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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三章

杨貍第二次见到段业声是在南诏边陲的村寨里。

这个时节的雨来得又大又急,当她赶到寨中的时候,已经从一个衣着整洁的漂亮姑娘变成了湿嗒嗒的落汤鸡。

前来给她开门的是寨长的孙女阿旸,对方被她的样子吓了一跳,不等祖母发话就跑回屋里找衣服给她换。

事情进行到这里,本来一切都很正常。

直到杨貍换上了干爽的衣服,绞干了湿漉漉的头发,又在主人家的热情招待下来到了餐桌前,这才发现屋子里多了一个人。

坐在客位上的青年有着一副好相貌,面容清俊,身形挺拔,气质安然。许是刚从外面回来的缘故,他的身上沾了不少水汽,几缕湿透的发丝贴在颊边,仿若白玉上晕染出的一缕墨痕,反衬得那双眼睛更亮了。

这是一个光是看着都让人觉得赏心悦目的年轻人,然而刚进门看见他的第一眼,杨貍惊得疑心病都要犯了。

这不是一个多月前在山里捡到她灵芝的那个小子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青年明显也还记得杨貍,并且对她的出现同样感到了意外。

两人皆不曾掩饰自己的表情,让一旁正要介绍两人认识的黎婆婆见了不免心中纳罕,问道:“你们认识?”

杨貍比青年更快地答道:“我上次弄丢了钱袋,被他捡到了,本以为得费一番功夫才能拿回来,没想到这人还挺好心,直接还给我了。”

青年尚无反应,黎婆婆已经笑着道:“是吧,小师父人可好,那日我在外面跌了一跤,是他不嫌远一路背我回来的。”

杨貍与黎婆婆是旧识,年龄差距虽大,却是平辈相交,在她家里也不拘谨。听到这话,下意识往周围人脸上一瞧,果然看到几个黎家人的表情有些无奈,心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便直言:“你是不是又自己下山去了?上次不是说好了,有了年纪要好好爱惜身体,总是这样跟年轻人比力气,再好的身子骨也得被折腾出问题。”

黎婆婆当了几十年的家,脾气一向厉害,现在的黎家人基本都是被她管大的,很多事上不敢劝,杨貍却没这个顾虑。

黎家不缺劳动力,日子过得也还安稳,黎婆婆作为家里的主心骨就算什么也不干,只要人好好的已经足够让黎家上下安心。偏偏老人家不肯服老,还当自己是年轻的时候。

“我身子骨好着呢,这几年可是天天按你说的法子,养那个什么气。”

黎婆婆为自己争辩道:“是阿月他们太容易操心,现在的年轻人一个个跟个鸡仔似的,还不如我一个老婆子能干。那日我是倒霉才跌了一跤,不小心而已,不信你问问小师父。”

青年猝不及防被卷入话题之中,面对众人投来的视线,面上倒是不见为难。

他先是点头认同了黎婆婆的话,表示那一日确是一场意外,老人家的身体没有大碍。随即又赞同了杨貍,觉得黎婆婆应该保重身体,有些事情对于这个年纪的老人家而言确实太危险了,还是不要太过勉强。

这话说得很是诚恳,引得黎家其他人连连点头附和。而杨貍坐在众人中间,看一眼青年脸上的认真,再看一眼黎婆婆脸上的郁闷,没忍住当场笑出了声。

普通百姓家没有食不言的规矩讲究,黎家这餐饭也比往日更热闹一些。

夕食过后不久,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村寨里的人日落而息,杨貍先前没有对段业声表现得太过关注,到了晚上却跟黎婆婆打听起了这个人。

虽然各种线索都表明,段业声来到寨子里完全是巧合,但杨貍还是习惯性去想,这件事不是巧合的可能性,对方又会有什么目的。

黎婆婆不是第一天认识杨貍,对她的性子颇有了解,知道她在疑心什么,劝道:“别多想了,我一个老婆子哪有值得别人算计的地方,就是这个寨子,放在外面也不算什么。说破天去,我不过是帮着收留了几个苦命人,又不是藏了金子,哪里算得上罪过。这些年你已经够谨慎了,我信你不会给寨子带来麻烦,心思不要总是那么重,累人。”

她紧接着又补了一句:“小师父是个好人,对人没有坏心思,不要怀疑他了。”

杨貍不置可否:“你才认识他几天,就知道这是个好人了?”

