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盘室的白炽灯把凌晨一点的体育馆照得像停尸间。顾英摘下耳机,耳廓被塑料压出两道青痕,像被手铐勒过。屏幕暗下去,蓝底白字的“FAIL”仍烙在视网膜上——1:2,他止步八强,输给那个雾蓝发的万花女孩。
观众席的欢呼早已散去,只剩清洁工的拖把在地板上来回划水,声音拖得老长,像在为谁哭丧。
教练没骂他,只拍了拍肩:“状态不好,回去睡觉。”众人鱼贯而出,顾英落在最后,脚步黏在地上。通道尽头,安全出口的绿色指示灯一闪一闪,他忽然想起医院重症监护室的那盏“手术中”。
三年前,父亲被推出来时,脸上盖着白布,指示灯从红跳成绿,母亲瘫坐在塑料椅上,手里攥着一瓶拧开的矿泉水,没哭出声,只把瓶口捏扁,水顺着指缝流了满地。
此刻,那瓶水仿佛换到他手里。顾英低头,看见自己掌心全是汗,黏得像糖浆。他甩了甩,抬眼却见通道口站着一个人——林秀。她换了身衣服,月白旗袍外罩一件牛仔外套,领口磨得发白,是父亲生前常穿的那件。
顾英喉咙发紧,想转身,被母亲叫住:
“英子,回家吧。”
声音不高,却在空荡的走廊里撞出回声。顾英没应声,只把耳机线缠在手腕上,一圈一圈,勒得皮肤发白。
林秀走近,伸手想替他拿背包,少年往后一缩,帆布包撞在墙上,发出“砰”一声闷响。空气瞬间凝固,母子俩隔着半步,却像隔了整座昆仑雪山。
“我约了车。”林秀收回手,指了指手机,“你王叔叔先送雄雄回学校,我们直接回家。”
“哪个家?”顾英终于开口,声音沙哑,“有桂花糖的那个,还是星巴克的那个?”
林秀愣住,睫毛在灯下投出细碎的阴影。半晌,她轻轻吐出一句话:“有你爸照片的那个。”
顾英的肩膀垮了下去。他跟着母亲走出体育馆,夜风裹着江城的湿气扑在脸上,像一块热毛巾捂住口鼻。停车场空荡荡,网约车打着双闪,司机在驾驶位打哈欠。林秀拉开后排车门,示意儿子先上。
顾英弯腰的瞬间,瞥见母亲左手无名指——那里空空如也,戒指不见了。他下意识摸向自己颈间,红绳挂着一枚银环,内侧刻着“2020.2.14”,是父亲殉职那天,母亲从医院带回来的唯一遗物。
车门“砰”地关上,隔绝了外界的潮热。林秀报出地址:江北老宅。
司机透过后视镜打量母子俩,欲言又止。顾英侧头看窗外,霓虹倒退成彩色线条,像游戏里的加载条。他忽然想起父亲说过,江城的三环线是条“时光隧道”——从机场到殡仪馆,全程四十五分钟,足够把一个人从世界抹平。此刻,他们正朝反方向行驶,却同样驶回过去。
老宅是父亲单位的福利房,六层红砖楼,外墙爬满藤蔓,像裹了层绿毛。电梯坏了,母子一前一后爬楼,感应灯时亮时暗。顾英数着台阶,一层十八级,六层一百零八——正好是他父亲生前工号的末三位。钥匙插进锁孔时,铁门发出垂死的呻吟,客厅里飘出淡淡的霉味,混着桂花和酒酿的甜。
