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快亮时,下了一场短促的雨。江城的八月,雨点像滚烫的钢珠砸在窗玻璃上,噼啪作响。顾英蜷在单人床上,薄被捂到下巴,仍觉得有风从地板缝里爬上来。他睡不着,也不敢翻身——床板会发出年久失修的呻吟,像老宅在咳嗽。雨声最密的时候,他听见隔壁卧室的门轻轻合上,极轻的“咔哒”,像有人把回忆重新锁进抽屉。
母亲起床了。顾英在心里默数:一、二、三……数到十,他赤脚踩地,冰凉的触感顺着脚心往上爬。门缝里透进一线暖黄,是走廊的壁灯。灯光把地板剖成两半,他站在阴影里,看母亲蹲在餐桌前,把昨晚碎成两瓣的瓷碗拼回去。白瓷接缝处渗出一点红,是昨夜划破的指尖,血珠已凝成细线。林秀用指甲去刮,血线剥落,瓷面还是裂的。她忽然低头,把额头抵在桌沿,肩膀轻轻耸动——像在哭,又像在笑。
顾英退后一步,踩到地板的吱呀声。林秀猛地抬头,脸上是干的,只有眼角微微发红。“吵到你了?”她声音沙哑,却带着笑。少年摇头,目光落在餐桌中央:那瓶桂花酿被重新封好,木塞外又加了一层保鲜膜;旁边摆着一只空玻璃瓶,标签撕了一半,露出“2020”的墨水痕迹。瓶里插着几枝新鲜的桂花,是昨夜雨前母亲从楼下树上折的,水珠沿瓶壁滑下,像偷偷溜出来的泪。
“我去做早饭。”林秀把碎瓷用围裙兜住,起身往厨房走。顾英让开路,目光追随母亲背影——牛仔外套系在腰间,露出月白旗袍的后背,拉链没完全拉拢,开了一道两厘米的缝,露出内衣的浅色带子。少年忽然意识到:母亲瘦了,旗袍是五年前的尺寸,如今挂在她身上像一件借来的戏服。
厨房里传出锅铲碰撞声,还有油花爆开的脆响。顾英走到餐桌前,用手指去摸那瓶桂花酿,瓶身冰凉,标签却微微翘起,像要张嘴说话。他揭开标签,背面是父亲的笔迹,褪色的蓝黑墨水写着:“秀秀,等我回来,一起喝。”字迹边缘被水渍晕开,是雨还是泪,分不清。少年把标签重新按平,转身拉开冰箱——冷藏室里整整齐齐码着六瓶同样的桂花酿,生产批次一模一样,都是 2020 年 2 月 14 日。它们被保鲜膜裹得严严实实,像六具被时间遗忘的尸体。
早饭是桂花糖酿圆子,用昨晚剩下的材料重新加热。白瓷碗边缘有细小的裂纹,是母亲用胶水粘过的,盛上热汤后缝隙里渗出甜水,像伤口在渗血。顾英低头吹气,桂花香味扑到脸上,他忽然想起十二岁那年的冬至:父亲值夜班,母亲带他游戏,两人在扬州桥头放烟花,系统红字刷出“白衣渡江为长风大侠燃放真橙之心”。那一刻,他以为父母是天下最厉害的大侠,能把虚拟的烟花变成现实的桂花糖。
“好吃吗?”林秀问,声音小心翼翼,像在等评委打分。少年点头,咬到一粒未化开的冰糖,甜得发苦,却舍不得吐,硬生生咽下去,喉咙被烫得发麻。他抬眼,看母亲用左手端碗——那只无名指上空空如也,戒指不见了。顾英知道它在哪里:自己颈间的红绳上,银环内侧刻着同样的日期,2020.2.14,像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疤。
“妈,”他放下勺子,声音低哑,“王叔叔……是怎么回事?”