黎婆婆:“有的人处上半辈子看不出是禽兽,有的人几天就能看出是好人。你不也觉得小师父人不错?”

杨貍:“我什么时候觉得他人不错?”

黎婆婆:“你说他把钱袋还给你的时候。你丢的不是钱袋吧?”

杨貍:“……”

无法反驳。

这一个多月以来,没有任何人因为仙冠血灵芝找她的麻烦,江湖上也不见有任何风声传出。

在这件事上,段业声的确表现得是个君子。

毫无疑问,这一次她赌赢了。

*

段业声第二次离开天龙寺并没有为自己定下明确的目的地。

他随缘而至深山,又一路来到闹市,之后因故再入山林,来到了这处蛮汉混居的村寨。

接着,再一次遇见了杨貍。

上一次遇到她,她作本地百姓打扮,却显得过于凶煞。手上提刀,肩上扛蛇,绣花围腰上沾满了血,整个人被一股血气笼罩,眉宇之间杀气腾腾。

而这一次遇到她,她像是变了一个人。褪去了黏稠的血色,收起了尖刀般的锋锐与野兽一样的攻击性,森寒的杀气被蓬勃的生机取代,看上去爽朗又和气。

这一次段业声知道了她的名字,但仍然不清楚她的来历。

她能够流利地使用当地的通用语,却不像是常年生活在南诏的汉人,她不是寨子里的人,却与这里的寨民存在着某种奇特的联系。

很久之后,当段业声回想起在寨子里的这一段经历,难得忍不住去想,其实貍娘在他面前并没有刻意伪装什么,若是换了宴兄长在此,对方必定可以通过一些蛛丝马迹提前察觉到貍娘的一部分秘密。

而这是彼时的他做不到的事情。

段业声是个愚钝的人吗?

恰恰相反,他是一个聪明、悟性高、擅长思考也愿意去思考的人。再艰深的佛法也学得会,再难懂的道理也想得明白,更难得的是能够做到知行合一,自我约束,自我打磨。

这些本来是他的优点,偏偏正因为做的太好,在他入世之后,这些优点反而成了他辨识人心的阻碍。

这时候的段业声已经知晓书上记载的道理无法道尽人世的复杂,也不像刚下山的时候对人心毫无防备。但由于自幼长于佛门,缺乏对于世态人情的体会,经验上的不足和个人的思维习惯,使他无法在短时间内立刻对一些问题变得敏锐。

他从不会把人想得太坏,总是更容易看到别人好的一面。既不会先入为主的对人产生偏见,也不会以自己的认知去随便定义别人。明明是在环境封闭的山寺里长大,却比这世上许多自诩渊博的人还要开明,接受别人的同,也接受别人的不同。

