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山的雪经年不化,一如白俶被师父师姐带到纯阳宫的那一天。
六岁那年,天下大旱。父母哥哥都没能捱下来,他也害了高热,意识模糊,躺在草席上奄奄一息。
恍惚之中,他只听得一个尖利的女声高喊:“师父,这还有个小孩!”
有人步履匆匆赶来,将手背覆上他的额头,又叫徒弟拿来丹药,掰开他的嘴喂下。
醒来的时候,他已在马车上了。白俶揉了揉眼睛,四周是一片白雪茫茫。
“呀,你醒了!”身边的少女惊讶地朝前边喊道,“师父,他醒了!”
与马夫并肩而坐的是一位年轻道人,他让马夫停下,下车绕到他们身边,再次用手探了探白俶的体温:“烧退了。”
“你还记得你多大么?叫什么?”少女问他。
“六岁……”白俶大病初愈,虚弱得很,喃喃道,“白……”
“你姓白?真巧,我师弟也姓白。”少女忽的想起什么,扯了扯师父的衣角,“师父,你收他为徒吧,这孩子家里没人了,又姓白,正好可以和师弟作伴。”
对于一个无家可归的幼童来说,对容身之处的希冀超越了一切,白俶抬起头,直直望着那位道人。
“你叫什么名字?”道长开了口,嗓音低沉。
白俶脑中一片混沌,摇了摇头:“家里人只叫我小儿……我不记得了。”
道长沉思了一会,道:“你既姓白,入我门下,与我次徒霜宁同辈,现是初春时节,霜雪初歇,我替你取一名,便唤作霜平吧。”
他点点头,很久以后习字才想起儿时唯一会写的是自己的本名,白俶。
与师父师姐口中的师兄初见,是在太极广场。师姐远远朝一名正拿笤帚扫雪的少年弟子挥手,高喊:“师弟,我们回来了!”
“师父,师姐。”那弟子回过身,恭恭敬敬地朝师父作了一一揖。
“师弟,你也有师弟了!”师姐方独清冲上前,一把拉过他的手,将他拉至白俶身前,“你们正好睡一间屋,往后也好互相照应。”
此去经年,师兄白霜宁的样貌给自己带来的震撼,白俶至今还熟记于心。
那是一张令人过目难忘的清秀脸庞,一双大眼连着微微上挑的眼尾,上方的小半眼眸覆入眼皮中,漆黑的瞳仁映出点点微光,小而挺的鼻梁下是两瓣薄唇,看上去像极了猫儿。
好……好生俏丽。
“师弟,”白霜宁拿手在腰间包裹里搅了搅,掏出一粒又大又红的枣儿,放到白俶手上,“路上累了,吃点点心。”
白俶一向腼腆,见着漂亮的人便禁不住红了脸,不敢正眼瞧他,只看着手中的红枣点了点头。
余光瞥见师兄的左眼有一颗小小的眼下痣,画龙点睛般点在卧蚕处,笑起来令人移不开眼。
白俶并非天赋异禀之人,每日勤勤恳恳在太极广场上跟着同门们练三柴剑法之类的基本功,而独具慧根的师兄早就跟着师父修习紫霞功去了。
师兄是纯阳小辈里天资最聪颖的气宗弟子之一,十岁时就跟着师父远赴河朔参加扬刀大会——师父让他跟着去参习各路高手的武学招式。
白俶很是羡慕师兄,从小就跟着师父走遍天下,北上河朔霸刀山庄,南下西湖藏剑山庄,就连遥远的渤海国都龙泉府都去过一回,而自己最远只在过年时跟着师姐她们去长安集上买年货。
随着年岁见长,师兄在江湖上初露锋芒,十五岁时在长安擂台与各路英雄豪杰切磋,力压小有名气的藏剑新秀叶琨一战成名。
彼时白俶十二岁,依旧资质平平。平日里,他偷偷观察剑宗弟子们练功,竞也能无师自通使出一招天地无极……听闻师父年轻时也曾习过剑宗,或许自己也该换一换了。
师父默许了他的请求,但从未亲身示范剑宗招式,只在一旁指点,然而这回白俶却终于打通任督二脉,很快,太虚剑意的招式被他使的有模有样,已能在同门切磋中小有胜算。
自然,师兄依旧令他难以望其项背。由于外形出众,天资聪颖,性情温和,师兄总被掌门安排接待身份高贵的香客,很快便有姑娘对他芳心暗许,频频对他暗送秋波,即便他是出家人。怀春少女是顾不上这些的。
不止一回,白俶听到过来客窃窃私语,将师兄和前些年在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万花裴漱相较,接着话锋一转开始嘲讽起万花,言语中满是等着纯阳宫变成第二个万花谷的唯恐天下不乱的戏谑。
白俶听过裴漱的事,儿时还曾见过他一回,只记得是一位温润如玉的雅士,师姐和她的小姐妹们倒都对此念念不忘,还想着找个时日再去万花谷瞧瞧。谁知过了几年竟传来他病重的消息,紧接着便是死讯,再接下去就是令人啼笑皆非的批发婚书之事了。
那些宾客的言下之意,总期待着师兄也沦为那般不堪之人,等着看纯阳宫的笑话。
师兄对此倒是不以为意。
自改修剑宗后,白俶每日练习至深夜,终于偶尔也能在切磋中赢师兄一回。十五岁那年,师兄问他要不要一同去参加名剑大会。
“去!”白俶不假思索地回答。他等这一天太久了。
