁用力地钳住他的下颌,强行把脸扳起,像正在观察这张面孔。

沈雁宾从始至终听得一清二楚,对于首领的不明意图更加感觉不安。他全身紧绷,打算此人若存歹意,哪怕拼了这条命也要给守笃留下一线生机。

然而过了一阵,那人仿佛看够了,手一松后径直往远处走去,遥遥吩咐着:“审完两个狼牙兵,再带他们上来。”

于是两人又被拽起来,往更冷的深处拖去。到了一个几乎无法感觉空气流动的憋闷地方后,来者解开俘虏双足绑缚,倏地将人往里一搡,喝道:“老实待着!”

狄一兮砰咚摔倒,等周围安静才半坐起身,试探着反手摸摸背后,却是几条木柱子,再多触碰别地,方认出身处一个硕大的木笼内。他推了推笼柱,纹丝不动,只好无奈地重新坐下。边上有急促呼吸声,自然是沈雁宾,奈何双方都嘴上被堵,半句话也说不得。

时间在黑暗中缓慢流逝,慢得让人连不安与烦躁的心情也衰退下去。木笼外又传脚步声,这次来者一声不吭,一左一右把二人架起,半拖半扶地带走。一行人顺着崎岖小道往上走,倏然间一声尖利惨叫刺进耳中,狄一兮不由一凛,不清楚自己即将面对什么景象。

被拖进去的地方甚是温暖,地面也平整柔软,好像铺垫了皮毛之类。只是……为何血腥气如何浓厚?

谁轻轻笑了:“怎么就停了?我说过,谁赢了,谁就能活。”

狄一兮只觉那语声耳熟至极,但心绪烦扰,竟一时间想不起是谁。况且他的注意力已被乍然而起的金铁交击声吸引,再无暇他顾。

室内有两人正在默然不语地厮打,偶尔发出的喘息声简直像野兽般粗重。起初是纷乱踏步声、拳到肉声,末了竟发出刀劈骨声与骤然而起的惨呼。狄一兮惊惧不已,那男子蓦地厉声喝止:“不许杀他!”

场面瞬间静默,男子停了片刻,懒懒讥讽:“传言范阳狼牙军比虎狼更狠三分,而今所见却只有些不入流的微末伎俩,实在令我大失所望。”

底下不知谁含笑应和,声音却属于方才检视他与沈雁宾的首领:“萧副督军,方才观罢一场斗兽,竟还提不起兴致?”

萧……

狄一兮终於明白他们是谁,若非被堵住嘴,险些脱口叫出那名字。但闻萧敬暄不徐不疾道:“虎狼固然食人,也有呼啸山林之威,他们可不配相提并论。”

何清曜低低作笑:“是,那的确不入您的法眼。其实我看这两家伙砍个人都不能一刀断了胳膊腿,确实没多大意思。”

萧敬暄不置可否,很快注意力回到自相残杀的两个狼牙兵身上:“不过是把昨天对那天策俘虏做过的事再做一回,说来与之前没什么不同,居然就怕了。”

何清曜依然笑嘻嘻:“这场面突然温情脉脉,倒是十分趣味。”

刹那间,他语声已冷森森:“还不动手,以为手头拿的刀是做什么用的?!还是说你善心大发了,想换自己去挨刀?”

被威胁的狼牙兵似稍有踌躇,而败落的另一人颤声求饶:“老四……你……你不要……”

萧敬暄的言语适时插了进来:“寻常的凌迟需让犯人受千刀而不气绝,恐怕你不及那刽子手技艺精湛,那若他身承百刀仍活,你亦将这百刀剐下的血肉吃净,我便不再为难你。如果做不到,就让他来如此对付你!”

何清曜拊掌大笑:“这主意!妙啊!妙啊!”

狄一兮听出两名生死相搏的囚犯,分明来自之前拘禁自己的那群狼牙兵。被称为老四的静默半晌,最后大喊一声:“兄弟,对不住了!”

哀号与咀嚼声交替出现,狄一兮闻着越来越重的腥气,虽目不能视,那恐怖的景象却活灵活现地自行浮出脑海。想来萧敬暄痛恨自己,恐怕等会儿下场更加凄惨,他不免一个哆嗦,。

只是希望……莫要连累了沈雁宾。

惨号越来越虚弱,越来越低沉,反倒衬托得不住的咀嚼声更加响亮,也更加恐怖,狄一兮直起了一身寒栗。被同伴噬食的狼牙兵声息骤然一停,片刻后有人上报:“他断气了。”

何清曜兴趣缺缺:“哼,才多久,真不经玩!拖出去丢野地里。”

萧敬暄徐徐道:“你输了。”

却是对那活着的狼牙兵所言,何清曜显然明白他的用意,轻轻一笑:“这个嘛,打折了手脚扔一块儿就是。但记得先割下舌头,免得夜里太吵,大伙闹得睡不着。”

那人被拖离时的挣扎扑腾,还有被塞住嘴后的呜呜叫嚷,一切动静乃至对随后景象的联想,无不使得狄一兮感到毛骨悚然。正惊惶之际,萧敬暄终于留意到被远远摁着跪倒的他与另一个人:“何掌令,怎将这两名唐军带来了?”