于是理所当然的,他也接受了自己在寨中看到的一切。

杨貍的来历,来到寨中的目的,对寨中人的关照和寨中人对她的欢迎,还有她与黎婆婆之间的过往……这些在段业声看来不是必须探究的事。

他并非是粗心大意什么也注意不到的人。他看到寨中接纳的汉人,有一部分不太像黎婆婆所言的那样,是因为战乱才从大唐一路流亡到此。

他看到里面有几位姑娘,见到杨貍的时候表现得欣喜又激动,似有千言万语想要开口诉说,但最终只是一抹眼泪,高兴地招呼杨貍去自己家中做客。

段业声将这些看在眼里,并未探究其中涉及到了一个怎样的故事,也没有妄加揣测几人之间的关系。

如果有人想说,他会听着,如果大家都不想提起,就让背后的过往留在过去的时光里。

他看到的是众人如今的安居。每个人都过着平常且安稳的生活,每个人都努力活在当下,拥有的欢乐已经能够驱散痛苦,释放的善意也远比矛盾和争吵更多。

既然如此,又何必非要弄清楚众人背后是不是藏着一份不同寻常的秘密。

他看到了杨貍的善,也看到了寨中人的善,这就够了。

所以这一次遇见,段业声并未因为先前的巧遇而与杨貍产生太多的接触,也没有主动跟人打听关于杨貍的事。

他还记得第一次见面对方表现出来的防备,也没有忽略寨中再遇,对方看见他的时候于一瞬间绷紧的脸色。

段业声没有去想杨貍的防备是性情使然,还是单单针对他一人,不管是因为什么,总归是他的存在让对方产生了不安。

他无意使人感到困扰,唯一能做的只有尽可能的避让一二,把该做的事做完之后,离开这处村寨继续前行。

——本来应该是这样的。

段业声也没有想到,一开始对他采取敬而远之态度的杨貍,会在几日之后主动与他搭话。

杨貍懂医。

这是段业声不用打听也能注意到的事,对方不仅没有掩饰过,还会无偿为寨子里的人看诊,甚至传授本地巫者医术。

寻常村寨没有专门的医师,通晓草药知识能为人缓解病痛的巫往往担任着医者的角色。

此处村寨不比繁华大城,寨中的巫却有着颇为高明的医术。段业声此前不曾多想,直到杨貍来到寨中,他才从寨民口中得知,此地巫者的医术乃是杨貍所授。

“好多年前的事了,跟着黎大姐一起回来的,看着是个小娃娃,没想到这样厉害。朗叔家的阿力病了几个月,外面的大夫都说救不过来了,可她几针下去人就醒了,真是神医!”

提到杨貍,寨中人总是有很多话说。

讲她当年如何帮着黎婆婆把一些因战乱流亡在外的汉人带回来,讲她留在寨中的那一年如何行医救人,又如何好心传下医术。

这其中自也包括了她的怪癖。

她不喜欢别人用大夫一类的称呼喊她,也不承认自己是大夫。每次被人安上医师这个名头,总会不厌其烦的进行纠正。

“为什么,貍姐姐明明是大夫,很厉害很厉害的大夫!”

遇到倔强的孩子,她依然不会让步,冲着对方脑门屈指一弹,很有气势的反问:“谁要求懂医术的人一定是大夫?”然后随手取来吃的东西堵小孩的嘴,结果发现来找她的孩子不减反增。

而面对更多人的疑问,她只是给出一句:“当大夫很危险的,万一治不好人,碰到不讲理的非要让我赔命怎么办?不当大夫,治不治在我,要不要让我治看患者自己,治不好也别想找我麻烦。”

这番话配上她理所当然的语气,似乎显得有几分道理。别人听了,只当杨貍在这方面脾气古怪,段业声却在很久之后得以肯定,这不过是杨貍随便想出来的借口。

这时候的他并不清楚这一点,也不曾产生任何联想或猜测。杨貍不愿意以医者自居,实际却是一个非常负责的人,为人看诊的时候一向很有耐心,不见对谁有过刁难之举。相比她的这项怪癖,段业声更关注的是她的医术。

那一日的事发生的很突然。

山中多虫蛇,常年住在山上的寨民在这方面颇有经验,知道如何分辨危险。那一日有人不慎被蛇咬到,因为确定咬人的蛇无毒,所以被咬的人处理了伤口便没有再管,谁知不久之后突然感到身体不适,竟是直接倒了下去,整个人一度喘不上气来。

彼时段业声正在现场,比任何人都要更早察觉到那人的异常,虽在第一时间为其做了急救,却拿不准这是什么病症。

杨貍正是在这个时候赶到了。

那是段业声第一次看到杨貍施针救人。不同于传授别人针法时的详细缓慢,她手上的动作变得十分迅疾,下针之时不见丝毫犹豫,绵绵不绝的劲力附着于针上,或轻或重,或急或缓,皆在她指间的掌控下未有分毫差错。

