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士不知道自己在哪儿。他的记忆断断续续,只记得自己沿着山路从纯阳宫离开,而后,而后就算他多次回想都记不得了。
他环顾四周,以为这里依旧是纯阳宫,视野所及之处皆是皑皑白雪,新雪盖住旧雪,恐怕这是个终年积雪的地方。而在他为数不多的生活常识中,只有纯阳才会是这番情景。
在附近游走的小混混面色不善,盯着一身素衣的纯阳孤立在冰原之上,看他颇有世外高人的气息,久久徘徊没有动手。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至近朝着道士的方向而来,小混混警觉地转过头,还没看见来者何人,下一秒就被面目朝下砸翻在雪地里,还没来得及喊出声,即刻失去意识昏了过去。
不远处的道士似乎没有被如此大的动静吸引过注意力来,依旧仰头看着天上的极光出神。
来人把剑插在身后,晃过道士面前,见他没有任何戒备,心下疑惑,看这身袍子像是修道中人,独自一人在危险地带停留,手无缚鸡之力连个小混混都盯上了眼,这是闹哪门子的玄机?
来人伸出手在道士眼前晃了晃,“你为何留在这里不走?“
道士闻声动了动,低下头来正对上一双明亮的眼,心下一慌却没有说话。
看他总算有了些反应,他接着说:“你要去哪里?我捎你一程。”此处正是昆仑雪原中央,离仅有的两处马夫点都相去甚远,他猜测这道士是迷失了方向,要不是遇上过路人,恐是要饿死在茫茫雪地里。
道士没有说话,微微摇头,仰起头又回到方才的姿势,望着天空出神。
来人看他又没了反应,心想这人真是没有礼节,翻身上马扬鞭而去。走了几十步还是放心不下。折返回来,道士还是那副模样。他心一横把道士一把捞起扔在马背上,道士清冷的眼眸里才闪过惊恐的神色,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
“你是谁?放我下来。”道士第一次开口,音调就像是积雪一样毫无生气。
来人心下一愣,被扑面而来的刺骨寒风吹了一个寒噤,垂眼看了看他。策马的速度缓了下来,他呵了一口热气说道:“叶钦。不放。”
叶钦捞起道士的时候高估了道士的身板,道士其实消瘦得很,怕是连他腰后的重剑都提不起来。因为穿的是宽大的道袍,乍一看还当是精壮的汉子。
道士在马背上微微弓起了背。方才猛然间被提起,那人下手过重,肋骨还在隐隐作痛,马背又不甚舒坦,他来回换了好几个姿势才安生下来。
叶钦看他趴在马背上不逃脱也不挣扎,全然没有见面时的冷冽,倒也觉得有趣。
踏马疾驰了相当久,道士几乎要在马背上睡过去,糟糕的地形时不时把他从梦境之际拉回来,肋骨倒是不疼了,可马背硌着他难受。叶钦停下马来,他吃力地起身一跃到雪地上伸展身体,被驮着一二时辰让他几乎散架。
叶钦看中此处有个不小的柴火堆,估摸着有大型商队在此停驻过,他点了火折子费力地生起火,冰天雪地里连燃个火折子都十分困难。
其实他不必这么做,他早就习惯奔波,就算是在马上奔驰一日一夜都不嫌累,只是看到道士这幅模样,他还是决定休憩一会儿再启程。
他从行囊里取了一壶酒,倒进铁炉里吊在柴火堆上烤,新醅酒的香味一点一点散发出来,连道士都直直盯着铁炉。酒味溢满二人之间,叶钦倒了一杯递给道士,对方愣了下接过去捂在手里取暖,待酒温正好才一口闷。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道士悠悠叹了一句。
说话的声音不重,但是清晰地传入叶钦的耳中,他看天渐渐暗下来,是下雪的前兆,昆仑的雪反复无常,下过一阵又倏忽不下。叶钦把铁炉里的酒饮尽,收进包裹。