何清曜拍拍手,狄一兮立即被拽向前去,明教弟子笑吟吟解释:“这是在下先前去交待事务时顺道发现的活宝贝,也是赠与萧副督军的意外之喜。”

他随后吩咐部属离开,手下回应:“掌令,这俩家伙留下来不行啊,真的不需要咱们守着?”

“不用,你们候在外头就好。有什么状况,我与副督军都能应付。”

室内很快恢复安静,何清曜似已踱至狄一兮身后,然而许久不言亦不动。萧敬暄与他独处,口吻随意不少,语声带出点散漫笑意:“你的惊喜,究竟是惊多,还是喜多?”

何清曜嘻嘻直笑,声线溢出一丝狡猾:“对你都有呀!”

他变天竺戏法似地将兜住狄一兮整个头的布袋一扯,旋即闪电般一刀挑断蒙眼的布条:“喏,阿暄,故人在此,开心吗?”

狄一兮目中一片白亮,忙合上眼帘,歇息半晌才扭头去瞧边上的人。沈雁宾虽不能言,回望眸中依旧满是关切,狄一兮心头一松亦随之一暖,连眸光里亦不觉闪过一抹笑影。他们的眼神随之而改,从开始的忧虑与恐惧,渐次化作安心与从容。

二人视线如此交汇着,许久不曾分开,直至背后何清曜强扭过狄一兮的脸,迫使他面对萧敬暄。

屋子以岩穴劈凿而成,拱起的顶部仍是嶙峋岩壁,四面及地上略经平整,胡乱铺开色彩各异的绒毯与野兽皮毛。当地大铜盆燃着红罗炭火,四壁点起牛油巨烛,倒还温暖明亮。狄一兮正视烛光下的萧敬暄,那人一袭深绯胡服,手握犀角杯斜倚铺满云豹皮的矮榻,俊美秀逸的面容平静异常,瞧不出半分的喜或怒。

萧敬暄虽将二人的暧昧形色尽收眼底,只是一言不发旁观,待狄一兮转向自己时方出言:“说不上喜吧?”

何清曜心思敏锐,当即回答:“恩仇一朝清,岂不是人间一大快事?”

萧敬暄颔首,嘴角勾了勾:“也对。”

何清曜又闲闲问:“打算如何处置?我觉得扔给那两个死鬼做伴不错。”

萧敬暄一手托在下颌,举杯轻啜一口,慢慢一摇头:“不急。”

“哦”,何清曜用另一只手拍瓜验熟一般敲打着掌下狄一兮的脑袋,笑容异常暧昧:“机会到了,该急还是得急嘛,毕竟交情一场,送人走要快些。”

萧敬暄不置可否:“道理确实如此,不过……”

他缓缓站起,一步步走向狄一兮,到了对方跟前时眉心微微一蹙,闪电般探出手去,飞快扯走塞口破布。狄一兮的嘴角险些被布团撑裂,舌头也给压得麻木,干啐两口后才恢复知觉,恨恨言语:“萧敬暄,你这恶……”

贼之一字未及出口,啪啪几声脆响骤然而起,萧敬暄面色无改,但已眨眼间连掴了他六七巴掌。狄一兮脸上疼痛,口中弥漫血气,眼前更是金蝇纷飞,耳内嗡嗡作响不断,以致连萧敬暄随后的高声喝斥也显得遥远缥缈。

沈雁宾看到狄一兮嘴角溢血,身子不住摇晃,险些摔倒在地,顿时怒从心起,霍然半蹲起来一腿扫向萧敬暄。何清曜看得分明,冷晒间一脚踢向他背心,苍云青年猝不及防,刚倒地又被牢牢踏上一只脚。

何清曜踩稳他,冲萧敬暄一挑眉:“阿暄,这几巴掌你也扇得太轻了,连一颗牙都没掉。”

红衣男子露齿一笑,有些虎豹呲牙的狰狞:“我说了,不急,你却急什么?”

何清曜津津有味地端详狄一兮的狼狈相,耸了耸肩:“罢啦,我送他们也是图你一乐,当然你怎么开心就怎么来。”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

狩心游戏

朕真的不会开机甲

三号风球

错嫁给年代文大佬后

在星际开密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