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业声第一次见到杨貍是在南诏境内的深山里。
当时的场面并不寻常。
寂静的山间,重物被拖拽的声音越来越近,伴着一阵迅疾的脚步声,茂密的树林里突然冲出来一个姑娘,肩上扛着死透的猎物,正与段业声迎面撞上。
段业声不是个胆小的人,也一早闻见了远处飘来的血腥气,但当来人扛着一条几乎快有成人腰粗的巨蟒出现的时候,他还是不免一愣。
那实在是个气势惊人的姑娘。
足以把普通人活活绞死的巨蟒被她稳稳地扛在肩上,眼神锐利,动作敏捷,突然自林间冒出来的那一刻,好似一只蓄势待发的花豹,浑身上下充斥着野性的力量感。
平心而论,这姑娘生的眉清目秀,五官与凶恶二字完全扯不上关系,可是当她眉头狠狠皱起,仿佛锁定猎物的猛兽一般瞪着一个人的时候,眉间的灵气顿时被煞气取代,整个人变得杀气腾腾。
被这样的目光牢牢盯住,段业声对杨貍的第一印象不可谓不深刻。
而他不知道的是,杨貍在看见他的第一眼也很吃惊。
她根本没想到这里会有人。
这一年的段业声刚刚离开天龙寺不久,身上还带着一股少年人经历了抽条长个的发育期而残留的清瘦感。
这一点本来并不明显。他自幼习武,身形挺拔并无羸弱之相,如果不是多年来久居山寺,还不曾沾染太多红尘中的风霜雨雪,只从外表来看,这已经是一个各方面都算得上成熟的青年。
然而如今落在杨貍眼中,她只觉得眼前人的真实年龄可能比她猜的还要小上一些。
他有二十岁吗?
杨貍不清楚,也不关心,反正她从不会因为年龄问题小瞧任何人。
她自己少年早成,遇到过很多年长的敌人,至今不曾忘记昔日赢过这些人的艰难,也不曾忘记这些人败在自己手上之后眼底浮现出的不可置信。
那时候她年纪尚小,这些敌人不论是武功还是生存经验其实都在她之上,若非对她产生了轻视之心,而她也成功抓住了机会,最后谁胜谁负还不一定。
前车之鉴不远,她怎么会放任自己犯同样的错误。
这个世上从来不缺少天才,若是养成了轻敌的坏习惯,焉知敌人的今日不会是自己的明日。
正如眼前的陌生青年,杨貍虽然不认得他,但可以肯定这个人的轻功一定很好——若是不好,也不能在她跟肩上这个大家伙打生打死的时候捡漏拿走了她的仙冠血灵芝!
看着被青年拿在手上令人倍感眼熟的灵芝,杨貍简直要气成圆貍。
她于一年前发现了这株即将成熟问世的仙冠血灵芝,守了很久只等今天。谁知出师不利,先是冒出来一个大家伙跟她抢,现在又来了一个人捡漏,这是什么运气?
之前灵芝问世的动静太大,红光漫天,异香扑鼻,杨貍不是没想过可能会引来外界注意。但一来这番异象持续时间不长,二来灵芝生长位置险峻,这座山头平日一向没有人迹,就算有人远远瞧见了,想要赶过来也得花上一些时间,若是轻功不够好,连上都上不来。
可是现在什么情况?
她走之前确定周围没人,对付大家伙也没有耽误太久,这么大一只黄雀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早知道她不该惦记大家伙身上的宝贝,应该立刻赶回来取灵芝!
杨貍心中懊恼,面上却没有表现出来。
她将肩上的巨蟒往脚下一扔,气势很足的先声夺人:“喂,那边的人,你手上的灵芝是我的,赶紧把东西还回来,不然休怪——”
后面的狠话还没放完,杨貍的声音却一下子顿住了,只因青年突然做出了一个十分出人意料的举动——他伸出了拿着仙冠血灵芝的那只手,朝着她的方向递出了掌心的灵芝。
什么意思,想使诈?