灯亮起,顾英眯起眼——茶几上摆着三只白瓷碗,碗沿描金,是母亲结婚时的嫁妆。碗里盛着桂花糖酿圆子,已经坨成一团,显然热过又凉。旁边是一瓶未开封的樱花酒,粉色液体在玻璃瓶里晃荡,像稀释的血。林秀弯腰换鞋,动作极轻,仿佛怕惊动什么。顾英站在门口,背包带勒进肩膀,他忽然意识到:这屋子太久没人住,连灰尘都带着父亲的气息——烟草、碘伏、以及雨天外套上的湖水味。
“先去洗澡。”林秀把牛仔外套挂回玄关,那里还挂着父亲的工装,肩章褪色,纽扣却锃亮,“睡衣在你床上。”
顾英没动,目光落在餐桌——那里摆着一台老式笔记本电脑,屏幕裂了条缝,像被刀划过的镜子。他认得,那是父亲生前用来写病历的,键盘缝隙里还嵌着 2020 年 2 月的挂号单。此刻,电脑开着,屏保是幻灯片:一张张照片缓慢切换,全是游戏截图——扬州桥、纯阳宫、昆仑雪,以及一个背对镜头的苍云军,ID“长风大侠”。
“你翻它干什么?”顾英声音发紧。
林秀背对他,正把桂花糖圆子倒进垃圾桶,闻言手腕一顿:“想整理一下,硬盘快满了。”
“满了就扔。”少年冷笑,“反正人也满了。”
啪——瓷碗磕在垃圾桶边缘,碎成两瓣。林秀转身,眼底有红,却无泪。她看着儿子,像看一个陌生人,又像看一个终于长大的仇人。
“顾英,”她第一次叫全名,“你可以恨我,别恨他。”
“我恨谁了?”顾英提高音量,声音在空屋里撞出回音,“我连他最后一面都没见着!你倒好,带着伤疤男去看我比赛——那疤怎么来的?救人的时候烧的?还是——”
“闭嘴!”林秀厉声打断,胸口剧烈起伏。她很少失态,此刻却像被戳破的气球,整个人垮下来,扶住餐桌才没跌倒。顾英被吓住,后半句卡在喉咙里,化成苦涩的唾沫。
寂静中,电脑屏保切换到最后一张:2020 年 2 月 13 日,纯阳宫雪夜,男角色面对镜头,头顶一行字:“秀秀,明天出院给你带桂花糖。”幻灯片循环到此,屏幕闪了两下,黑屏了。林秀弯腰捡起瓷片,指尖被划破,血珠滚进垃圾桶,与冷却的圆子混为一体。
浴室水声哗哗,顾英把头埋进热水,直到肺快要爆炸才抬头。镜子里的少年面色苍白,眼底布满血丝,像被谁揍了两拳。他伸手擦拭,镜面却越擦越花——水汽背后映出父亲的脸,轮廓模糊,只那道烧伤疤清晰可见。顾英猛地转身,浴缸边缘放着一瓶沐浴露,旧包装,柠檬味,是父亲生前用的。他拧开盖,刺鼻的香精味窜出来,与记忆里的碘伏味重叠,熏得他眼眶发热。
换上睡衣,他故意光脚走在地板上,凉意顺着脚心往上爬。路过父母卧室时,门虚掩,透出一线光。顾英止步,听见里面传出极轻的抽泣,像猫被踩住尾巴。他推开门——林秀坐在床沿,背对门口,面前摊着一只铁盒,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一堆游戏里的截图照片,她正把一张创可贴按在指尖,血还是渗出来,在卡通图案上晕开一朵红花。
听见动静,林秀没回头,只轻声说:“你爸第一次给我买的礼物,就是剑网三的点卡。那时候三十块钱一张,他攒了半个月夜班费。”
顾英靠在门框上,脚趾无意识地抠地板:“后来呢?”