烈酒是严冬里唯一可以用来暖身的东西,叶钦住在昆仑也有些时日也深知这个道理,从过去滴酒不沾到如今练就了一身好酒量。
“对了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叶钦上马的步伐停下来,转身问他。
后者一阵沉默,似乎是斟酌了一会儿才说了一个名字。
叶钦闻之心头一笑,说:“这名字还挺适合你,白贺?刚刚你站在雪地里当真挺像一只白鹤的。”白贺听了也没有反驳,翻身上了叶钦的马。
叶钦笑了笑白贺也太没有防备,全是借着酒劲和自己逐渐熟络起来。
剩下的路比开始好熬得多,白贺甚至坐在叶钦身后张望起沿路的风景,由于路途坡度起伏太大,叶钦看白贺遥遥晃晃,让他抓牢自己的腰。
白贺犹豫了半天,途中差点被飞驰的马摔下去。栈道旁就是悬崖,叶钦看得都心惊,白贺这才很不情愿似的把手放上来。
叶钦的马疾驰在雪道间,昆仑唯一有些人居住的地方就是长乐坊,他和猫婆婆换了几壶酒就拐进偏道,往西落雪谷地走了小半程,才在一间平房前栓了马,抖落了一身的雪才进屋。他瞧见白贺身上半点雪都没有积,感叹了句修道中人真当不一样。
“昆仑没有客栈,隔壁尚有几间空房,道长可以先行住下,过几日待雪停了再走也不迟。”叶钦指了指邻房,白贺的眼神动了动却还是盯着他,颌首道了一声多谢。
叶钦被他盯得打了个寒噤,哆嗦了一阵钻进被窝。心想莫不是这些纯阳道士都是一个德性?难怪纯阳宫大雪从不停息。
他和纯阳素有渊源,否则也不会在昆仑这个暗藏杀机之地救下个素未谋面之人。在他还任浩气盟大将的时候,同辈里有不少些是纯阳门下,常邀他去纯阳走走。
他向来喜欢五湖四海结交朋友,战争空闲期几乎把时间都交待在纯阳宫,虽然纯阳冷是冷了一些,令他裹了裘皮大衣在纯阳弟子里格外突兀。
好在浩气盟物资官那里发来的棉袄足够厚实,让他还能在户外行走,晴空当好适合他也练剑,脱了棉袄露出金光的藏剑衣衫,也不管反光亮着路过的人。
太极广场素来是纯阳弟子切磋的热门地点,大事宣读,早课和晚课都选在广场附近。
他趁此机会也去切磋,他在问水诀和山居剑意的造诣颇高,早些年在名剑大会惊艳全场顺势加入浩气盟,一切都像那些武侠故事里正派剑客一样的发展。
初露锋芒,功成名就。
只是最后没有人猜中结局。
叶钦不好回藏剑山庄,也再没有去过纯阳宫,他租了车选了昆仑,因为这里和纯阳有万分相似。他也知道这里是恶人谷和浩气盟必争之地,若是他去了苍山洱海或是稻香村隐居,甚至不用提心吊胆哪天浩气盟派兵把近在咫尺的他抓回去。
说到底自己还是在关心局势,而只有这里是最好的观测局势之地。兵家之战,必然难免殃及百姓,他也曾收留过几个浩气盟的负伤士兵,不过自己曾经身处高位也不是低阶将领人人相熟的面孔,比起被将士认出,他倒是更怕仇家寻上门来。
他热了酒想到了白贺,就去敲隔壁的门,半天也没有动静,怕是没人在里头。他猜想白贺独自一人会去哪儿,只好披了大衣出去寻他,兜转了半天才在通往龙门荒漠的角落山坡里看到他素白的袍子,他蹲下来看着躺在地上的孩子不说话。
“小飞?”叶钦看到了急急跑了过来。地上的孩子是猎户张自忠的儿子,“发生了什么?”他问身边一言不发的白贺。
“他的父亲是否已经三四天未归?”白贺没有回答,倒是反问了叶钦。
“没错。”叶钦回答。
“……”白贺又不说话,起身离开,“去拿些暖身的给孩子吧。”
叶钦有些恼火,从后面追上来,拽住他的手腕,“他父亲怎么了?别卖弄玄虚。”
白贺也由他拉着,转过身来,动了动嘴半天才说:“死了。”
叶钦一愣,拦住他不让走,“你怎么知道?别说是你算的。”
白贺转了转被抓得生疼的手腕,皱了皱眉头,说:“确实是算的。在东落雪谷地。”