正当杨貍下意识这么想的时候,青年紧接着开口了,年轻的声音平和友好,带着一股常年修佛养出来的沉稳安定。
“在下段业声,方才行至山间,突见高处红霞漫天,一时好奇前来查看,正见此物掉在地上。只因不知有主,这才取来一瞧……”
没有想象中的先礼后兵,青年的话里不曾出现任何转折,从始至终只表达出了一个意思——“未经同意,擅自拿取确是不该。业声在此赔罪,愿意原物奉还,无状之处,还请姑娘见谅。”
青年的话语坦荡又认真,其中含有一抹明显的歉意,不是装腔作势的圆滑虚伪,也不是迫于形势的违心之言,而是真的对此感到抱歉。
杨貍卡壳了。
她觉得哪里不太对。
先前为了防备这人带走灵芝,她特意堵在了一个适合出手的位置,确保对方一有动作就能迅速把人制住。
而现在因为青年主动递出了灵芝,这么近的距离下,只要眼前人不是江湖上哪一个返老还童的老怪物假扮的,那么不管这人是谁,是不是在诈她,她都有把握取回灵芝,只不过无法保证东西的完整性。
然而直到她成功拿到灵芝,整个人顺利退到了安全距离,青年都老老实实没有半点出手的意思,仿佛真的只是为了把东西还给她。
杨貍觉得不可思议。
她想,这人既然亲眼看见了仙冠血灵芝问世之时的异象,再不识货应该也能意识到这是一件了不得的宝物。
这样的宝物往往可遇不可求,纵有滔天权势和享用不尽的财富有时候也不一定买得到,若是消息传出去,还不知道会引起多少腥风血雨。
难道这人是觉得自己护不住灵芝,找她当替死鬼?
杨貍随即否定了这个猜测。
这些年她在江湖上见过太多的人,这些人不管抱有什么目的,不管本事多大,终究是心有所求者多,无欲无求者少。
人的**是一种很难藏住的东西。
这人若是想要灵芝大可以对她出手,毁尸灭迹之后,谁会知道仙冠血灵芝在他手里?便是觉得自己打不过,既有本事攀上这等险地,也该尝试把灵芝带走,而不是这么容易就把东西交出,态度还这么……实在?
仿佛是她在欺负人一样。
杨貍这么想着,人已经退到了树林的边缘。
期间她一直盯着对面人,警惕地注视着对方的一举一动,没有让自己的视线离开片刻。
所以她清楚地看到,那个自言名为段业声的青年在察觉到她的戒备之后,竟是颇为自觉地待在原地不曾有任何动作。眼底纵有看不清的倒影,也像是微风吹过水面之后漾起的清波,而非任何**歹念。
于是杨貍又蹬蹬蹬地跑了回去,在青年的注视下,把地上的巨蟒重新扛回了肩上,然后对青年道:“我相信你不是故意的了,但是我没想到你会愿意把东西还回来。”
不等青年给出反应,她又道:“我还以为,你这人就算没想独吞,也会说一些‘山野之物岂会有主、见者有份各拿一半’的话,跟我争执灵芝的分配。”
“为什么?”
青年在杨貍突然冒出来讨要灵芝的时候没有问为什么,现在听到她这么说,反而开口问了一句为什么。
他眼中疑惑不似作假,面前的姑娘却没打算好好回答这个问题。
她眉宇间的煞气不知何时褪去了,笑起来的时候光华生辉。
只听她笑眯眯地道:“如果换了我是你,我就会这么做。”
*
“你就这么把东西给出去了?”
段明燕露出了一言难尽的表情,“你怎么确定她说的是真话,那灵芝上又没写名字,她说是她的,你就信了?”