林秀没立即回答,只是低头喝汤,热气在她睫毛上凝成水珠。良久,她放下碗,用围裙擦了擦手,动作极慢,像在擦拭一件易碎的瓷器。“他救过你爸。”她声音轻得像叹息,“也救过我。”
少年一愣。他第一次听说这段往事:2020 年 2 月,父亲在方舱医院值夜班,王叔叔是同一科室的志愿者。起火那天,王叔叔冲进手术室,把父亲推出来,自己却被掉落的灯架砸中,左手无名指烧伤,留下扭曲的疤。父亲临终前,把戒指摘下来交给他,说:“替我照顾好秀秀。”后来,王叔叔又帮母亲处理父亲的后事,陪她度过最黑暗的三个月。只是那时顾英和顾雄被送去外婆家,对这一切浑然不知。
“所以……”顾英喉咙发紧,“你带他去看我比赛,是报恩?”
“不是。”林秀摇头,目光落在窗外的雨帘上,“是还债。”她顿了顿,声音更低,“我欠他一条命,也欠你爸一个告别。”
少年不再追问。他低头喝汤,桂花在齿间碎裂,甜香混着苦涩,像把一场盛大的葬礼含在嘴里。雨声渐歇,窗外的藤蔓滴下水珠,敲在空调外机上,发出清脆的“嗒嗒”声,像有人在轻轻叩门。
饭后,林秀提出去扫墓。顾英没反对,回房换衣服。他找出唯一一件白衬衫——父亲留下的,袖口过长,卷了两道,仍盖到手背。镜中的少年瘦削,领口空荡荡,像套着一件戏服。他忽然想起父亲穿这件衬衫的样子:站在老宅阳台,背对着夕阳抽烟,烟雾从窗口飘出去,与晚霞融为一体。那时他以为父亲是天下最厉害的大侠,能把晚霞也点燃。
收拾妥当,母子出门。电梯仍坏,他们走楼梯,一层十八级,六层一百零八。林秀走在前面,旗袍下摆随步伐摆动,露出小腿的线条,苍白却有力。顾英数着她的脚步,忽然发现母亲鞋底沾着一片桂花,金黄的小花瓣被雨水打湿,贴在橡胶上,像一枚被遗忘的勋章。
墓园在城西,车程四十分钟。雨后的柏油路面泛着冷光,车窗蒙着一层雾。林秀用指腹在玻璃上画了一朵樱花,花瓣未成型就被水汽淹没。顾英侧头看窗外,江城的夏天绿意泛滥,梧桐叶大得像蒲扇,一片片掠过视野,像无数只手在挥舞告别。
墓园比想象中冷清。父亲的墓碑在半山腰,青灰色花岗岩,照片是黑白的,却笑得比彩色还亮。碑前已经摆着一束花——白菊与□□,中间插着一枝红玫瑰,像一簇不肯熄灭的火。林秀蹲下身,从包里取出湿巾,擦拭照片上的水珠,动作极轻,像在擦一面镜子。顾英把带来的桂花酿放在碑前,瓶身贴着新的标签,是他刚才用签字笔写的:“爸,2025.8.29,我们一起看烟花。”
雨后的泥土松软,鞋底陷进去,发出“咕叽”声,像大地在吞咽。林秀拔了几根杂草,又用手把墓碑周围的泥土抹平,指缝里嵌进暗色的泥。她忽然低头,额头抵在碑沿,肩膀轻轻耸动——像在哭,又像在笑。顾英退后一步,抬头看天,灰白的云层缓缓移动,像一张巨大的遗像,把整座墓园罩在阴影里。
“你爸最讨厌菊花。”林秀的声音从碑前传来,带着鼻音,“他说菊花太冷,像医院的走廊。”她顿了顿,从包里掏出一小包桂花干,撒在菊花上,“还是桂花好,甜,暖,像家。”
顾英蹲下身,与母亲并肩。他伸手去摸照片——父亲年轻时的脸,轮廓与他有七分相似,眼角却多一道笑纹,像被岁月刻下的括号,把“幸福”二字括在里面。少年指尖冰凉,触到石面的瞬间,一股寒意顺着指骨爬上来,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从未真正触摸过死亡,直到此刻。
“妈,”他轻声问,“人死后,真的会去另一个世界吗?”