叶钦被噎了一句,没理睬他,扭头回去牵马冷着脸直奔东落雪谷地。白贺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雪道里,犹豫了一会儿也回了房间。
但是他进的是叶钦的房间,看到墙上挂着藏剑独有的金色衣衫,收了下来塞进床底。
藏剑不过半日便风尘仆仆地赶了回来,推门进来看到白贺席地而坐的时候,脸上挂不住难过。白贺一眼便看出自己算中了。
“你是不是对人命也这么冷淡?”叶钦倚在门侧看着白贺温酒,脱口而出。
白贺的动作停了一拍,问他:“酒热了,你也来一点?”避开这个带着刺头的问题,他用眼神示意叶钦坐下。
“方才有人来过?”叶钦来得急,却还是注意到门口的马蹄印多了两排,延伸到自家门口停下来,显然是有人造访。
“先前约了纯阳宫两位同僚碰面,就在刚才。”他解释道。
叶钦一下起了疑心,有纯阳弟子在这不毛之地?他只能想到是浩气盟或者恶人谷的大将,并且官位不小。在他离开的时候造访,也未免太巧合。
他不动声色,重新考量面前这个道士。
白发用红绳在脑后束成马尾,没有佩戴纯阳宫的发冠。白袍是叶钦没有见过的纯阳道袍种类,只是在领口处绣着阴阳鱼图案,昭示他来自纯阳宫。
总是一个动作维持很久,像是被时间遗忘,他以为初见时那个呆立的模样是个意外,后来才发现这是白贺的一个习惯。
纯阳弟子的眼神叶钦见过太多种,几乎都像是华山常年化不开的雪,修行愈久就愈是冷淡。说话也是那股子书卷味,慢慢悠悠。
白贺眼神并不算得上冷,可说话的语气如同书本里的旁白一样毫无生气,似乎仅仅是为了描述一个事实。
行为无逻辑且幼稚,活像个笼子里头逃走的小动物。
给人一种呆滞的感觉,加之感受不到杀气,叶钦只觉得除非是超脱凡物的世外高人,白贺作为一个习武者的可能性并不太高。
不是叶钦疑心病太重,只是他现在的处境万分微妙,有些可避免的麻烦他并不想面对。
果然该走了啊。他心底叹了一口气。
白贺看了看他没有说话,酒喝得并不尽兴,他告了声再会起了身回了邻屋。叶钦也随着他去,听到闭门的声音开始收拾行装。
叶钦摊了地图在桌上,把不符合的城镇一个个划掉,最后仅剩下几个适合隐居的地方,离巴蜀尚有一段距离的苍山洱海是首要选择,听闻那里风景如画。
可太远了。远得足够让人忘记中原是非了。他很丧气似的把地图盖在了自己脸上,整理完的行装丢在一旁,但是目的地却迟迟不能决定,他心一横想着干脆别走了大不了跟道士鱼死网破,自己也算一把好手,不会吃亏到哪里去。
他借着几杯浓茶熬过一阵困意,末了他还是对将要去的地方犹豫不决。最终踌躇着暂且去避避风头,到临近的龙门荒漠住一段时日再回来。
十天半个月,这道士总该走了。
说定之后他即刻收了包裹连夜出发,天还尚未破晓,昆仑寂静如同一个封冻的冰潭,风凛冽刺骨,吹得猎猎作响。
他先前执行任务时在龙门荒漠停留过些许日子,知道那处天气炎热难耐,与昆仑走向两个极端,他将厚袄取出,多带了几件单衣,又拎了两壶水挂在马鞍边。
除却气候的变化,龙门还多马贼,荒凉沙地尽是拉帮结派的马贼,常趁人不备从沙丘死角处成群窜出打劫商队。这也是浩气盟派兵巡逻的原因之一。
龙门是不安分之地,可其中心却有一家闻名天下的客栈,名曰龙门客栈,店大不欺客,在江湖上口碑极佳,因此不能在龙门客栈打架斗殴也成了江湖上的一条规矩。
叶钦打算去住些日子,也能确保自己的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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