师兄叫上了他认识的万花弟子夏惊鸿,三人一道前往杭州。那是白俶头一回来到江南,三月的杨柳漫天飘絮,令他喷嚏不止,在初赛便发挥失常,三人与当年的名剑“泰阿”及“千叶长生”失之交臂。
白俶惭愧极了,师兄安慰他,没事的。那年荣膺冠军的是江湖上人人看好的藏剑叶琨的队伍,他与天策及七秀队友在前两届大赛中均铩羽而归,此次终于一举夺魁。
师兄向叶琨道喜,白俶注意到他的眼神中满是艳羡。那年起,白俶暗自决心,终有一日要带师兄拔得头筹。
回纯阳后,白俶更全力练剑,每日自卯时起一直练至亥时,剑法日益精进,很快,太极广场上已没有势均力敌的同辈弟子,唯一的对手只剩下师兄白霜宁。
他们师兄弟从未真正切磋过。每每是过上两招,师兄便开始手把手教他。白俶还记得师兄竹节般的手指覆上他的触感,那双白皙的手带着微微暖意,有如姑娘般细腻——除开虎口常年握剑形成的茧。
他决心在六月初六,即他满十六岁的那日与师兄比试一场。然而到了那日,师兄却少见的几日未归。
纯阳弟子有时下山办事,若时间紧迫也有外宿的,但师兄自三日前与几位同门受掌门之托去山下买马后便未回观中。那几位同门师兄弟回来,只说他在途中被一位约摸四十岁的妇人叫住,那妇人神情激动,一把将师兄拉到一边说着什么,后来师兄说他还有事要办,让他们先回,便跟着那妇人走了。
“放心,白师兄武艺高强,如何也不会沦落到被千刀万剐的地步。”一名同门拍了拍白俶的肩,开了个玩笑,“别是染上什么风流债被扣住了就行。”
这白俶自然是放心的。他还记得十岁那年,有一伙凶神恶煞的人马冲进山门,自称是某某官家的手下,点名要找姓白的小道士,而整个纯阳里年纪小且是白姓的只他们师兄弟二人。于是师兄直直护在他身前,说他便是,有什么事冲他来。
众人都以为是年岁较长的白霜宁下山无意惹到了什么人,眼见那伙恶人冲向他不由分说即要落刀,尚在舞勺之年的师兄毫不畏惧,拔剑便是一招九转归一,挡下对方好几式。一旁的弟子们也纷纷出手,一时间太极广场一片混乱。
最后还是掌门亲自出面才平息了这一事端。
直到第五天,师兄才回到纯阳宫。他看上去有些疲惫,看到师姐与师弟,只勉强挤出一个局促的笑容。
“师弟,你这几日去哪了?让我们好生担心。”师姐即刻迎了上去。
“无碍,江湖故交叙旧罢了。”师兄摆摆手,便朝自己的住处走去。但白俶与师姐都看得出来,他有事瞒着他们。
往后的几日里,师兄做什么都是心猿意马,甚而在整理平安锁时失手将一整条锁链滑下,重重砸至手背,尖利的锁角刺破苍白的肌肤,霎时鲜血直流,把一旁刚入门的同门小师妹吓得不轻。
白俶也是内敛之人,数次想询问师兄的心事却往往欲言又止。他注意到师兄在睡前秉烛书信,却书一字思一刻,大抵写的是什么非同小可的文书。写了几日,却不曾寄出一封——往往止笔重阅又觉不妥,便撕碎重写一页。
终于有一回,趁师兄被师姐叫出去帮忙抬东西的间隙,白俶凑近瞧了瞧师兄的信,上边用挺拔的笔迹书写着;娘,孩儿不孝,十几年未曾侍奉左右……
娘?
白俶记得师姐说过,师兄是弃子,是一个姓白的老农抱上山门,说自己的儿子儿媳都病死了,家中实在养不活这么多口,求纯阳宫收留他的幼孙的。
师兄的娘不是早早病死了么?
正当思索之时,师兄回来了,两人面面相觑。片刻,白俶主动道了歉:“……师兄,抱歉。”
“……”师兄沉默了半晌,将书信收了起来,“……我见到我的生身母亲了。”
“亲娘?”
“嗯。”师兄缓缓道,“那日在华山脚下,母亲的陪嫁侍女叫住我,问我是不是一户白姓农户送至纯阳的。
“她说带我去见母亲,我便跟着去了……在一处驿站里见到了她。她平日里住在长安。当初是她托白姓农夫送我来此的。”
那她当年为何要抛下你?白俶终究没问出口。
“那……师兄往后可多下山去见见了。”白俶笑道,“此等喜事,按理应当痛饮一杯才是。”
师兄只是笑笑,吹灭了蜡烛:“睡吧。”
此刻已近子时,四下一片阒静。白俶却辗转难眠。大抵是被抛弃的事实令师兄懊丧不已。他与师姐说了这事,师姐很是同情,两人约定等冬月师兄生辰要送他一份大礼。
本卷的视角都是白俶(白霜平)和别绪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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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前尘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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