那是一套十分高明的针法。

尤其下针之人功夫了得,已经将针法发挥到了极致,更是让人看得眼花缭乱。

如此近的距离之下,段业声的目光追着杨貍施针的手,不知不觉间竟是看了很久,直到对方开始收针,他这才回过神来。

那个时候,段业声并没有想到杨貍会注意到他。

现场乱糟糟的,周围许多人都在关注着事态的发展,杨貍一直忙着救人,按理不会注意到其中的一道目光。

偏偏在那一日的黄昏,对方主动找上了他。

彼时杨貍正从村外回来,似乎已经弄清了引发病症的原因,正要再去一趟病人家里。

两人在半路遇上,段业声停下脚步简单致意后便要离开,不想错身之时,杨貍突然开口问他:“白日我所用的针法,你学会了?”

这一刻,段业声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

他长于天龙寺,这次出门之前去过的最远的地方是段氏的大理山庄。这两处皆是段氏的地盘,段氏上下好武,族中弟子修习同样的功法,平日练功并不需要回避。

可是这里不是段氏的地方,杨貍也不是段氏弟子。外界一向忌讳偷师之举,不通武功的医者尚且不会轻易授人医术,杨貍所使针法却不单单可以治病,用于武道亦能成招。他不经人同意便将其看了去,岂不正有偷师之嫌?

这个问题上,段业声确是无心的。他并不确定杨貍真正的来意,只觉得既是自己做错了事,不管对方是不是来兴师问罪的,他都不能装作无事发生。

所以他如实回答杨貍:“只通皮毛,不曾真正领悟,但针法确已记下了。抱歉,杨姑娘,是我——”

他话未说完,已经被杨貍直接打断。

她像是没兴趣听后面的话,若有所思的来了一句:“段氏弟子修炼一阳指,对人体经络穴位想必很了解。你会留意到这套针法不奇怪,但我没想到,你还真的记住了。”

听着面前人这番不像是嘲讽反而带着点赞赏的语气,段业声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杨貍出手之时,指间针影翻飞快如闪电,便是习武多年有一定内功基础的人在场,也不一定看得清她的动作,更别谈记住针法。

而段业声能够记住,除了对于人体经络穴位的了解,剩下的不全是靠着修为支撑,还有身体感官自幼异于常人的原因。

别人闻不到但于他而言十分刺鼻的气味,与人对招被击中时扩大数倍的痛觉,尝在口中总是偏咸的饭菜,触之温暖却容易刺痛眼睛的日光,还有每每响起都会震得人头昏脑涨的暮鼓晨钟……

这份异常给他带来了许多困扰,却也在一定程度上提供了助力。

他的五感远比常人灵敏,受到周遭环境干扰的同时,也能反过来借此磨练自己,后来又习得枯荣功护体,已能将五感失常带来的弊端压到最低。

先前他正是凭着多年练就的眼力,才能一上来捕捉到杨貍落针的动作。

她的手法实在太快,他来不及细思,大脑已经自发的集中注意力跟上她落下的每一针,一如过去在寺中习武练功的每个日夜,不知不觉已经投入了进去,心无旁骛的状态下竟是忘了自己身在何处。

而在这之后他并未彻底回神,心思还沉浸在这上面,若非杨貍突然有此一问,他恐怕要再过上一段时间,才能意识到自己行为的不妥。

“怎么了,在想我为什么知道你是段氏中人?”

眼见段业声变得有些沉默,杨貍还以为他在想身份被叫破的事。

南诏有段氏一族,既为南诏武林第一世家,又是南诏境内地位仅次于王室的大贵族。凡是提到段氏,当地人首先便会想到他们,但是南诏姓段的人不多也不少,并非所有段姓都是段氏门人。

段业声只身一人在外,凡事自己动手,比起那些不管走到哪里身边都会跟着侍从照料起居的大小少爷,他并不像是养尊处优的世家公子,生活方面甚至比一些大门派的普通弟子还要显得朴素一些。