“后来啊,”林秀笑笑,声音沙哑,“他跟我说,‘秀秀,等樱花开了,我们带孩子去纯阳宫看雪。’”
少年喉咙发紧,想说“纯阳宫是游戏”,却咽了回去。他忽然意识到,对父母而言,那个虚拟的江湖比现实更真实——在那里,没有疫情,没有火灾,没有 24 小时轮班,只有扬州桥头的烟花和昆仑山顶的雪。
林秀合上铁盒,起身走到衣柜前,踮脚取下一只木匣。匣盖打开,里面是一瓶未开封的桂花酿,标签泛黄,生产日期停在 2020 年 2 月 14 日。瓶身贴着一张便签,字迹遒劲:“秀秀,等我回来,一起喝。”
“那天他本来要下班,”林秀摩挲瓶口,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临时来了个病人,烧伤,需要植皮。他说十分钟就好,结果……”
她没有说完,顾英却知道结局:手术室电线短路,引发火灾,父亲把病人推出去,自己却被掉落的灯架砸中,全身 65%烧伤,撑了三天,最终还是没挺过来。那道疤,便是在火场里留下的——也是王叔叔手上的同款。
夜已深,老宅的窗户没关,桂花香混着湖水味飘进来,像谁把记忆揉碎撒在空气里。母子俩坐在餐桌两端,中间摆着那瓶桂花酿和两只白瓷杯。林秀往杯里各倒一点,液体琥珀色,黏稠得像泪。
“尝一口?”她推给儿子。
顾英抿了一小口,甜里带苦,舌尖发麻,像含了一口针。他皱眉,却舍不得吐,硬生生咽下去,喉咙瞬间烧起来,眼泪猝不及防地滚下来。他慌忙去擦,越擦越多,最后干脆把脸埋进臂弯,肩膀剧烈抖动。
林秀没安慰,只是举杯,轻轻碰了碰儿子的杯沿,然后一饮而尽。她喝得太急,被呛得直咳,咳着咳着也红了眼。母子俩就这样隔着餐桌,各自把眼泪咽进肚子里,像完成一场迟到的葬礼。
不知过了多久,顾英抬起头,声音哽咽:“妈,你以后……还会放烟花吗?”
林秀愣了一下,随即明白儿子指的是游戏里的真橙之心。她点点头,又摇头:“放,但只放给他看。”
“那我呢?”少年反问,声音里带着委屈,“我也想看。”
林秀伸手,覆在儿子手背上,掌心冰凉:“那就一起放。明年 828,我们带着这瓶桂花酿,去现场——不比赛,只看烟花。”
顾英没说话,只是翻手,与母亲十指相扣。窗外,月亮从云层探出头,月光洒在餐桌,桂花酿瓶身泛起微光,像极了一束未燃的烟花。
凌晨三点,老宅的钟声敲了四下——父亲生前调的,比标准时间快十分钟,他说这样可以“提前迎接黎明”。顾英躺在床上,听着钟声余韵,睡意全无。他起身,赤脚踩在地板上,悄悄溜进父母卧室。
林秀和衣而卧,怀里抱着那只木匣,瓶桂花酿被重新封好,像一场未完成的梦。月光下,母亲眼角尚有泪痕,却带着笑,仿佛梦见什么好事。顾英蹲在床前,伸手想去擦那泪,又怕惊扰她,最终只是轻轻替母亲掖了掖被角。
他转身欲走,却被床头一样东西绊住——是父亲的旧外套,肩章褪色,纽扣却锃亮。顾英把它抱起来,布料散发出淡淡的烟草和碘伏味,他深吸一口气,像要把这味道刻进肺里。忽然,他摸到内袋有硬物,掏出来一看,是一张褪色的照片:年轻的父母站在扬州桥头,背后烟花正盛,父亲穿苍云军装,母亲着七秀裙,两人笑得比烟花还亮。
照片背面,是父亲的笔迹:“秀秀,长风,英雄一家四口,永不散场。”
顾英把照片贴在胸口,眼泪无声落下。他忽然明白,母亲从未停止纪念——只是换了一种方式,把烟花藏进照片,把桂花糖酿进酒,把“英雄”二字刻进他的白发和父亲的外套。
他轻轻带上门,回到自己房间,把照片放进钱包夹层,然后爬上床,对着黑暗轻声说:“爸,明年 828,我们一起去放烟花。”
窗外,老宅的藤蔓沙沙作响,像有人应了一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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