“会。”林秀点头,声音笃定,“他们会在那里继续生活,等我们去找他们。”
“那……我们什么时候去?”
林秀侧头看儿子,眼角仍有泪,却带着笑:“等我们把这边的事做完。”她顿了顿,补充,“比如,喝完那瓶桂花酿。”
回程路上,林秀提出去父亲生前工作的医院。顾英没反对,他想知道父亲最后走过的路。车子驶入医院大门时,雨又下了起来,细密的雨丝打在挡风玻璃上,像无数根银针。林秀没带伞,两人冒雨穿过门诊楼,走向后面的住院部。电梯上到七楼,走廊尽头是烧伤科,父亲当年值班的办公室就在拐角。门锁着,透过毛玻璃能看见里面模糊的轮廓:一张空桌,一把转椅,椅背搭着一件白大褂,像有人只是暂时离开。
林秀把额头抵在玻璃上,声音轻得像自言自语:“那天,他就是在这里给我发最后一条微信。”她掏出手机,点亮屏幕,翻出聊天记录,递给儿子。顾英看见父亲的头像——穿白大褂,领口别着钢笔,笑得比墓碑上的照片还亮。最后一条消息停在 2020 年 2 月 14 日 20:20:“秀秀,下班给你带桂花糖,等我。”
林秀收回手机,指尖在屏幕上摩挲,像在抚摸一张脸。“我回了‘好’,”她声音哽咽,“他再没回我。”
顾英伸手,覆在母亲手背上,掌心冰凉。他忽然想起父亲外套内袋那张照片背后的字:“秀秀,长风,英雄一家三口,永不散场。”此刻,他们站在空荡的走廊里,像站在那张照片的边缘,只差一步就能走进“永不散场”的括号。
傍晚,母子回到老宅。雨停了,天边泛起橘红的晚霞,像被谁打翻的调色盘。林秀把湿透的旗袍换下,穿上父亲的旧 T 恤,下摆到大腿,像条宽松的睡裙。她走进厨房,把剩下的桂花干倒进锅里,加水,加冰糖,慢火熬煮。甜味很快弥漫整个屋子,像有人把 2020 年 2 月 14 日的厨房原封不动地搬回来。
顾英坐在餐桌前,用抹布擦拭那台旧笔记本电脑。屏幕的裂缝在灯光下像一道闪电,他忽然想起父亲说过,闪电是天空的裂缝,让死去的人能往下看。他按下电源键,风扇发出老牛般的喘息,桌面弹出——是游戏截图文件夹,按年份命名,从 2013 到 2025,足足十二个。他随手点开 2020,里面只有一张图:纯阳宫雪夜,男角色面对镜头,头顶一行字:“秀秀,明天出院给你带桂花糖。”截图日期停在 2 月 13 日 23:59,像被谁按了暂停键。
厨房传来母亲的咳嗽声,顾英抬头,看林秀站在灶台前,用木勺搅动糖浆,热气在她睫毛上凝成水珠。他忽然明白,母亲从未停止纪念——只是换了一种方式,把烟花藏进照片,把桂花糖酿进酒,把“英雄”二字刻进他的白发和父亲的外套。
他合上电脑,走进厨房,从背后抱住母亲。林秀的身体僵了一下,随即放松,像一根绷到极致的弦终于找到回弹的理由。锅里的糖浆咕嘟咕嘟冒着泡,桂花在漩涡里旋转,像无数个小烟花。
“妈,”顾英把下巴搁在母亲肩上,声音轻得像怕惊动谁,“明年 828,我们一起去放烟花吧。”
林秀没回头,只是点头,一滴水珠落在糖浆里,瞬间被吞没。窗外,晚霞渐渐褪去,老宅的藤蔓滴下水珠,敲在空调外机上,发出清脆的“嗒嗒”声,像有人在轻轻叩门——又像父亲在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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