自来到寨中,从未见他挑剔过什么,不仅住得适应,还反过来帮了不少人的忙。

今天有人屋子漏水修补困难,他直接上手帮忙把屋顶修好。明天有人不小心摔了腿,他不仅帮人接好骨头上了药,见对方在家无人照料还顺手把人家家里的活给干完了,柴都劈好了整整齐齐码在一旁。若不是黎婆婆安排了人来送饭,他只怕连饭都一起做了。

经过几日的观察,杨貍觉得乐于助人四个字已经无法诠释这人的好心,这简直就是个活菩萨。

他对寨中人无所求,明明做的事于他个人毫无益处,但他还是会为了一些此前素不相识的人在这个小小的寨子里停留,对那些需要帮助的人伸出援手。

或许正因如此,即使寨中人看出了他的不凡,也不曾把他跟传闻中的段氏联系在一起。

南诏不比大唐幅员辽阔,却也有门户之分,那些高门大户距离普通百姓的生活太远了,在这偏僻之地的山间,谁也不觉得能在这里遇到什么贵人。

杨貍一开始并不确定段业声的来历。

第一次遇见的时候她听到他自报姓名,回去之后曾让人去查。但由于这一个多月来事情太多,她忙着安排仙冠血灵芝的去处,一直没有时间关心这事查得怎么样了。等到一切处理得差不多了,想着离开南诏前再来探望黎婆婆一回,没想到竟在寨中遇见了段业声。

段业声从未对人提起自己来自段氏,却也没有刻意遮掩身份。

他身上并无家族信物,亦不曾显露段氏的独门武功,但要问南诏哪一方势力能培养出这么一个人来,还正好姓段,除了段氏之外不作他想。

杨貍见过不少精通易容术的人,这些人基本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很擅长捕捉每个人身上的各种细节。最高超的易容术换的不止是脸,还有人。

人的身上总是存在着许多痕迹,有些连本人都不一定察觉,却足以令其与旁人形成区分。

段业声的外貌特征、气质谈吐乃至生活习惯无一不表明了,这人过去生活在一个怎样的环境里。

他面白,皮肤细腻,生活朴素但讲究,手上的茧多是握笔和习武留下的,话里显露的见识于他而言或许只是平常,到了外面却是很多人不曾见过的冰山一角。

这个人的身上有着“传承”的痕迹,那是比金银珠宝更宝贵的东西,能让人更好地生存于世的「知识」。

杨貍以前见过的世家子弟里不乏镶着金边的草包,也不觉得有个好姓是多么了不起的事,但有一点不得不承认的是,这些世家大族在维持传承上的确有一套。

虽然里面一样少不了腌臜事,但很多人家不择手段都不一定能够避免子孙后代败家,相比之下这些人能传那么多代不败,也是一种本事了。

段业声不像寻常的世家子弟,至少跟杨貍过去接触最久的两个世家子带给人的感觉完全不同。若非如此,她也不会在一番观察之后才对他的来历下结论。

她自信于自己的判断,并不觉得会出错,然而下一刻,她看到面前人冲她摇了摇头,接着开口道:“抱歉,我并非——”

杨貍反应飞快,匪夷所思:“难道你不是段氏的人?”

段业声:“在下确是段氏弟子。”

杨貍睁圆了眼睛:“那你摇什么头?并非什么?”

段业声:“我摇头,是因为并非在想姑娘为何知道我是段氏弟子的事。”

而之后被打断的道歉,是为了先前看去杨貍针法的事。

“哦,那个啊。”

杨貍也反应过来了,像是刚意识到段业声是在在意什么,不以为意道:“我又没有避着人,你记住了那是你的本事,有什么好道歉的,难道要怪自己脑子太好使?如果是这样,那我岂不是三天两头都要跟人道歉。”

段业声:?