“她身上有灵芝的气息。”
段业声不紧不慢地解释道:“我赶到那里的时候,周围无人,灵芝却已经被摘下,现场有打斗的痕迹,不是寻常野兽所为。之后貍娘带着那条巨蟒出现,身上残留着一丝灵芝的气味,我便确信她是此前摘取灵芝的人。”
段明燕差点忘了,眼前这个人的五感似乎远超常人,隔着大老远就能闻到别人衣服上熏了什么香,能一个照面发现那位杨姑娘碰过灵芝好像也不奇怪,只不过——
“你也太老实了。”
段明燕还是觉得这个同族太好欺负,“就算是她先发现了灵芝,也不代表东西一定是她的。若按江湖规矩,那东西本是无主之物,她错失灵芝在先又不是你的过错,之后东西落到了你的手里,大家非亲非故,就算要与她争上一争也不算欺负人吧……”
段业声却道:“此物本就非我所有,既是别人寻到的,自当物归原主。”
“所以我才说你这个人太老实了——”
合起的红底折扇轻轻敲在了段明燕的肩头,从廊檐下来到屋中的某位好心兄长,主动接话给某个老实弟弟解了围,“灵草现世容易招来异兽,那条大蛇仅看个头便知不好对付,那位姑娘想必花了不少力气才将其制服。若非有她出手,灵芝早已成了巨蟒腹中之物,哪里还有旁人介入的余地。既然如此,东西合该是她的。
“宝物再好,仍需取之有道。若是事出有因,为了取宝救命又或存在其他不得不拿的理由也还罢了,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责任与后果一并承担便是。
“但若只是平白无故生了念头,看到别人得了好宝贝就想着据为己有,甚至趁人之危,那成什么人了?业声不是那等贪婪成性的人,选择将东西归还,亦在情理之中。”
段明燕当然明白这一点,这也是为什么他没有打趣对方“你是不是对人家一见钟情才让出宝物”的原因。
因为他很清楚,就算前来讨要灵芝的不是个年轻漂亮武功高强的姑娘,而是世人眼里最丑陋、最卑弱的人,段业声也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正因如此,他才觉得这个人很容易吃亏。
“他这是运气好,遇到的不是阴险狡诈的大恶人,不然还不知道会怎么样。”
恶人可不会因为拿到了东西而心生感激,只会杀人灭口,防止宝物现世的消息泄露出去。
段明燕知道段业声武功很好,但毕竟还没到天下无敌的地步,万一碰到武功更高的敌人,或者因为低估了人心险恶中了小人的奸计,岂不是要吃大亏。
“前几年不是还有天欲宫的人盯上了他,那帮人搭讪别人不成,吃到苦头也就知难而退了,却唯独对他纠缠不休,还不是看这呆……看他脾气老实,好欺负么。他要不是武功还行,人也规矩,还是在段氏地盘上,没准早就被药倒了拖回去当小白脸了……”
段明燕心直口快,又不知老一辈的陈年旧事,并未注意到一旁的族兄因为这话而变得有些微妙的脸色。
对方轻咳一声打断了他,笑眯眯地把一碗水端平:“明燕的担心也不无道理,世道多险恶,人心隔肚皮,行走江湖多一些防备之心总没有坏处。”
段业声受教点头,端的是一副好脾气的样子。
而他并未提及的是,杨貍后来与他聊起两人第一次见面的事,对方曾言有那么一个瞬间,她的确想过要不要对他下杀手。
‘那阵子我一直在找能够辅助练功的宝物,好不容易遇到了仙冠血灵芝这样的珍品,绝不甘心拱手让人。但这株灵芝太难得,消息一旦传出势必会引来各方觊觎。即便你愿意为我保密,这件事也不一定不会泄露出去。’
这并非危言耸听,而是杨貍这些年的经验之谈。
江湖上的奇人异士太多,死人的嘴巴有时候都能被撬开,何况是一个大活人。
那时候两人素不相识,她对他的来历、为人、品行一无所知,又如何能够确定他真的会守口如瓶?
但杨貍最终还是没有选择杀人。
只因她发现自己在这件事上真正需要承担的风险,并不值得牺牲一个无辜之人的性命。
‘我觉得你心眼不坏,想赌一把你不会把消息泄露出去,这样一来我好,你也好,咱们皆大欢喜。’
杨貍不是第一次这样赌,也不是每回都能赢。每一次赌输,她都会面临许多的麻烦,若非早有防备,如今坟头草可能都有一丈高了。
但她偶尔还是会赌一把,尤其是遇到她觉得不错的人时。
她没有特意去想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这种行为或许可以算是善念,但她这个人并不能算是一个善人。
至少她自己是这么认为的。
段业声明明清楚这一点,却不知为何仍会因为她的一部分善念觉得她是个好人。
每每这个时候,杨貍总会跟他拌嘴,说一些掏心掏肺的话。比如在灵芝这件事上告诉他,如果不是提前留了后手,确保自己能够脱身,她绝对不会留他一命。
‘你现在还觉得我是好人?’
‘善恶常在一念之间,不管出于什么样的理由,那一日你因心底的善念选择了不杀,这是事实。’
所以刚刚知道这件事的时候,段业声心里其实很高兴。
因杨貍的善念高兴,也因这份善念并非只留给他一人而高兴。
她是个很好的人。
这是自两人认识以来,他一直相信着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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