“咳…我的意思是,你不用放在心上。”

杨貍:“我之前使用的针法乃是从一位前辈传授的针法里衍化而来,虽出自同源,但施展起来已经大不相同,算是我创出的新招,不用担心师承问题。况且,便是把原来的针法教了你,那位前辈也不会介意。他巴不得天下人人懂医,世间再无疾厄。你学了针法应该也不会拿去作恶,他若见了不仅不会责怪,反而还要夸你几句。”

段业声道:“这位前辈有大慈恻隐之心。”

“是啊。”

杨貍应了一声,面上不见异常,人却沉默了下去。

谁也不知道那一刻她在想什么。站在段业声的视角,只看到她趁势结束了话题,跟他告辞后径自离开了。

这一日的交集并没有使双方变得熟悉起来,只不过相比以前,两人在这之后的接触明显变多了。

杨貍与段业声一样借住在黎婆婆家里。她不再刻意回避之后,段业声早上出门碰见她已经是常事。有时候黎家上下事忙,两人还会一起帮着干点活。

这天,段业声在院子里处理一批竹子,坐在对面的杨貍突然开口问他:“寨子里的人为什么都喊你‘小师父’?你应该不是和尚吧?”

段业声答道:“我自幼于寺中长大,自认已是佛门弟子,但因为不曾正式受戒,目前还算不得出家人。”

哦,天龙寺长大的。

杨貍想到这人平日里佛珠不离身、每天都会做早课的样子,面上流露出一丝不解,“你看上去挺想当和尚的,为什么不早点出家?”

段业声道:“我曾向寺中诸位长辈提出请求,想要出家为僧。但其中一位长辈认为我一直长于寺中,既不曾亲身经历红尘,也不知寺外天地是何模样,或许会于修行有碍,故此拒绝了我的请求。我此次出门游历,正是想要遵照长辈所言,先过红尘,再拜佛祖。”

“可惜了。”

杨貍颇为真情实感地道:“你的那位长辈应该同意你的请求才对。”

如今的段业声已经不是刚刚下山,对于外界人事全然懵懂的时候。不久前的段氏家主大选,期间经历的种种让他初步体会到了何为红尘,也真正明白了枯荣大师的用意。

现在听到杨貍给出了相反的观点,他没有反驳什么,只是问了一句——“为何?”

“红尘有什么好。”

杨貍慢悠悠地道:“你自小长于清净之地,自得安宁,不受外界纷扰。红尘人心险恶,总有诸多苦难,何必非要跑出来受罪。你想要先过红尘,再拜佛祖,怎知不是走了一条弯路。万一哪天遭到邪妄入侵,灵台混沌,致使自己泥足深陷,再也回不到佛门,又该怎么办呢?”

段业声没有立刻回答,他像是在思考什么,半晌之后,方道:“早前下山之时,我心中曾经倍感疑惑。寺中长辈给予的考验命我先过红尘,可是我既不知红尘何在,也不知该去哪里接受考验。有位兄长告诉我,眼前所见皆是红尘。有江湖纷争,亦有人间烟火,有苦难波折,却也有支撑着人们一直走下去的东西。

“后来我于寺外见到了更多的人,经历了更多的事,对何为红尘有了些许体会,才发现自己过去在经书上看到的佛理,到了这个世上竟会有那么多不同的呈现。发现原来过去许多已经明悟的道理,其实我还不曾真正参透。经此一遭,我意识到自己的不足,禀明长辈出门历练,正是为了于红尘之中明心见性,见识、参悟更多的佛法道理。”

“你自一心向佛,却不知这个世上人的心思能有多复杂。”

杨貍手中竹子劈的咔咔作响,声音混在其中让人听不出情绪,“有时候阻碍前行的不一定是仇人。有的人明明跟你无怨无仇,但就是出于各种原因出手妨碍你。更有那等用心险恶的人,你想要修成正果,他们偏要破坏你的修行,甚至不择手段想要毁掉你这个人。到了那个时候,你若身陷泥沼,谁能伸手拉你一把,难不成真的指望佛祖显灵?”

不想,段业声竟是认真地点了点头,“本心不失,自见佛祖,终有一日能够摆脱苦厄。”

杨貍不以为然道:“这世上若真有神佛,那些整日于佛前参拜苦求的人,为何总也等不来祂显灵?每个拜佛的人都觉得自己虔诚得很,莫非在佛祖眼里,他们还不够诚心?”

段业声道:“佛祖不言,人心自明,善恶自知,因果自显。纵有神佛指引方向,脚下的路仍需自己去走。若是困于向外索求的执念,看不见心中本有的答案,便是佛祖常在,亦睁眼难见。

“若有朝一日我当真在这红尘中迷失了方向,业障缠身,恶果难消,旁人是帮不了我的。自苦也需自渡。唯有我自己重拾清明,方能真正脱离苦海。”

他面有思索之色,却并不显得迷茫,话语既坚定,又像是对自我的叩问。

“我无法预见自己未来会遇到什么,又是否能够坚守本心。若只问当下,佛祖已在心中,前路何在,我亦看得清楚。除非本心毁去,我已不再是我,不然纵是只得一日清醒,我也会继续前行。”

杨貍并不意外段业声会作出这样的回答。

他外无锋芒,谦卑不争,看似和顺,实则内慧于心,颇有坚忍刚毅之性。

这样的人往往心志坚定,宁折不弯。更有那等硬骨头,即便毁其身,碎其骨,抛其血肉于荒野,令其死后不得安宁,仍是无法强夺其志。

这似乎是一种值得赞扬的气节,只是结局未免太过惨烈。

至少依着杨貍自己的想法,不管面临怎样的境况,她终究还是希望人能够好好活着。

即便时至今日她依然无法回答,若是被逼上了绝路,无力反抗又无力挣脱,身在地狱生不如死,选择毁灭到底是不是一种解脱。

以前她一直觉得只要人活着就有希望,可是后来一些血淋淋的例子告诉她,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在困境之中找到出路。

有的人是运气不够好,有的人则是从一开始就丧失了全部的希望。谁也不知道命运的转机会在何时降临,又是否真的存在,久而久之便只剩下绝望。

杨貍欣赏段业声此刻表现出来的泰然无畏,但依然不曾改变自己的观点。

她从不觉得心思赤诚有什么不好,也不认为心怀善意是错的,只无奈老天无眼,没有一道雷劈死世上那些只会利用他人善意为非作歹的孬种。

她少时不止一次想过,若是这个人世可以完全黑白分明、人心不会复杂多变该有多好。行善者永远向善,作恶者全部死光,从此世道不再艰险,人间安宁长乐。

可惜,现实不是这样的。

她总是希望好人能有好报,善者能得善果,可实际上这些事情最后往往都要看运气,甚至是命数。

而杨貍目前最讨厌的就是命数的说法。

天边的太阳不知不觉又往西偏移了一些,袅袅炊烟自院中一角升起。

随着段业声最后一句话落下,杨貍的声音迟迟没有再响起。她像是陷入了一段不为人知的心事里,整个人显得很沉默。

半晌之后,她突然抬头看向段业声,直把他盯得一头雾水。

“杨姑娘?”

他不解地唤了她一声,却见杨貍若无其事地收回目光,慢悠悠地来了一句:“我觉得你不像是短命福薄的人。”

这是一句很突兀的话,以两人当前谈不上有多少交情的关系,甚至显得有些冒昧。

旁人若是听了这话,心中定然纳罕,怎么都会追问一句。然而换了段业声,他没有过度揣摩别人想法和心理的习惯,因为没有从这句话中感受到恶意,最后便也只是略显迟疑地回了一声:“谢谢?”

杨貍笑了一下,“谢什么?再谢我,我也不会帮你干活的。”

段业声目露疑惑。

杨貍指了指地上的竹子和筐里的笋,“再不快一点,剩下的这些,你在晚饭前剥得完吗?”

开**谈之前,两人干活的进度本来是差不多的,不想几句话的功夫,杨貍不知何时已经将竹子处理完了,甚至连筐里的笋都剥得不剩几个了。

段业声:!

段业声眼里的疑惑完全被诧异取代,像是不明白杨貍是在什么时候做完的,低头瞥见自己这边堆积的竹料,脸上不见急迫之色,手上削竹子的动作却默默加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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